第1章 第1章
空潭始終看不清這單手執劍直指他咽喉的白衣男子的面容。
狂風在二人之間呼嘯,卷起男子如墨般的長發,強烈的黑白對比在瞬間令眼前失焦,唯有沾染血漬的嘴角張開又閉合。他說——
而后袖口袍角堆積著的銀杏葉片如同金色的蝴蝶自藏書閣古木鋪就的地板上成群結隊向沒有太陽的白晝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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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沒有白天黑夜之分。
閻王從人界借來的月光在鬼界漆黑的穹頂上凝結出圓圓的光球。鬼界稱冥界,地府亦可叫冥府,鬼差又可喚冥差。于是閻王借來的月亮,便被眾鬼叫做冥月。人界的月亮十五而圓,鬼界的冥月亦十五而圓。以此十五而始到下個十五而終,是為鬼界的一月。
人死了,要睡眠無用。睡眠無用,時間對于眾鬼來說便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這月份劃分的意義更多的是標明重要的時間節點——自己的投胎和鬼市的開市。
冥月滿,鬼市開。
空潭睜開雙眼,神色一片清明。木制窗欞將鬼界上空懸掛著的滿月分割成不均勻的四塊。空潭意識到時間已到,用床頭放著的素白玉簪隨意挽了發髻。在他走出房門的那一剎那,一盞盞散發著橙黃色暖光的燈在枯桃林引出一條筆直的路。空潭幾步便消失在路的盡頭,其身后是枝節錯亂的枯樹枝,和籠罩在冷光下的、木門緊閉的簡陋居所。
鬼市位于枯桃林以北二十里處,由數條小路交織而成,盤根錯節。其間,人、神、鬼具在。有傳言,你能在鬼市找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
“娘要比你早一些去投胎,你自己要乖乖等著鬼差大人來接你……”
婦人蹲在樹下抓著頭上扎了兩個小揪的女童的肩膀慢慢重復著意思相似的話,充滿擔憂和不舍的聲音淹沒在鬼市嘈雜的人流中。女童的注意顯然沒有集中在自己的娘親身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不遠處小攤上的彩色風車。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
……
一、二、三……
一、二、三。
女童歪了歪頭。下一秒她就看見了娘親腳邊的風車,而那個貨攤的攤主手捧著不知從哪來的一塊金條茫然無措。
鬼市很少有不熱鬧的地方,就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茶攤,長椅上都擠得滿滿當當。而這家邸舍就仿佛是被鬼市的人刻意遺忘了一般,就連從對面酒樓里喝得神志不清的醉鬼都要走到街口才敢徹底醉倒在地。
邸舍的招牌在門的左側,是一塊被灰塵蒙住的木板,依稀可見“縫燈”二字。
空潭推門而入,凝在他身上的視線被重新合上的門隔開。
“許久不見,”一著淡粉褙子,面容俊朗的男子露出了一個堪稱爽朗的笑容,拱了拱手,“空潭之主。”
空潭點頭算作回禮,“雨神。”
“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請動了這位大人。”
有些沙啞的女聲響起。空潭收起落在店內一角放置著的紡織機上的目光,轉而投向站在柜臺后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著寬大的黑袍,面容隱在兜帽之下,只有耳垂上墜著的銀色圓環和其上棲著的藍色蝴蝶成了她身上為數不多的亮色。
“用不上居然一詞吧,這位大人心善得很。”
雨神語氣真摯,一時竟讓人判斷不出這是不是一句客套話。
“我是縫燈的店主。”
黑袍女同樣拱手作禮,報上了名號。
“我還以為安樂能蹭一下您的燈過來,看起來是沒這個福分啊。”雨神朗聲,視線越過空潭之主的肩頭,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誒——!小竹子?回來!”
空潭垂眸看著掛在自己腰帶上的魚鉤,順著蠶絲擰做的魚線抬眼瞧向手持竹竿、身穿蓑衣的青年。
青年頭上帶著的草帽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卻仍能讓人感受到其主人由內而外散發出的尷尬之情。
“空潭之主……我也不知道小竹子它怎么就……”
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腕向上一抬,把魚線收了回去。
“無妨,”空潭小幅度地彎了一下腰,“臨淵翁。”
雨神輕輕咳了一下,收住笑意,“我們才剛剛說到你,你就過來了。”
“臨時又釣到了一個,”這個被稱作臨淵翁的青年拍了拍別在腰間的竹筐,向空潭之主解釋道,“抱歉沒有及時過去。”
空潭沒有言語,神色之間看不出是否在意這種事。
“勞您稍等一下。”
青年摘下別在腰間的竹筐,走過去,放到柜臺上。
店主的指尖搭在竹筐口,打眼一瞧,語氣詫異,“六個?年份還都不長……”
“最近掉進空潭的游魂的確多了好多。”青年說。
店主將竹筐里略微渾濁的、狀似玻璃球的物體放入木匣中,又從身后的柜子上取出另一盒相似的木匣子。
“辛苦。”店主將木匣推到青年的面前。
青年在草帽下的雙眼一彎,“職責所在。”
“安樂,去到人界之后不要離空潭之主太遠,”雨神囑咐,而后神色正經了不少,再次向空潭之主拱了拱手,“安樂就麻煩您照顧了。”
空潭嗯了一聲,轉身踏出店門。
“臨淵翁。”
店主喊住了姜寧也,黑袍下的手指伸出半截。她揮了一下手,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顯出了身形。
“這位姑娘有件事需要麻煩你。而且……”
那位姑娘在說完自己的事情之后就重新隱去了身形。只剩下兩人的店內又恢復了寂靜,閉合的大門隔絕了鬼市的雜亂與熱鬧。雨神看著店主將姜寧也帶過來的玻璃球拿進內間,又看著她重新坐到紡織機前。機器上透明的絲線在冥月下閃爍著細碎的光點,店主轉動機器打碎了一地的月光。
“雨神大人還有何貴干?”店主平淡問道。
“這么著急就要攆我走?”雨神打趣道。
店主沒接這個話茬,轉而問道:“我沒想到替你帶臨淵翁去人界的是空潭之主。怎么做到的?”
“賣了他一個消息,”雨神抬頭看著窗外的冥月,“安樂和空潭之主算是同源,跟在他身邊是最好的。”
雨神話音一頓,看向店主,“我說過的,空潭之主是真的心善哦。”
姜寧也這身蓑衣打扮太具有標志性,所以在走出縫燈所在的這條街道前就將其收進了隨身攜帶的儲物袋里,那頂寬大的草帽也一并收了進去。鬼界那個常穿蓑衣、頭頂草帽,不知面容的臨淵翁這才將自己完全暴露在鬼市喧鬧的燈火下。
姜寧也的皮相算不得俊朗,但很耐看,一身霧灰色的瀾衫,手腕處系了一顆翠綠色的、水滴形狀的珠子。通體的氣度打扮不像是在三界之內都有名氣的臨淵翁,反倒像是空潭去人界時偶爾會遇見的那種在楊柳樹下作詩論策的學子。
“真是麻煩您了。”
空潭之主要比姜寧也高上半個頭,所以姜寧也說話的時候稍稍向上仰了頭,于是空潭的視線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姜寧也的脖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鬼界常年無日光,姜寧也的膚色要比大多人族中的人白上許多,所以那脖頸右側的一小顆暗紅色的痣便格外顯眼。
空潭很快移開視線,淡淡說了一句,“不必。”
姜寧也反應了兩秒鐘,突然笑了一下。
這個不必……因為先頭雨神已經替自己說了一次,所以自己不必再說一次的意思嗎?
姜寧也雖然因為公務跟縫燈的店主多有來往,但其實并沒有踏足過鬼市幾次,況且基本上都是來了就走,所以此時此刻的姜寧也挺感謝自己身側的空潭之主是一步一步走著離開鬼市的范圍的。
離開鬼市的范圍之后,他們面對的是面積廣博的荒地。狂風呼嘯著卷起地上的沙石,讓姜寧也不得不用出些法力護住自己。姜寧也看向空潭之主,捏著法訣的手指有些猶豫。
空潭則是加快了步伐向前走了兩步。
一盞盞跳動著暖橙色火焰的燈自平地而起,遙遙通向遠方。
肆虐在荒地上的風被空潭之主的橙燈從中劈開了一條平穩的道路,姜寧也收了法力,快走兩步跟上了空潭之主的步伐。
姜寧也有些好奇地看著橙燈,頗為自來熟地問道:“這也是引魂燈嗎?”
鬼差從人界引渡魂魄時必要經過這片荒地,為了確保游魂身上的三盞燈不被這狂風吹滅,鬼差會點起引魂燈,在引魂燈的保護下使得游魂通過荒地。當然,自己也能好受一點。
只是姜寧也見過的引魂燈燃起的火焰都是偏藍調或者綠調的,還沒有見過如此溫暖的色調。而且“擋風”的效果也不如這個好。
沉默的時間有些長,就在姜寧也以為空潭之主不會回答他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聽見空潭之主說:“不是引魂燈,只是自己用的小玩意兒。”
小玩意兒。
姜寧也失笑。他倒挺想要這個小玩意兒的,好讓以后自己和雨神大人去人界的時候不用那么辛苦。
鬼界連接人界的通道是一扇數百尺高的大門,大門對面的景色看起來與這面如出一轍,但實際上只要是過了大門便已經是到了人界了。而這如出一轍的景色不過是當初修建大門的官差為了美觀而搞得一個小小的障眼法。
空潭之主的橙燈在荒蕪的大地上綿延了一路,在大門處值班的鬼差早就注意到了這平地升起的燈火,基本上個個都悄悄繃緊了后背。
鬼差陸徵是剛剛輪轉到大門守衛崗的新人,瞧見這與引渡部的同僚們使用的色調完全相反的“引魂燈”有些詫異地用胳膊肘撞了撞同樣是新人的徐凡。
“誒徐子曦,聽旁人說,引渡部的引魂燈被投訴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這是開竅終于換色兒了?那綠不綠藍不藍的火多陰森,要我說,他們要是早樂意換,也不至于每年都是被投訴最多的部門……”
陸徵向來聒噪,入職培訓的時候就把帶著他們的前輩從一開始的細心傾聽說到了想再死一次的茫然佛系。作為也算是直接受害者的徐凡倒看不出什么反應,畢竟這人開不開心都是一樣的面無表情。
“是空潭之主。”
徐凡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堵住了陸徵一直沒停下來的嘴。
“……空……”
那條暖橙色的道路上已經依稀可見人影,還想說什么的陸徵趕緊閉嘴和徐凡一起低頭行禮。他用手臂擋著頭,悄悄向那邊看去。
兩個人?
高一點的那個就是空潭之主嗎?
陸徵看著灰衣服的青年將一塊三指寬一指長的玄色銅牌遞給了前輩,他能明顯感覺到前輩的態度似乎多了許多恭敬,而后把牌子又遞還了回去。
見二人走近,陸徵趕快收回視線,埋在手臂下的腦袋更低了幾分。
“東西要掉了。”
溫和的聲音在頭頂上響起,陸徵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后知后覺才感覺到自己本不存在的心臟好像加快了跳動。
徐凡伸手接住了從陸徵袖口掉出來的紙包,紙包扎得不是很牢,散開之后里面是幾塊有些碎的杏仁酥。
“鬼市上買的,你要不?”陸徵的視線還停留在二人消失的大門處,“高一點的就應該是空潭之主吧?那個灰衣服的是哪位同僚?膽子真大。”
剛剛去接待的前輩向徐凡二人比劃了一個警告的手勢,陸徵連忙塞了幾口杏仁酥,快步跟著徐凡回到他們的崗位上。
徐凡有些不確定的說:“如果我沒推測錯的話……可能是臨淵翁。“
陸徵噎了一下,而后趕緊快速咽下,帶著些敬重的意味問道:“是我知道的那個臨淵翁?”
徐凡嗯了一聲。
姜寧也亮出的那個銅牌陸徵有,徐凡也有,實際上每一個地府的公職人員都有。它是一塊三指寬一指長的銅牌,銅牌上刻有滿月狀態下的冥月,和自己的編號。
臨淵翁雖然屬于地府系統里的一員,但很少有人目睹過其面容,只知其人一身蓑衣常年坐釣于空潭之畔。
據說,臨淵翁的存在時間比閻王大人的任職時間都要長。
地府的每一位公職人員在入職前都被教導過要敬畏生命,因為正是有了死亡才會有新生。人生來便會有三盞燈,一盞燈在頭頂,兩盞燈分別在左右肩頭,將魂魄定在軀殼里。這三盞燈會伴隨著每一個人的一生,在人死后也會護著其魂魄的完整,直到飲下孟婆水而熄,然后在新生之時才會再度燃起。
荒原上的狂風經久不止,就算是有引魂燈的保護,也有游魂的燈被吹滅。運氣好一點的,便等著自己的魂魄被地府的公職人員重新找回再聚起來;運氣差一點的被風吹到空潭,被空潭鯉捕食,便真的是“魂飛魄散”了。
好在有臨淵翁的存在,其常年在空潭之畔垂釣空潭鯉,即便不是每一個被空潭鯉吞入腹中的游魂都能被救回來,但這并不影響大家對臨淵翁的敬重。
他們敬畏生命,臨淵翁拯救生命,所以他們也尊敬他。
只不過……這二位大人是怎么混在一起的?
停靠在荷花池畔的小船無風自動,終在蓮葉叢的最深處停了下來。微風輕輕起,捎來荷花的清香。姜寧也坐在船頭,任盛夏的陽光穿過接連的荷葉落在面頰上。
“好舒服。”
姜寧也輕輕感嘆。
空潭之主則是站在船中,視線遙遙看向遠方。荷花池在這片土地上接連成片,烏篷船撥開層層蓮葉,少女的笑聲和著游子的詩賦撐起一整個盛夏。
人界,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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