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方已乍現天光，宅院里六個大漢橫亂倒在雪地上，其中五個已經胸口一口兩洞斃了命，滲出的血水暈出大圈，唯一還在撲騰那個也一手捂住滲血的胸口，一手往緒樂湛身上胡亂去抓。

        謝五雙眼中殺機不遮不掩，直勾勾看著地上這些個死人，看著他們身驅里浮現出青灰色的魂火被周圍聚集的魂火一擁而上吞沒干凈。那些魂火吞吃完這幾個新鮮的魂火，似乎意猶未盡，一邊閃爍著，一邊直接圍成一圈守著那最后一個還在撲騰的趙奕。

        迫不及待的模樣，似乎是在點菜。

        “五郎，饒了我，饒了我，都是他們逼我的，我也只是為了活下去啊。我們一起長大的，那么多年情分，別殺我。”

        謝五抬腳，往他被抓著的那條腿上血淋淋的手碾過去，趙奕只覺得那只手骨頭都已被碾碎了，發出凄厲的叫聲。

        謝五一腳將他手肘踢開，淡淡地說：“你現在跟我說情分，我才知原來我們有情分。八年了，我一直不懂，當初你為何要出賣我們。”

        趙奕疼得目裂牙齜，見是求饒無用，破罐子破摔，一邊涕泗橫流，一邊胡亂咒罵：

        “你個狗娘養的不過是個寄養的，我與阿晞才是從小相伴，舅爺也說了要過繼我做她兄長，憑什么她事事都依賴你，憑什么她家人都死光了眼里都沒有我這個兄長！分明是你，裝乖賣巧，花言巧語蒙騙了她。啊——你個天殺的黑心腸狗玩意，裝什么知書達理的柔弱小生——”

        罵到最后，這人便忍不住一直嚎哭。

        “我跟舅爺舅娘來這北疆的時候，阿爺明明說我是跟舅爺來享富貴的，待舅爺過繼我作兒子，我就是鄭府的郎君……郎君！”

        可誰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舅爺死了，舅娘也死了，鄭家被燒了，一把火，空落落什么也沒剩。阿晞也跟著這個狗孫子走。

        都是假的，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在大興城跟著阿爺阿娘依舊吃著糠咽菜，省得被這野蠻外族人奴役毆打這些年。

        謝五不知是嘆還是笑，突然哧了一聲。“原來，就那么個可笑的理由嗎？”

        若說起來，他們三人確實算得上青梅竹馬。

        要不是邪修作亂殺了鄭家一家三十六口，要不是馬匪入鎮燒殺劫掠，要不是這鎮上百姓走投無路落草為寇——將刀子伸向他們這些外來人……阿晞也許都能安然無恙活著，而不是夭在大好的破瓜年幾。

        謝五踱了兩步走過去，一腳踩在他嘴上，止住了他不斷的謾罵，只有點點嚶嗚聲還不停漏出。

        謝五低頭看著他，

        “我本來只是受人之托來殺他們的，但看見你混在其中，幾年不見我竟然也不覺得意外。怎么，你們現如今已填不飽那邪修的肚？開始對貌美娘子下手，去求庇護？

        “瞧你十幾年一貫的欺軟怕硬，你不知道罷，鄭家的亡魂現下可確實正圍著你看呢。你可知當年你把阿晞騙去匪窩的時候，他們可都知道的！你舅舅、舅母，一個個都看著呢！

        “阿晞那日回去之后燒了七天，七天，命都險些沒了！這你可又知道！即使今日他們都成了亡魂，神智散盡，都還是恨不得撕你肉啖你魂！”

        趙奕被吼得發懵，頓時哭都不敢哭了。

        怎么是邪修呢，那都是舉手投足可呼風喚雨的神仙人物啊……

        可他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淌出的熱血都暖不起身子，周身越來越涼，喘著大氣快要暈厥過去。

        謝五歪了歪頭，輕飄飄一腳碾下去，趙奕頭顱炸裂開來，白的紅的混著他的淚水炸了一地。

        那圈魂火一擁而上，謝五看不到他們模樣，分不清他們身份，聽不到他們聲音，卻也覺得心里喧囂。

        一邊站著的那頭頂帷帽，身著紅紫的姑姑看了良久，后退兩步正欲離開，卻被，謝五叫停：“韋姑姑，對不住，我沒能護住阿晞。我這次回來……是想讓她在家里入土為安的……”

        韋雨金從寬袖里伸出手來，那滿是焦肉的手掌在謝五肩頭虛虛地拍了拍，又收了回去。

        寬袖下焦肉糜爛的手刺得謝五眼睛生疼，那是當年為了護住阿晞逃亡，韋姑姑以身驅作隔火墻留下的。這樣的傷，從尸體，一直到魂魄，無法逆轉，欲蓋彌彰。她臨死時忍得滿頭暴汗也一言不發也要將阿晞送到他手上，可……

        可是這時她卻說：“不是你的錯，是時間已到，一切該結束了。啊湛，一切都會得見天光的。”

        說完，韋雨金轉身離去，和她之前緩緩走來不一樣，她化作一股黑霧滲入地底。

        天光，哪來的天光，又是誰給的天光。

        “嗤。”

        謝五推門回去時，秦晏玖只覺得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再看他：這哪是什么喪家之犬，這是孤狼啊，是在結束獵殺后，回來巡視他的地界了。

        只是他的目光在看到那放成一排的衣物、鳳木、息壤和刻著鄭晞姓名與八字的石玉后，又陡然變得極其纏綿。

        因果線因兩方履誓，開始消斷。

        秦晏玖恍然被觸動一下，來不及分清緣由，突然像被踩了尾的貓，毛發幾乎都要薅起。

        她腦子里只剩一句話：不遮不掩的殺氣又是從何而來！

        她稍稍側過臉就見老太那雙綠眸灼灼盯著她。

        謝五一抬手，一粒不知哪里摘下的干草頭激射出去，與一道靈氣撞在一起。兩相消解，卻將秦晏玖震得后退幾步，險些沒站穩。

        “阿娘！”謝玉娘被他喝叱一聲，不甚甘心撇過頭。

        他皺眉轉頭道：“外間惡人已為娘子肅清，小人便不送了。”

        秦晏玖從生死邊緣被拉了回，也不多言，直接便往外間走，與他錯身。

        身后那人似乎聽見什么，朝著那邊問了句：“哪里還有魔神鳳凰？”

        她已經不想著意知道了，如蒙大赦般開門逃出樓。

        內里，謝五聽謝玉娘提及十幾年前聽聞的鳳凰事跡，手不住顫抖，忍不住又確認一遍：“娘，當真？”

        -“是，傳聞大祁境內先帝曾納一貴妃，并與其育有一子。先帝被逼宮而死時，這貴妃曾顯現原形，現下大祁境內處處均有其廟宇。”謝玉娘看著他，見他眼中戾氣翻滾，心中開始后怕。“你心中再有想法，此事也應從長計議。你修為遠遠不及，我帶你回東梧山去求你祖家助力，你萬莫沖動。”

        謝五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淡下去，“我離家如此久，族中規矩森嚴，上千年的傳承與名聲……啊娘，我……”

        謝玉娘知道緩兵之計派不上用場，一時無言，正此時，一只巨犬從外間探進頭來。

        “玉娘~”

        巨獸低著聲音，鬼鬼祟祟，見著人就甩甩身子往里邊沖。

        “壞人都被我引走了，快，我帶你回家~”

        --

        天大亮時，秦晏玖在無匾無額的府宅大門前剛站定。

        此刻宅內死魂盡皆蟄伏，生氣因幾個不速之客相繼離開，立刻開始散去。

        她緩緩轉過身，喊：“白姨姨。”

        剛匆忙趕來的白菀收住一身外放氣息，唯恐嚇壞了秦晏玖，又直接脫下皮襖蓋過去，“嬰嬰昨夜里受驚了，怪姨姨沒有早些些回來，可有受委屈呀？”

        秦晏玖回想，方才那對母子得了那些物什，那為母的便對她起了殺心。雖說殺氣轉瞬即逝，那也只因起了內訌。可對她的殺意從何而來？她明明是幫了他們才對。

        還有鎮上那些刁民……

        秦晏玖摸摸襖絨，目光沉沉，“為何有些人，竟是猜不透的？”

        “說些什么胡話呢，戲文里說辭都是人心如鬼蜮，若是一眼看穿那便是兔子的直腸子，要活不久的呀。”白菀說話慢慢又軟軟，怒氣聽來便如嗔怪一般：“我方才趕回來見你們都不在驛站，那驛站又空無一人，小鎮上唯有此處血氣沖天，我都急死了。我聽廟里的僧尼說，才知道這鎮都早成了匪城。”

        “這偌大的云雪鎮，記得上次可還不是這樣的光景。”白菀感慨道：“連這鄭家如今都這樣殘破了。”

        這鄭家，為什么——這是鄭家府宅？鄭晞的鄭？

        秦晏玖恍惚間只覺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若說一路逃行而來，那三人教程應當很是急促，哪里有理由去探這宅子的門路。但，他們分明都已重傷，卻還在這樣的逃奔時后，硬是在此待了一夜。難道真的只是等方才那位來接應？還是他們在此生活過，而這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暫時安全的區域呢？

        “姨姨之前來過？”

        白菀想了想，“那是十六年前了吧，那時——那時鄭家也是剛遷來不久，聽說搬了十幾架弦琴，每至夜幕就管弦和鳴，彩帶飛揚，好生熱鬧的。”

        秦晏玖不動聲色，“我那會可沒多點大，姨姨可見著我了？”

        白菀噗嗤一笑，用手比劃了個貓兒狗兒的大小，嘟囔道：“那會兒你……”可沒說完，不知想起什么，懊惱地拍拍頭，道：“嗐，我說這些做什么，那些個事你也別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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