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楓露茶
芍藥得了何清沅的令,眼珠一轉,就往前院年夫人那里去了。
先前年大人匆匆回來一趟,跟年夫人不過說了一會話,就有事在身被叫了出去。此時年夫人的屋子里除了她之外,榻上還坐了兩名女子正在陪著她閑聊。
一個瓜子臉上有著一雙煙雨蒙蒙、欲訴還休的眼眸,穿著一身杏白綾子上衣,藕荷色下裙,嬌嬌怯怯,惹人憐愛,正溫聲細語地和年夫人說著什么。
旁邊的另一個柳葉眉丹鳳眼,容貌艷麗的少婦一邊聽,一邊偷偷撇撇嘴。
這名年輕少婦不是別人,正是年家的大兒媳佟氏。正和年夫人說話的嬌弱少女則是年家的養女,也正是先前在馬車上和年夫人一起的白裙少女年婉柔。
墻角的香爐靜靜地噴吐著裊裊香霧,屋里的氣氛還算融洽。
年夫人身邊的一個大丫鬟杭錦從門口過來,向著年夫人問道:“夫人,姑娘身邊的芍藥來了,您可要見一見。”
年夫人原本正在啜飲著一盞楓露茶,聽后連忙把茶盞放下道:“快,讓她進來說話。”
芍藥很快就進了屋,對著年夫人她們行禮后,年夫人急忙問道:“姑娘都做了什么?對屋子里的陳設有沒有不滿意的?”
“回夫人,姑娘她初來乍到,覺著一切都好。就是讓我們給她借本什么地域志的書。”
年夫人微微訝異,隨即欣慰地笑道:“這孩子喜歡看書嗎?倒是和老爺、大郎一樣。她自小流落在外,能保持著這份心思,也是難為她了。杭錦,去老爺書房找一找,給姑娘院子里送過去。”
佟氏在一旁笑道:“難為她一個姑娘家,倒喜歡看地域志這樣的書,真不愧是我們年家的女兒。”
年婉柔也跟著一起笑:“想來姐姐應當是瞧這那些雜書有趣,看個花樣罷了。日后我和姐姐多走動,送她幾卷詩詞。姐姐那般聰穎,定能和我談得來。”
一旁的佟氏笑道:“瞧你這丫頭,你姐姐才回來,哪有她遷就你的道理。她喜不喜歡詩詞,倒還是兩說呢。咱們年家又不是那些沽名釣譽的人家,也不用個什么才女的虛名聲,也能讓她嫁得風風光光的。娘,您說是不是。”
年婉柔的笑容凝固了這么一瞬。
年夫人看著佟氏無奈道:“話也不是這么說的,雖然說是女兒家,但到底還是要通文墨、識詩書,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才不至于做個困于深宅的普通婦人。哪怕做不成什么才女,書總歸是要讀的。咱們家又不是那種拿著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歪理就奉為圭臬的人家。你呀,自己不愛讀書,回頭可別帶壞了清沅。”
佟氏佯嗔道:“娘——”
年夫人笑道:“真要仔細想想,我倒覺得清沅肯看這一類書,定然是個心胸開闊、眼界不俗的好孩子。”
佟氏在一旁偷偷撇了撇嘴,果然是愛女情深,連看本地理方志娘都夸出個花來。
年夫人吩咐芍藥道:“你們這些日子都留意些,看著她愛吃什么、喜歡什么,或者有什么覺得不好的,回頭都來告訴我。”
芍藥滿臉笑容道:“夫人,您就放心吧。我們一定都留意著。”
佟氏拉著年夫人的袖子不肯撒手了:“娘,您這樣說,可是覺得媳婦辦事不妥,怕媳婦苛待了清沅。妹妹才回來不到一日,我就在您這失寵了。媳婦不服——”
年夫人無奈地笑道:“偏就你愛撒這個嬌,連你妹妹的醋都要吃。如今老二媳婦都入了門了,你可是家里的大婦,怎么還一團孩子氣。你妹妹十多年來流落在外,如今突然回來,在這府里即便有什么不適應,也未必肯對我們張這個口,還是讓她身邊心細的人仔細看著。等她日后熟稔了,自然就好了。”
年婉柔也在一旁道:“天長日久,清沅姐姐自然是能看到嫂嫂的心意的,到底還是一家人嘛。但……夫人,姐姐這樣,未免還是讓您傷心了。要我說啊,不如趁著晚飯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用飯,夫人也好再見姐姐一面。”
“不必了。”年夫人搖頭道,“咱們突然這么一下子,肯定把這孩子嚇壞了,這兩日就讓她在府里先住下慢慢看看,等她想好了,自然會來見我們。”
年婉柔眉頭微蹙:“可是,我們這也不知道姐姐什么時候能想好呢。”
年夫人溫柔地笑道:“沒關系,都等了這么多年了,也不差這些日子了。”
“夫人若是實在想姐姐想得心切,我們不妨偷偷去看一看。”
年婉柔在一旁柔柔地嘆道:“也不知道姐姐是什么樣子的,和您長得像不像。唉,這些年她流落在外,肯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年夫人搖頭嗔怪道:“你這孩子,都說了不必急于這一時了。老爺已經看過,說她還是像我多些,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我日日照著銅鏡,還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再說,她的丫鬟便在這里,我一問不就知道了。”
“你的名字叫什么?”
“回夫人的話,奴婢名叫芍藥。”
年夫人慢慢搖頭道:“這個名字不好,太過俗艷了。”
年婉柔笑道:“您可別這么說,說不定這是清沅姐姐親自取的呢。可能清沅姐姐就喜好這花啊朵啊的,您這么說可就不大好了。”
年夫人啞然失笑道:“是是是,這是我錯了。”
“好了,名字的事情暫且不提。我來問你——”
“她個頭有多高?可有這么高?”
年夫人一邊問芍藥,一邊用手大致比了這么個高度。
芍藥對照這年夫人比的高度,也比劃了這么一下:“回夫人,姑娘沒您比的那么高,大概還要矮這么一些。”
年婉柔笑道:“姐姐長得嬌小了些。”
一旁的佟氏道:“嬌小才好,女子就是要生得嬌小才玲瓏可愛。生得那么高挑,直愣愣地戳在那里,那才不像樣呢。”
年夫人放下手嘆道:“好了,你也不用打岔來寬我的心。我都聽老爺說了,當年那、那何王氏為了隱瞞清沅的存在,先是對外瞞了她的年齡,而后又謊稱她天生體弱不足。可清沅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她剛生下來那會,哭聲可比她的哥哥們還洪亮,怎么可能體弱。我趕何王氏出府,她對我怨恨在心,定然是她從小就苛待這孩子,才讓她這樣……芍藥,她是不是,人也生得十分纖瘦?”
芍藥道:“姑娘自然是清瘦的,不過看著氣色還好。”
年婉柔嘆道:“這么一說,我便放心了。我聽人說,姐姐在那沈家的府上,先是伺候沈府的那位姑娘,期間被人拿了錯處,發落到了廚房里。那廚房是什么去處,也不知道姐姐在那里受了怎樣的磋磨。既然姐姐氣色還好,說明姐姐的身體底子還是不差的。”
一提起何清沅在沈府上那段當丫鬟的經歷,佟氏的臉上便流露出幾分不快:“好了,如今清沅都已經回來了,這些都是陳年舊事翻了篇了,就不要再提。日后家里再有哪個敢拿清沅妹妹的事情嚼舌頭的,娘,我可饒不了下頭這些刁奴。”
年婉柔被佟氏這么一嗆,臉一陣紅一陣白。
好在一旁的年夫人沒有心思注意她。
一提及這事,年夫人眉頭輕蹙道:“清沅雖然回來了,但即便我有私心想多留她兩年,但她如今年紀已經不小了,早晚還是要定下親事的。下頭真有人敢議論清沅從前的,你盡管責罰便是。若是屢教不改的,就直接發賣了,我們府上留不得這種人。”
佟氏笑著應答道:“娘,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年夫人見芍藥還站在那里,便抬了抬手:“罷了,姑娘如今身邊正是用著人的時候。你也不要在我這里耽擱了,快回去好好照看著姑娘。”
“是。”
待芍藥匆匆走后,年夫人笑著轉頭看向年婉柔:“好了,今日陪我許久,想來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一歇吧。”
年婉柔知道年夫人這是要打發她避開,但她又不能拒絕什么,也只能笑著起身道:“瞧我,才說了一會話的功夫,竟然就有些乏了。夫人,那我就先回去了,還請嫂嫂多陪陪夫人吧。”
佟氏皮笑肉不笑道:“這是應當的。”
等到年婉柔也帶著人走了之后,年夫人這才道:“湘素,讓人把門關上,我和少夫人說會話。”
“是。”
佟氏看著又嘆了口氣的年夫人,忍不住勸道:“娘,如今妹妹被找了回來,可是件高興的事情,您怎么還是老嘆氣。這樣對您的身子不好。”
年夫人道:“好了,我這是老毛病了。以后我少嘆氣便是。”
佟氏問道:“您有什么話想跟兒媳說的,盡管說便是了,這會又沒了外人。”
年夫人看著她,嗔怪道:“我知道你是想說婉柔,但婉柔自小在我們家里長大,實在算不上什么外人。你說你這樣機靈精怪、玲瓏心肝的,婉柔又性情和順、善解人意,怎么偏生你就是怎么看她都不順眼呢。”
佟氏哼唧了兩聲,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道:“反正我說不上來,這人就是看著不舒服,媳婦我也沒辦法。我們倆如今這樣井水不犯河水,也挺好的,但若是她敢來招惹我,有她好瞧的。到時候娘您可別被她騙了。”
年夫人無奈地搖頭道:“好了,先不說這個。你們倆的事情先放在一邊,如今你清沅妹妹回來了,她的事才是最緊要的。”
佟氏笑道:“好了,知道娘惦念著您的小女兒。不如這樣,既然她暫時不肯見您,兒媳可以先去看一看妹妹,也好替您盡一份心意。”
年夫人搖頭道:“你去見她做什么呢。就你這無法無天的跋扈樣,我害怕你去嚇著了你妹妹。她既然說了不想見,自然不是只說我一人。想來她如今心思應該亂得很,我們就不去打擾這孩子了。說實話,如今這樣也好。也幸虧老爺今天沒把她直接帶到我面前,不然莫說她這個孩子,就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娘這話是怎么說?”
年夫人悵然道:“雖然她是我身上切切實實掉下來的這塊肉,但到底還是一別十多年,我這個做母親的,沒能看著她蹣跚學步、牙牙學語,也沒能照顧她衣食起居。她就這么一個人在外頭孤零零地長成小姑娘家了,我一回想起來,這心里頭有愧啊。”
佟氏寬慰她道:“娘,這都怪當初那群天殺的拐子,怨不得您。”
年夫人自嘲道:“這也便罷了,虧欠她的,我可以用余下的日子慢慢成倍地補回來。但是我最怕的,還是她已經長定型了,全然變了樣子。”
佟氏訥訥道:“娘,您先前都沒見過她,怎么能知道什么變不變樣子的。”
年夫人嘆道:“年家子息不豐,到了我們這一輩,列祖列宗保佑,才有了大郎他們三個兄弟。家里有了男丁可傳香火,我和老爺便想著再有一個女兒,大郎他們那會也盼望著有個妹妹。當年我生下小三子之后沒兩年便又有了身孕,當時夢到是個女兒,闔家上下都十分歡喜。”
說到這里,她閉了閉眼,輕輕撫了撫小腹,好像這還是當年清沅尚未出世那會:“清沅尚未出生,我便讓人做了數不清的肚兜、鞋襪還有小衣裳,大郎他們給妹妹們攢了好些小玩意。這還不算什么,我和老爺都已經商議好,要自小教她琴棋書畫,要教她詩書禮儀,讓她做一個大家閨秀。我這樣打算,倒不是要苛求她長成什么才女,這些哪怕她學不會,也總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我是盼著她好,我希望她心胸闊達、見識不凡,長成如蘭如竹、光風霽月的女子。更盼著她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她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我生她的時候沒受什么罪,和她那幾個兄長一點也不一樣。”
“她生下來就好看,胖乎乎的,又健康又可愛。烏黑的頭發,雪白的皮膚,我一看她,心里就軟成了一汪水。”
“老爺當時要給清沅起名字,起了許多我都不滿意,所以她一直沒有大名,便一直被我們囡囡、囡囡地叫著。”
“但一夜之間,我們之前設想那些全都化作了泡影。”
“才一轉眼的功夫,十幾年過去了,她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可是從她還在襁褓中時,我就沒能照顧好她,連名字都是被那個抱走她的何王氏取的。”
年夫人面露痛苦之色:“這些都罷了!那何王氏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心中再清楚不過。清沅自小長在她的身邊,整日耳濡目染地廝混著,我實在是怕啊。我的女兒,即便不是芝蘭玉樹,至少也該是個老實本分的好姑娘。我只怕她被何王氏那等人教養得移了性情,我沒法把她擰過來,更怕她因此惹來禍患。”
佟氏勸慰道:“娘,不是我說您,您怎么就不能想些好的。有句俗語叫‘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從沒聽說過哪個農人種下了瓜,最終卻收到豆子的。哪怕是年份不好,種出來的瓜又小又澀,但它也是瓜。清沅畢竟是咱們年家的女兒,哪怕真有些什么不得體,斷然也不可能是本性壞了。您且就放寬了心,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她縱然有什么不對,我們慢慢給她改過來就是了。再說您如今還沒見著她,又怎么能確定清沅她不好。”
年夫人拭去眼角的淚道:“好孩子,你說的對,是我一時想岔了。好了,這件事我們暫且不提,有件事,我還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您說便是。”
年夫人嘆道:“當年老爺為了寬我的心,把婉柔帶回家里,養在我膝下。這些年來,我拿她半個女兒來待。但說真心話,如今清沅回來,我自忖實在難以一碗水端平,怕虧欠了這孩子。婉柔眼看也快到了出閣的年齡,我想為她尋一樁妥帖的婚事,你幫我好好謀劃一番。等她出嫁時,我再從我的私房里撥些份子來給她多添些嫁妝,也算是全了這些年的情分。”
原本年夫人不說,佟氏也想著私底下找個合適的機會跟年夫人把這事說了。
聽了年夫人的話,她一撇嘴道:“娘既然說了,媳婦豈有不做的道理。不過我倒是覺得,婉柔這丫頭主意大得很,怕是不用您費這番心思。”
年夫人聽了搖頭:“你這孩子,怎么能這么說話。婉柔雖然向來做事妥帖,但怎么說也還是個小姑娘。這等終身大事,我們不替她操心,又有誰來幫她呢。”
佟氏知道她心軟,向來憐惜年婉柔孤苦無依,便不再和她分辨,痛快地應下了:“既然娘都這么說了,我自然會照做的,您就放心吧。這兩日您好好養好身子,等清沅妹妹想好了,你們也好相見。”
年夫人微微頷首笑道:“好了,我也有些乏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府里還有許多事要你操勞的。”
待佟氏走后,年夫人身邊的大丫鬟湘素關上了房門,一并都退了出去。
良久,房內才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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