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同心生結脯
這一日,眾人一直談到傍晚時分,為年夫人舉行過壽宴之后方才散去。
了悟大師和寒山回了慈恩寺,他們歲數大了,在外云游多年,也到了落葉歸根的時候。此次回來,倒不全是為了年清沅一事的緣故。
今后若是沒有意外,他們此生應當不會再離開京城。
回到府上后,年清沅的心緒還是久久不能平靜。
等吹了燈躺下之后,她睜著眼看著黑魆魆的夜,良久才突然出聲道:“端硯。”
只有兩個人的臥房里,靜得落針可聞。她的聲音雖然很輕,但還是打破了沉寂的夜。
身旁的沈端硯淡淡地嗯了一聲,原來他同樣沒睡著。
年清沅輕聲道:“你說,當初了悟大師告訴我你曾經為我做的那些事之后,我是怎么想的呢?”今日了悟大師說,當年的溫七得知了一切后,還是選擇了和了悟大師一起離開。年清沅不禁想,若非何清沅起了心思將兩人的身份調換,就沒了之后的種種。
她心道好險,兩人差一點就要錯過了。
而臥在她身旁的沈端硯很久之后,才遲疑道:“云游四海是你當年的夙愿,既然有機會,你肯定不想輕易錯過。或許對于當時的你而言,我這個人并不重要……抱歉,我說不下去了。”
他說著說著就頹然一嘆,伸手攬住年清沅。
今日聽到了悟大師說起那一段時,他真的很慶幸,很慶幸當年那個何清沅的臨時起意,慶幸清沅沒有從他的身邊離開。若是命運真的把她放走,讓她離開京城,去更廣闊的天地,或許今天留在她身邊的人也不是他。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沈端硯只覺心如刀割,不由得收緊了手臂,將懷中的人禁錮在自己懷中,仿佛她下一刻就會逃開一般。
年清沅將頭靠在他結實的臂膀上,輕聲解釋道:“我便是溫七,溫七便是我,我們本身是同一人,她的想法,也只有我最清楚。要我看來,當年的她或許是因為不知如何面對你,才會選擇遠走的。”
歸根到底,他們那時并非熟識,溫七驟然得知了這么一件事,只怕也難以接受。讓她因為一段恩情委曲求全以身報答,更是不可能。
好在他們有緣,才沒有錯過。
沈端硯的聲音仍然有點悶:“我們今天不提這個好不好,早點睡吧。”
他不想聽到這個話題,也不愿意去想任何一點清沅曾經決意離他而去的可能。
年清沅愣了一下,才笑道:“好。”
兩人緊緊相擁,彼此的體溫與呼吸幾乎連在了一處,仿佛此生此世再也不會分開。
一夜過去了。
屋外天光破曉之前,沈端硯意識初醒,和往常一樣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邊熟睡的人,卻一摸了個空。他頓時整個人從床上坐起,果不其然地看見睡前躺在里側的人沒了。
再一摸被窩,還帶著余溫。
沈端硯來不及多想,匆忙穿上衣物并叫人道:“夫人呢,夫人去哪里了?”
半夏聞聲匆匆趕過來在門外道:“大人,夫人一早起來去小廚房了。怕打擾到您,所以才沒叫您起來,我這就去叫夫人過來。”
沈端硯這才松了一口氣,慢慢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好了,我知道了。”
等半夏退下后,他才隱隱察覺出自己的失態。
不過是偶爾一次清沅突然比他起得早了,竟然讓他嚇成這樣。
沒過一會,挺著個大肚子的年清沅終于被丫鬟們簇擁著回來了。
她因為月份大了,身形不便,這些天的衣衫一向以寬大舒適為主。比如今日,她就在外面罩了一件天青色大袖衫,廣袖飄袂,飄飄若仙。
沈端硯關注的重點卻不一樣,上前去握了握她的手,發現手心溫熱后才放下心來,還是責備道:“穿得這么少,也不怕凍著。”
年清沅雖然知道他是關心,但還是沒好氣道:“如今都已經四月了,我真要再這么捂下去,只怕不等伏天就先悟出一身痱子。”
見她薄嗔,沈端硯只好轉移話題:“你今日怎地起這么早,也不怕睡不好一整天都沒精神。還去小廚房那里,也不怕被油煙嗆到。”
年清沅頗有幾分無奈道:“小廚房里的人做事,我只是在一旁看著。若是油煙嗆人,我自然會躲的。你又在管我了,懷孕九個月,我倒沒被肚子里這個小的折騰,反倒被你拘著什么都不能做。他再不出來,只怕我先要悶死了。”
沈端硯拿她沒辦法,只能沉著一張臉對丫鬟們道:“讓人把早飯呈上來。”
不一會,丫鬟們拎著食盒魚貫而入,將熱氣騰騰的粥餅飯食一一擺在桌上。
沈端硯掃了一眼,不由得好奇道:“你一早去了小廚房,我還只道是你又要嘗試什么新鮮菜式,怎么桌上也不見變化。”
年清沅微微一笑:“得等一會呢。”
夫妻二人一同用完飯后,沈端硯照常入宮議事。
先前小皇帝有意替溫家人翻案,想點了蕭忱做辦案大臣,被他不動聲色地頂了回去。但這并不意味著小皇帝就此罷手,近來他又連連提拔世家大臣,幾次直接駁回了沈端硯的奏折,讓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明眼人都已經看出,小皇帝對自己這位曾經的老師已經不似從前那么信任了,指不定某一日,沈端硯逆了小皇帝的心意,就會再次從高處狠狠跌落,甚至跌個粉身碎骨。
對于這一天,有不少人早在暗地里期待著了。
這幾年沈端硯承先帝遺命對抗世家,早已將這群人得罪殆盡。即便沒有這些事,只要他一日坐在首輔這個位子上,便擋了一日的道,少不了有人恨他恨得咬牙切齒。
沈端硯對此已經習以為常。
但是那些人想看他從高處跌落,只怕他們永遠也不會等到那一天。即便有這么一天他不再是首輔了,也絕不會如喪家之犬一樣被人從那個位置上趕下來,除非他自愿離開京城。畢竟如今的他和從前不一樣,不僅為了他自己,還有清沅和她腹中即將快要出生的孩子,他也不能后退半步。
沈端硯的眸色轉暗。
至于小皇帝,既然他這么想讓他這個太傅讓位,他不妨就暫時滿足這位天下最尊貴的學生的心愿。也讓他清醒一下,沒了他們這些保駕護航的大臣,小皇帝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
這一天等沈端硯下朝歸來,京城內已經起了軒然大波。
首輔大人竟然在今日的朝會上疏請求致仕!
這一消息在朝堂之上就炸開了鍋,原本還志得意驕的小皇帝當場愕然,等反應過來后這才慌了手腳。他是想自己抽回權利這不錯,但小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如今的自己根本離不開太傅的幫助。換句話說,現在還沒到卸磨殺驢的時候,太傅怎么要抽身了。
他當廷便駁回了沈端硯的奏折,沒曾想沈端硯仿佛真的下定決心要遠離這些是非一般,不顧小皇帝和朝臣的勸阻,再三陳明自己無才無能,不宜再執掌首輔之位,要掛冠而去。
等朝會散罷,這個消息隨著百官出宮飛快地傳遍了整個京城。
而尚在沈府悠哉吃喝的年清沅卻不得知,直到沈端硯親口告訴她發生在朝堂上的事情之后,才驚訝道:“你真的打算要致仕了?”
雖然從前兩人說笑時拿這件事開過玩笑,但真到這一天年清沅反而有點難以接受。倒不是因為她沒了首輔夫人這個名頭會缺了什么一樣,而是因為沈端硯如今才剛到而立之年,正是在朝堂上大展拳腳的時候,哪怕要急流勇退,也未免太早了些。
不過一看沈端硯微微上揚的唇角,年清沅很快就反應過來:這怎么可能呢,無非是他要以退為進,遏制小皇帝越來越過分的舉動罷了。
她這才松了口氣:“你真是要嚇死我了,好了,不多說了,咱們先用飯吧。”
既然沈端硯不是真的打算致仕,她對朝堂上的反應也沒興趣,先催促他用飯。
畢竟平日里沈端硯從早上出門,到宮中每每一待一整日,午飯時常是年清沅自己一個人,或者偶爾和沈檀書搭伙吃的。好不容易有幾次他終于正午回來了,兩人說著話才吃了沒幾口的功夫,又有人來把沈端硯叫走了。
等各色菜肴上齊之后,沈端硯一眼就看到了年清沅特意吩咐小廚房做的那道菜,不由得挑眉道:“竟然是葷菜?”他還以為她又研究出了什么精致的小點心呢,畢竟她素來愛吃甜的,總吃個沒夠,在這方面下的功夫最多。
年清沅循循善誘道:“你看這碟酥肉像什么?”
纏枝蓮紋的青瓷盤碟正中,擺放著幾團繩結一樣的酥肉,均用油炸得金黃酥透,香氣四溢。上面又以芫荽、蒔花加以點綴,看著頗為誘人。
這下可難住了沈端硯,他凝眉想了一會才不確定道:“像一團麻繩。”
年清沅一拍手道:“差不多對了,你仔細看看,它像不像同心結。”
沈端硯心中一動,抬起頭來看她。
年清沅眉眼彎彎地笑道:“這道菜名叫同心生結脯,是前朝燒尾宴上的菜式。按理說先前的燒尾宴上應當有的,一看你就沒有留心到這個。”
沈端硯看她一眼,幾乎掩飾不住嘴角的微微笑意,伸出竹箸夾了一塊一嘗,果然味道極佳。不過他面上還是微微作出沉吟狀,引得年清沅問道:“怎么了,難不成是他們做的不好?”
沈端硯搖頭:“倒不是不好,只是不夠。”
年清沅不解道:“怎么不夠了?”難不成是鹽和作料放少了,還是他覺得分量不夠?
沈端硯微笑道:“一道菜就想把我打發了,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年清沅這才明白他的意思,臉微微一紅。
兩人的氣氛正曖昧著呢,青黛突然匆匆從外頭進來:“夫人,出事了。”
因為她懷孕身有不便,今早青黛特意被派去往定遠將軍府上送了一份重午節的禮單,畢竟兩家快要定親了,這些往來肯定少不了。年清沅一聽便眉頭一皺:“怎么回事,你好好說。”
青黛一臉的氣憤不平:“婢子剛才稟命去定遠將軍府上送禮單,不曾想那府上的老夫人一開始還好好的,后來一個丫鬟進來跟她耳語幾句,她就讓奴婢把這些東西拿回來,說高攀不起咱們沈府。”雖然話說得好聽是高攀不起,不過對方的輕視之意誰看不出來。
年清沅聽完之后更是皺眉:“這位老夫人是怎么回事,先前不還是好好的嗎?”
去年沈檀書落水那一回,她之后曾經親自去定國將軍府上拜會過那位老夫人。這位老夫人雖然出身貧寒,但言談舉止頗懂禮數,給她的印象頗佳。所以之后沈檀書流露出這方面的意思,她也沒有在這方面擔心過多。
如今定國將軍府的態度突然變化,實在讓人疑惑。但她最擔心的還不是退回禮物,而是兩家分明都已經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這個節骨眼上,這位老夫人突然翻臉,只怕檀書的婚事有變。
一旁的沈端硯倒是心知肚明:“只怕是因為我要致仕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青黛在定遠將軍府上受辱,一路匆匆趕回來,還不知道此事,乍一聽也是大為驚訝。
年清沅擔憂道:“你先前不是已經和那定遠將軍說過情況了,按理說他應該也知道的,怎么突然就來這一手。都怪我,我早早就和檀書說了,這下出了波折,她定然要難過了。”
沈端硯倒是比她淡定得多,神色平靜道:“定遠將軍的品性雖然不至于做出才捧高踩低的事情來,但卻難保其母愛子心切,擔心他的前途。幸好婚約尚未定下,能早早發現也不失為好事一樁。”若是等婚后才知道婆婆是個什么樣的人,那才是真的誤了沈檀書。
年清沅連忙對青黛道:“知道今日定遠將軍府態度的有幾人,切忌不可走漏風聲,尤其不準讓姑娘知道。”
青黛還未來得及應答,就聽沈端硯道:“你親自去告訴她,這種事情不必瞞著她。”
年清沅皺眉一臉不贊同道:“你這個當兄長的未免也太狠心了吧,這種時候怎么好跟檀書說。咱們先再去試探一下定遠將軍本人的意思,若是不成再來跟她說也不遲。”
沈端硯搖頭:“我的妹妹,我再清楚不過了。她早晚都要知道,與其一直瞞著她,不如讓她自己早早作決斷。等用完飯后,你我親自去山月居告訴她一聲。”
見他如此堅持,年清沅只能勉強同意。
回頭再看向那盤同心生結脯,她已經沒了胃口,只覺心情沉沉,但愿一會檀書不要太難過才好。
她正想著,一旁的沈端硯拉住她的左手,輕聲道:“你不必擔心,檀書會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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