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張鐵軍越來越糊涂了,原來他理解地主就是像劉文彩、周扒皮那樣的,可張玉坤這個地主和他們就是不一樣。后來張鐵軍聽說,解放前縣里有一個大地主姓沙,兒子在滿洲國軍隊里當連長。別看是個連長,但指揮個縣長可是綽綽有余。沙連長說要進山圍剿抗日聯軍,讓縣長給準備大米、洋面、豬肉。縣長雖然犯愁,但一分鐘也不敢耽擱。縣長雖然知道沙連長在借機圈錢,但一個扁屁也不敢放。沙地主勢力大,在縣里開商鋪,開窯子,開大煙館。還到鄉下來到處跑馬占荒,咱這的土地有一半多是他的。張玉坤他爹身強體壯,是有明的莊稼把式,被沙連長他爹雇去當打頭的。沙東家見他為人忠厚,能干肯吃苦,對他很器重,很信任,就把這的土地都交給他經管,屯里人都管他叫二東家。只有霜打莊稼黃,到了秋天的時候,沙家的人才從縣里來收珠子。二東家的日子過得不錯,蓋上了帶耳屋的大瓦房,修起了方整的大院套。一九四五年五六月間,聽說日本人不行了,蘇聯紅軍和八路軍要來了,老沙家的人都跑了。臨走時老沙家的人對張玉坤他爹說,這些地你都先種著,收成全算你的,日后我們回來你在把地還給我家。也不管張玉坤他爹聽沒聽懂,同沒同意,老沙家的人轉身就逃得無影無蹤。張玉坤他爹就帶著全家把二十多坰地經管了起來,有的還租了出去。到了年底,糧滿倉,豬滿圈,腰包也鼓了起來。他自己問自己,天下還有這么便宜的事?這便宜的事還真有,就讓我貪上了,晚上作夢都能笑醒了。老于家有個姑娘年方十八,眉來眼去就和張玉坤好上了。說和張玉坤好上了也不對,因為最先相中老于家姑娘的是張玉坤他娘。老于家窮,一家人常在張玉坤家打短工。去年春天她到張家薅谷子,一下就和張玉坤對上眼了。攀上這么一個好人家,她爹很高興,秋天打完糧就拜了天地。兵荒馬亂,天下混沌,一會鬧胡子,一會八路軍的三五九旅來了,一會蘇聯紅軍的坦克轟轟隆隆地開過去,一會國民黨的飛機來撒傳單,說是要打過來了。過了冬天就是春天,始終沒聽著老沙家老小什么信。張家的好日子過了一年就開始土改了,張玉坤他家就被劃成了地主,剛攢下的家底被分了個精光。天天還要挨斗,沒一天是太平日子。張玉坤媳婦這個后悔呀!腸子都悔青了,怎么鬼迷心竅就嫁到老張家?一晃都快五十了,張玉坤老婆還常對人說,俺娘家可是貧農,俺現在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這命,沒辦法。
張鐵軍和李支書說:“就他那樣的反對得了社會主義嗎?他敢把共產黨的江山搞垮了?他有那個能耐嗎?”
聽張鐵軍說完李支書笑了:“我也納悶了好長一段時候,他爹前前后后就當了一年的地主,綾羅綢緞沒穿幾天,雞魚肉蛋沒吃幾口,就成了我們的敵人。開始斗地主沒張玉坤的事,他還沒我大哪,才十三四,比他媳婦小三四歲。當初張玉坤他娘為什么相中了老于家姑娘,因為她過了門就是一個好勞力。張玉坤他爹解放第三年就得傷寒死了,有意思的是他爹死后,他就接班成了咱村的地主了。頭些年也沒人覺得他和我們有什么不同,可這些年一有運動就拿他開刀。張玉坤挨過斗,游過街,進過公社的學習班。越整越斜乎,越整越像階級敵人,和我們的界線越劃越清。你不整他還不行,上面有要求,要對地富反壞右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只許他們老老實實,不許他們亂說亂動。”
張鐵軍問李支書:“那你說信號彈能和他有關系嗎?”
李支書說:“有狗屁關系,他那個熊樣的蘇修能相中他?咱喊一聲他就得嚇尿褲子,還敢當特務?嚇死他!!
張鐵軍不解地問:“那咱們還監視他干啥?”
李支書說:“這是上面的指示,上面說了,蘇聯修正主義掀起反華浪潮,珍寶島那面打了一仗以后,國內的敵人也蠢蠢欲動,我們不可粗心大意。寧可錯殺三千,也不能放過一個可疑的敵人。張玉坤這樣的被我們專政了這些年,心里肯定痛恨共產黨。如果老毛子真打過來,他肯定當漢奸,給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張鐵軍問:“老毛子真能打過來嗎?”
李支書說:“太可能了,咱著離老毛子也就一百多里地!
張鐵軍問:“咱不是有解放軍嗎,他們能打過來?”
李支書說:“這你就不懂了,聽說呀,毛主席早就把戰略戰術定好了。咱們解放軍在解放戰爭和朝鮮戰爭中最最善于打口袋戰,打一場贏一場。但有一點我們的敵人始終不明白,那就是誰也不知道口袋布在什么地方。運動來,運動去,神出鬼沒,說不定在哪里擺口袋。毛主席這次肯定要打口袋戰,把老毛子放進來,然后關起門來打狗,包餃子,全部殲滅。《南征北戰》沒看過嗎?不要怕盆盆罐罐被打爛,放長線釣大魚。毛主席、黨中央定的事咱說不準,啥事都讓咱知道了不就跑了密了。咱就做好準備,深挖洞,廣積糧,等著就是了!
張鐵軍問:“老毛子來了咱們怎么辦?”
李支書說:“打游擊,上山打游擊。咱們在山上挖了不少地道,防空洞。到時候你們就跟著我,在山里到處轉,非把老毛子轉拉稀不可!
張鐵軍說:“收音機里說蘇修在邊境地區虎視眈眈,陳兵百萬。”
李支書說:“他們也就像狗似的,在家門口瞎汪汪,出了門就夾起尾巴。美國鬼子怎么樣,都是少爺兵,你跟他拼命,他就管你叫爺爺。老毛子不敢進來,進來多少死多少。公社火車站東有個大楞場,過去是蘇聯紅軍的墓地,埋了三十多具尸首,還有一個紀念塔,六六年文革開始時被扒倒了。”
張鐵軍問:“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李支書說:“四五年‘八一五’光復時,來了不少蘇聯兵住在公社南邊的兵營里。這個兵營過去是張作霖的,后來成了日本人的。兵營里有幾排大倉庫,里面有洋面,洋布,罐頭,軍服,武器,反正什么都有。當時咱這一帶有一伙胡子,日本人圍剿了多少次把他們打散了,但卻沒把他們拿凈。日本人一倒臺,他們看著亂八地沒人管,又聚攏起來,襲擊縣政府,搶日本人扔下的買賣,穿著日本人的呢子大衣,把日本老娘們領回家,撿洋撈,發洋財。他們越干胃口越打,琢磨起兵營里倉庫的東西。起初他們給蘇軍帶過路,幫過忙,有過交往,就想管蘇軍要點人吃馬喂的東西。沒想到蘇聯紅軍給了幾袋子面,再就根本不買他們的帳了。不給就搶,有一天晚上他們把把守兵營的三十多人都給殺了。他們占了兵營,天老爺老大他們老二了,吃夠喝足了,拿上東西全跑了。老毛子把日本人打敗了,卻被胡子給拾掇了,看著挺威風,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的。老毛子個子大,目標大,容易被打中。他們眼珠子往里摳,就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兩邊,像傻狍子似的!
張鐵軍對李支書說的半信半疑。
戰麗和黃桂芬往前走了兩里多地,眼前又升起許多信號彈,和以前一樣,有紅的、綠的、黃的,五顏六色。東邊的落下了,西邊騰地又起來好幾個,此起彼伏,爭先恐后。升起來的閃著耀眼的光芒,發了瘋似地往天上鉆;落下的油盡燈枯,拖著一個白色的煙尾巴,垂頭喪氣的墜向大地。
黃桂芬渾身篩糠,死死抓住戰麗不撒手。
戰麗對黃桂芬說:“別害怕,怕也沒有用。武裝部通報說了,那些信號彈都是定時的,可能一星期,一個月前就按裝好了。還可能是飛機空投的,根本沒有特務過來”。
倆人繼續往前走,突然感到后面有幾個人奔跑著追了上來。她倆馬上想到要躲藏起來,慌不擇路地鉆進路基下的樹叢中。那些人很快就趕了上來,用手電筒照著順著腳印摸到她們跟前。他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命令她們出來,繳槍不殺。她倆只好顫顫兢兢地鉆出樹從,被來人圍在當中。他們不容分說像抓小雞一樣,把她們倆摁在雪窩里。
他們興奮的大喊大叫:“是女的!兩個都是女的!”
他們是鄰近公社的民兵,奉命前來追擊蘇修特務。原來她倆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就被人注意上了,是飯店向民兵指揮部報告的:有兩個女的,扒火車下來,滿臉黑乎乎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開始民兵沒太重視,后來她們去的方向升起信號彈,于是民兵們斷定她們可能是特務。
民兵問:“書包里是什么東西,快拿出來”?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她們。
戰麗說:“你們不要誤會,我們也是民兵,我們是西溝村的民兵”。
戰麗詳細地做了自我介紹。對方半信半疑。
們搶過戰麗的書包,打開一看是雷管兒,不由得大吃一驚。他們很有把握地肯定她們是蘇聯特務,即使不是特務也不是什么好人,準是搞破壞的。他們馬上警惕起來,把硬梆梆的槍口抵到她倆的后背上。戰麗覺得一股寒氣從槍管傳導出來,瞬間掠過全身。此時此刻只要誰勾動一下扳機,槍口下就會出現一個新鬼。一發子彈可以消滅一個敵人,一發子彈同樣可以消滅一個階級兄弟。本來就不是蘇修特務,硬被冤枉成蘇修特務,被幾個壯漢粗暴地摁在雪窩里,硬梆梆的槍口頂在背上,那滋味罄竹難書,不可形容。戰麗想狂喊,但頭被摁在雪里,嘴里塞滿了冰涼的雪沫子,胸膛內蘊藏的怒吼被抑制著暴發不出來,氣惱的得她渾身直哆嗦。
他們自以為是地認為有雷管兒就有炸藥,就繼續追問:“把炸藥藏什么地方了?”
“你們爆炸的目標是什么?”
“快說!”
快說!”
面對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們,戰麗哭笑不得,無可奈何,只能強壓滿懷的惱怒跟他們解釋。他們大喊大叫說戰麗太狡猾,詭計多端。沖上來一個虎拉八雞的人左右開弓,啪啪幾個大嘴巴把戰麗的臉打得火燒火燎的疼痛。嘴角粘乎乎的,戰麗知道可能是流血了。
戰麗怒不可遏,大聲喝斥道:“你們都是混蛋,眼睛都瞎了,分不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
那幫人被戰麗激怒了,高喊著:“敵人不投降,就讓她滅亡!庇稚蟻硪活D拳腳,把戰麗打得捂著肚子站不起來了。
黃桂芬嚇得嗚嗚哭,連連說:“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不管他們怎么打,怎么罵,她們就是交待不出他們認為有用的東西。他們把她們綁起來,拉上路基要帶回去審問。這時對面本公社方向又來了十多個民兵,他們也接到上級命令沿著鐵路搜查兩個女特務。戰麗參加公社民兵訓練時熟悉他們,為首的是本公社武裝部部長張廣亮,張廣亮也記得她。他還看過她演的《紅燈記》,對她扮演的李鐵梅印象很深。
黑暗之中張廣亮聽被綁著的女人自我介紹,說自己是西溝的戰麗。他沒相信,心想半夜三更的她怎么能在這里?用手電筒一看嚇了一跳,鼻青臉腫被五花大綁的正是戰麗,就問是怎么回事。
那幾個民兵得意地說:“我們抓住了蘇修的兩個女特務”。
張廣亮當時就急了,沖著那幾個民兵罵起來:“操你媽的!你們眼睛瞎了,你們看清楚了,這是西溝的知青,我的基干民兵”。
被罵的人知道闖禍了,愣了片刻馬上說誤會了,誤會了!嘀嘀咕咕地想一走了之。張部長一聲令下,民兵們繳了民兵們的槍,用綁戰麗的繩子把他們綁了起來。他們還不服氣,想理論理論,說她們身上帶著雷管,非?梢。張部長說帶回去再說,命令他們把嘴都閉上。他們人少力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被押解著跟著張部長走。戰麗被兩個民兵攙扶著,走一會歇一陣,遠遠地落在后面。先到家民兵的趕著馬爬犁回來接了一趟,折騰到家已是后半夜了。
李支書來到公社醫院,看到的戰麗被打得慘不忍睹,不由得火冒三丈,心里比自己吃了虧還難受。他滿腔怒火沖到武裝部,非要親手揍他們一頓。
張廣亮部長把他攔住,非常嚴肅地告誡他:“不能胡來,我們要掌握政策,打人是犯法的”。
李支書不服:“我喝出來犯法了,我就要揍他,我要打死他們,我要槍斃他們!”
張鐵軍和幾個人累了一身汗,才把李支書弄出武裝部。
待了一會李支書偷偷把劉志堅、范小虎叫到旁邊問他倆:“想不想給戰麗報仇?”
他倆說:“咋不想,恨死我們了!”
李支書說:“今晚我請張部長和武裝部的人喝酒去,你們把為首那小子給我收拾一頓。大嘴巴子二十個,用棍子打屁股,三十下。記住了別打要害,別打出血,別打死了,完事你倆就回村里貓起來”。
第二天再見那小子,嘴巴子腫的像饅頭,只能站著,不敢坐下。李支書躲在一邊偷著樂,心想劉志堅和范小虎干得真漂亮。張廣亮問:“誰打的?”
那小子哭雞賴尿地說:“不知那倆人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是哪的!
張部長問旁邊的人:“有沒有人看見是誰干的?”
大伙都說沒看見。這些人昨晚都和部長在一起喝酒了。
張部長再問那小子:“真是怪了,你自己挨的打,你自己不知道是誰打的?”
那小子說“我們幾個正在你辦公室寫檢討,他倆進了門,說是找我談話,把我拽到圍墻外的小樹林里一頓暴打,差一點沒打死我。打完把我扔在小樹林,是我自己摸回來的。”
張部長心里頓時明白了,昨晚李支書為什么跟我南朝北國地嘮起來沒完?為什么喝了一瓶又來一瓶?為什么說我倆是鐵桿哥們交情深?肯定是李德惠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派人頭偷著干的。張部長心里很生氣,但只聽見轱轤把響,找不到井在哪里,沒證據可以證明。再說了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所以又不想真追出什么來。他覺得在大庭廣眾子下說深了不對,說淺了也不對,不說還不對。他狠狠地瞪了李支書一眼,心里罵這小子真不是個省油的燈。李支書手里慢騰騰地卷著旱煙,卷完了也不著急抽,夾在耳朵上。又拿出一張煙紙繼續卷,眼睛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的不知什么地方。張部長用鼻子“哼”了一聲,帶著怒氣走拂袖而去。李支書知道那個“哼”是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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