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祠堂
海谷市的山與更升鎮的山差異巨大。
海谷市郊的山險而陡, 山勢奇特。斷崖如刀削,山尖利齒般參差。很多區域干脆禁止游客入內,省得到時候連尸骨都找不到。
符家正是住在這樣一片山中。
符家大宅傳承數百年, 高低算文物。符家人代代居住在此, 原本的宅院蟻穴似的擴出去不少,它們嵌在奇峰怪石之中, 自成一景。
寬廣的院落之中, 不時有上了年頭的巨樹扭進枝杈, 遮出大片陰影。樹干上的蟬鳴吵到人腦仁疼, 好在山里比市中心涼爽許多, 讓人不至于太過煩躁。
自家大姐通報后, 符行川終于得到了進入祠堂的許可。
祠堂在整片建筑群正中心。
那地方的地勢格外古怪,就像幾座山擠出來的空隙凹陷, 呈一個倒鐘形, 底部永遠繚繞著散不盡的霧氣。要進入祠堂, 得要順著盤旋而下的木臺階一點點朝下走。
當然, 符家走進新時代后, 木臺階統統用合金材料加固, 又加裝了牢固的扶手,讓人不至于死在見自家祖宗的路上。
“老祖宗”的身體十分脆弱, 見“老祖宗”前, 身上帶的雜氣越少越好,最好不要見人。
符行川獨自去了空房沐浴焚香, 刮胡剃須。他把自己從頭到腳拾掇得干干凈凈,換上香木熏過的紅色長衫, 耳朵上的流蘇耳墜也特地理過。
打理好自己, 他以柳枝沾了冰涼的山泉水, 朝古老院落的最深處走去。
不同大區都有專門通往祠堂的長廊,以上好的石料與木料修葺,全都漆成艷紅的顏色。符行川走在長廊上,柳枝輕揮,不時在身前灑下水珠。
奇怪的是,那柳枝上的水無窮無盡,符行川甩了一路,翠玉似的柳葉上仍然沾有露珠。
走廊邊鳥叫蟬鳴陣陣,灌木被風揉來揉去,在長廊陰影里發出簌簌輕響。不時有一兩只貓跑過長廊,其中一只黑貓好奇地瞧了符行川一會兒。清澈的眸子里,那個紅色人影專注地前進,頭抬也不抬。
黑貓甩甩尾巴,輕巧地躍上房梁,隨同伴而去。
越往建筑群深處走,周圍的氣溫越低。走到“祠堂坑”前時,淡薄的霧氣從山坑周圍溢出,貼著草皮四下漫延。
符行川默念幾聲,柳枝上的水珠唰啦散去。柳枝直直豎起,末端燃起一簇球狀青焰。霧氣觸之即散,分出一條路來。
符行川順著臺階不緊不慢地走下,這回他沒有專注腳下,而是不時看向身旁。
山坑的巖壁上,刻了無數神像,不便雕刻的地方便畫了鮮艷壁畫。比起蟻穴中的寒氣森森,此處的壁畫仙風道骨,頗有韻味。那些神像也神態各異,正氣凜然。
只是它們有新有舊,還有些看著是從別處挪來的。
都是符行川從小看到大的東西,其間承載著符家人延續千年的精神寄托。雖說其他家族也會供奉此人,千年過去,只有符家保持著近乎古板的畏懼之心。
畫像、石像,主題全部都是“大天師鐘異”。
其中最多的是經典的“膀大腰圓”款,還夾雜些瘦長條的“仙翁”款。這些形象有的拿著九環刀,有的卻拿著優雅長刀。其五官、衣著大相徑庭,很難說是一個人。
始終不變的,唯有那股罡正之氣。
……呵呵,罡正之氣。
符行川舉著柳條,五官要皺成一朵菊花。
希望老祖宗供奉鐘異只是為了某種“正道精神”,不然要是老人家知道了真相,還不知道要多幻滅。
符行川忍不住想起不久前的事——
更升鎮一事告一段落,他沖回識安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鐘異相關的資料全部調取出來。先前從未有人詳細調查過這位千年前的大天師,統計資料用了相當一部分時間。
結論讓人心驚。
玄學界,鐘異之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傻材芩愎俜接涗浀馁Y料,他沒找到分毫。鐘異的記錄大多是些似是而非的野史與傳說,要么就是語焉不詳的描述。
大天師留下的“真實記錄”,只有記載了大量邪物資料、無數精妙術法的《辟邪志異》。
千年來一直如此,這幾乎成為約定俗成的現況,沒人細想過其后暗藏的邏輯。
能得到《辟邪志異》這樣詳盡的資料,化吉司必定接觸過鐘異本人。
化吉司視資料為性命,哪怕是帝王要求銷毀記錄,他們也總有辦法將真相保存。除非化吉司自己想要刻意隱瞞……
要是鐘異真是個天資過人、嫉惡如仇的英雄,又有什么可隱瞞的呢?
符行川比誰都了解識安與沉沒會,不可能存在這樣一個特殊邪物,能讓沉沒會研究千年之久,識安連點風聲都摸不到。
一個可怖的猜想漸漸成型。
莫非那個號令萬鬼的紅衣人就是鐘異。
而一路暗示引導他們,在戚辛面前暴露可怖實力的殷刃……
“合理!泵鎸Ψ写ǹ目陌桶偷臄⑹,李念一錘定音。
或許這就是科學崗的好處,符行川悲傷地想。
“鐘異”對他們來說,就和隔壁半球土著供奉的“巴拉卡拉巴自然之神”一樣,只是個文化詞條,沒半點信仰坍塌的沖擊力。
符行川想到之前在鐘異神像前的虔誠進香,整個人都不太好。
他心梗。
“綜合你的說法,鐘異是那個身穿紅衣的邪物,而殷刃極有可能是鐘異本人!
李念無視搭檔扭曲的面孔:“剛來識安時,殷刃的語氣有鞏朝古語的特點。而那一晚的煞氣震動,如果是由封印六煞的鐘異本人引發,那樣夸張的數值也說得過去……你我觀測食堂時的異常,也是那小子在戲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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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教授擰緊保溫杯,臉上波瀾不驚。
“我研究過鐘異相關的文獻材料,假設這個推斷屬實,很多矛盾點都能夠得到解釋!
“你說殷刃與戚辛戰斗時,身披紅布,上面綴滿封印靈器。而鐘異的記錄里有‘獨行在外,神出鬼沒’的記載。”
“這么多民間野史,其中并沒有類似‘偶遇邪物,被鐘異當面所救’的故事。這可是古代遇奇人的經典套路,大天師鐘異卻沒有!
符行川面色蒼白,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你是想說……”
“無論鐘異是人是鬼,他身邊應當有非常濃重的煞氣,乃至于兇煞之力污染。他以靈器自我封印,遠離人群,這才鮮少與人接觸!
“不過,遠遠看到他的人應當也有。沉沒會肯耗人命,絕對有見到他的方法。”
李念說著,手上用平板電腦調出幾張圖來。
那是非常古舊的祠堂壁畫,上面畫著身穿紅布衣的高大青年,五官模糊,紅衣上綴滿甲片似的東西。還有一張干脆畫了赤紅披風,而鐘異臉戴面具,以披風裹身,只露出一部分胸口金甲。
兩張畫里的鐘異沒有那么虎背熊腰,體型更接近于常人。
“這是最早的鐘異畫像,‘神畫’這類東西,后來者往往會以印象補全前者的疏漏,最終改出面目全非的模樣。”
李念動動手指,無數鐘異畫像按時間唰地排好。
符行川眼看那個面目模糊、青年身形的紅色身影,變為頭戴頭盔、穿著紅布輕甲的精壯漢子,隨著時代前進,畫師的畫技逐漸高超。
粗糙紅布甲變成了綴有紅線的精金甲,頭盔消失,露出豹頭環眼的猛將樣貌。
恍惚間,符行川似乎看到了“某種東西”在進化異變。
……但只有猜想是不夠的。
說不定再查查,是殷刃故弄玄虛呢!
不然他要怎么接受那位傳說級的人物……那位傳說級的邪物……
想到殷刃癱在水吧吸蘇打的模樣,他實在想不出這么個玩意兒怎么封印六煞。
痛定思痛,符行川決定回家尋找“人證”,李念剛好隨著郝文策二探更升鎮,去調查那個“身份不明”的仿制品。
當下,符行川一步步朝下走,地勢越低,他周身的壁畫雕像越古老。與當初在識安不同,這回他體驗了一把“返璞歸真”。
金甲化作布衣,九環大刀融為半長兵刃。霸氣十足的臉孔漸漸模糊,混入了古怪面具的花紋之中。
喀噠。
符行川的腳觸到了濕潤的青石板。
祠堂是在鞏朝覆滅后建立的,但還保留著那個時代典型的建筑風格。它形態近塔,裝飾盡是些石材,雕刻簡單大氣。整座塔呈現石頭本身的青灰,只有兩扇大門被漆成暗紅。
……要是塔外面沒有天線和空調外機,它幾乎是神圣肅穆的。
符行川右手握緊青柳枝,咬破左手手指,用血在石門上畫了個繁復法陣。
隆隆聲中,巨大的石門緩緩移開。
“符行川?”
一個古老沙啞的聲音從門后響起。
符行川禮貌地低下頭:“老祖宗!
符家先祖之一,九百年前的化吉司司長,符無涯。
按照現今的分類,這位稱得上是九百年前的強大“卡戎”。然而他的結局,大概和焦蓮焦部長相差無幾。
符行川抬起頭。
他面前沒有人,只有一棵直通塔頂的柳樹。
那柳樹枝條碧綠,枝干卻柔軟地糾結在一起,如同章魚觸手。碧綠枝條上的并非柔軟柳葉,而是一根根血管粗細的毛發。
樹干表皮意外光滑,凸出手指粗的柔軟青筋,直沖符行川的那一面,依稀能看到一張人臉——
那人五官大小不一,扭曲變形,散落在樹干四處。樹上一只眼大如人頭,黑眼珠不自然地大,另一只卻比普通人眼還要小一半,只能勉強算作“臉”。
“真是行川,都這么大了!蹦菑埵直坶L的人嘴張開,清晰地吐出字來,“你來做什么?”
“問您‘鐘異’的事!
符行川并未與那只巨眼對視——那只巨眼漆黑無光,看著讓人心悸不安。
“?”
符無涯眨眨眼,毫不掩飾語氣里的意外。
“我在前幾天,發現了疑似‘鐘異’的邪物!狈写üЧЬ淳吹乩^續,“那邪物能完美偽裝成人,戰斗時紅布覆身,身上綴滿無數封印靈器,腳腕上戴著鈴鐺。他乘坐黃粱,能叫邪物俯首,力量深不可測!
他決定省略那些讓人破滅的部分。
符無涯:“……”
符無涯:“乖孫,我掌管九百年前的化吉司,鐘大天師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換了你,你知道百年前識安的情況嗎?”
符行川:“我以為您至少會有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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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年很忙,沒時間詳查傳說。”符無涯用那張變形的臉感慨,“我只能告訴你一點——我那個時候,化吉司里除了《辟邪志異》,沒有任何相關鐘異的記錄。要是有人刻意更改記錄,絕對是在我這一代前。”
說到這,符無涯的語氣嚴肅起來。
“符家有祖訓傳下,我等不可對鐘大天師不敬。無論邪物也好、人也罷,若能驗證,你需予其十二萬分的敬重。若是那邪物頂著鐘天師的名號亂來,你務必將其除去。”
“是!
“不過你既然要深入調查此事……行川,有些事情難得糊涂,不需深究時,切莫深究!
“有些不自然之處,既然變成‘習以為!匀挥兴牡览。想探尋的太多,小心變成我這副模樣!
符無涯緩聲繼續,變形的眸子轉來轉去。
“比如?”符行川到底沒憋住。
“那本《辟邪志異》,你五歲就能倒背如流。那你可曾想過其中的不自然之處?”
符無涯一大一小兩只眼同時彎起,散亂的五官扭成一團,顯得格外可怖。
“無論是多么弱小、多么稀少的邪物,一經發現,都能單獨占一條記錄。哪怕邪物種類不可勝數,化吉司依然會給它們認真計數分類!
“六大兇煞,無論強弱、能力、形態都相差巨大,只有再籠統不過的些微共性……可是它們統統被歸為‘兇煞’,并未單獨分類!
“‘人’留下的記錄,不可盡信!
那“人樹”呵呵笑著,聲音發寒。
“人是會騙人的,符行川!
塔內開足了空調,可符行川的后背被冷汗浸透了。
紅衣人駕馭萬千邪物,更升鎮的仿制品同樣如是。無論怎么看,號令萬鬼的都該是這類“特殊邪物”。
那么是誰將統帥百鬼的“鬼王”稱號挪給兇煞的?
“鐘異”此人,背后必有隱情。
“你要實在沒頭緒,我倒有個解法。不如我來卜一卦,看看你的壽數!
見符行川似有所悟,符無涯抖抖枝條。
符行川知道老祖宗的潛臺詞。
“鐘異”帶著萬千謎團,再次現世。如果他的背后攜有巨大陰謀,自己的剩余陽壽,可以作為某種側面參考。
符無涯:“但你要想好,曉得自身壽命可不是好事……”
“有勞!
符無涯安靜片刻。
一根柳條猛地擦過符行川手背,留下淺淺血痕。幾顆血珠沾上柳枝,頃刻間被吸收。
巨眼之中,漆黑的瞳仁猛地縮小。
“五……”符無涯的聲音有些顫抖。
符行川屏住呼吸。
五年?……亦或是,五天?
“五十三年!狈麩o涯喃喃,“這不合理,就你的身體情況,怎么可能?”
符行川:“……”
符行川:“老祖宗再見!
符無涯嘖了一聲,擺擺柳枝。
“該走便走,我受不得活人的氣息!狈麩o涯半閉眼睛,“……哦對,走之前,記得幫我把電視屏幕的線緊一緊,這兩天畫面總是閃!
符行川無言以對。
這么一對比,殷刃大概,或許也沒那么奇葩……可能長壽真的能改變人的性格吧。
……
海谷市內,午后。
殷刃和鐘成說搭上一輛出租車。殷刃的臉上已經沒了陰霾,他好奇地四處看了圈,最終將目光停在鐘成說臉上。
鐘成說正在瞧他。
“不生氣了?”小鐘同志嚴肅發問。
“嗯,不氣了!币笕写鸬煤茏孕。
鐘成說做了個深呼吸:“好的,那我決定開始難受。”
“?”殷刃的笑容僵在嘴角。
“你剛才說的一些話,我有點在意,而且我決定表現出來!辩姵烧f整整衣領,正襟危坐!澳銣蕚浜昧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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