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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特殊待遇


殷刃把他們發(fā)生的所有對話在腦袋里飛快過了一遍。他沒有參加過凡人的科舉或考試,  但在這一刻,鬼王大人充分品嘗了考前復(fù)習(xí)的緊張。

        “我準(zhǔn)備好了。”殷刃面色肅穆。

        鐘成說:“嗯。”

        他垂下眼,雙手交握,  目光順著指節(jié)滑動。出租車車廂微微震顫,司機是個禿頂微胖的男人,  后座兩位面貌出眾,他時不時從后視鏡瞥向兩人。

        但他絕對沒有殷刃看得認真。

        出門前,  鐘成說認認真真洗了個澡。他的黑發(fā)干凈蓬松,  香波的味道清爽簡單,嗅起來像涼爽的夏夜。

        仔細一看,  這人的眼球沒有近視患者常見的凸出。鐘成說雙眼眼型柔和,睫毛不短,更接近某類食草動物。

        等鐘成說“難受”完,殷刃想摸摸那雙眼睛。

        可惜小鐘同志發(fā)完預(yù)告,  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殷刃腦袋里的回憶已經(jīng)翻來覆去地翻了好幾遍,他的緊張癥狀非但沒有緩解,  反而逐步加深。

        鐘成說這是先一步生了悶氣,  還是決定晾著他,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殷刃自問相當(dāng)擅長處理人際,  鐘成說又是個沒有花花腸子的人。可是在這一刻,  他完全猜不出鐘成說在想什么。

        每個倒霉猜測都在殷刃腦中生根發(fā)芽,一連結(jié)出無數(shù)個“糟糕結(jié)局”。他的腦子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殷刃恨不得把它變沒。

        千年前,他從來沒有這么羅里吧嗦地考慮過。

        身邊的小孩子跟不了他太久,  他教他們術(shù)法,  他們教他識字。要是有了矛盾……要是有了矛盾,  他一個百來歲的人,  怎么會跟小孩子真慪氣呢?

        和他書信往來的化吉司官員不是小孩。

        然而他們的溝通只有筆墨,最好也不過是靈器傳聲。對面的態(tài)度永遠小心翼翼,哪怕遇見個不會說話的硬茬子,出于“平穩(wěn)合作”的考慮,惹事的人也會被換掉。

        與人的交際,于他不過是蜻蜓點水。有緣相聚,無緣便斷。殷刃一向習(xí)慣往前走,從不會回頭。

        現(xiàn)在別說回頭不回頭的問題,他都快不知道要怎么走路了。

        世界在殷刃腦袋里滅亡一百零八次后,鐘成說終于開了尊口:“我想好了。”

        殷刃:“……”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十幾分鐘都沒有呼吸。

        “我呼吸不暢,胸口像塞了棉花,又脹又悶。”鐘成說如實描述著感受,“我嘗試著回憶了好幾遍剛?cè)胧值臉颖荆是興奮不起來,只想躺著。”

        殷刃:“……是因為我剛才羽毛變硬了嗎?”

        出租車司機充滿疑惑的眼睛在后視鏡里一抬。

        “不。最開始出現(xiàn)癥狀,是你說‘就算只是朋友,我也會嚇?biāo)馈臅r候。你說‘算了,誰叫我是長輩’的時候,我的癥狀更嚴(yán)重了。”

        殷刃嘶了聲,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發(fā)言問題:“我不是那個意思……”

        “反正癥狀出現(xiàn)了,我只是如實描述事實。”

        鐘成說一臉“我也拿它沒辦法”的表情。

        “我剛才一直在思考,想好了反駁的論據(jù)。”鐘成說扭過頭,沖車窗玻璃說道,“第一,我是你的男朋友,我想要更加特殊的待遇;第二,你之前沒有過戀愛對象,我們的起跑線相同,我不喜歡你的‘謙讓’。”

        說完,鐘成說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一句“不喜歡……?”被他翻來覆去咀嚼起來。

        司機又開始在后視鏡瘋狂抬眼,目光里的疑惑變成了濃烈的好奇。

        殷刃緩緩?fù)職猓蟹N虎頭鍘終于鍘下來的感覺。

        鐘成說盡管不擅長人情世故,這人向來知道怎樣識別要害——無論是敵手,還是人心。

        他懂的,他都懂的,但是……

        鬼王大人的目光開始發(fā)飄,他盯著鐘成說的后腦勺,一時間卡了詞兒。

        鐘成說的反駁猶如一記重錘,啪地敲開了殷刃“自詡長輩”的核桃殼,露出了點兒自己也剛剛察覺的小心思。

        “我想要更加特殊的待遇”……

        殷刃吭哧起來,他知道他該拿出以往的豁達架勢,來一番敞亮談心。可惜現(xiàn)在他發(fā)燙的臉出賣了他,局促堵住了殷刃的喉嚨,他半個字都吐不出。

        不行,再兼顧四周,他的腦子要不夠用了。

        殷刃雙手掐訣,司機的視線被幻術(shù)與封印阻隔。司機師傅的眼中,后方兩位乘客突然坐得筆直,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半點生氣也無。

        司機嚇得一個激靈,趕忙收回視線。

        幻術(shù)阻隔下,真實畫面還要嚇人一點點——

        沒了司機的視線,殷刃緊繃的情緒放松了些。紅布與翅膀唰地舒展,他把臉埋進了紅布,腳邊的翅膀不自在地縮起,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鐘成說的腳腕。

        鐘成說半天沒等到殷刃的回應(yīng),他疑惑地扭過頭,正看到縮成一團的某只兇煞。

        和殷刃自閉時不太一樣,這回的翅膀們看起來就很柔軟,軟到仿佛下一秒就會噗噗散掉。

        還帶著點可疑的紅色。

        “對不起。”紅布深處傳出一聲嘀咕。

        兩只蒼白的手臂從紅布內(nèi)探出,掌心夾住鐘成說的臉。

        鐘成說的眼鏡被殷刃的掌心擠歪,鏡片之后,那雙黑眼睛眨了眨。

        “這么想,我糟糕的地方和你有點像。”殷刃的聲音有點小,“反正就是……”

        表現(xiàn)與言語上看,他們不過是走了兩個極端——自己對誰都是關(guān)照的態(tài)度,而鐘成說則以理性評判所有事、任何人。

        自己確實擔(dān)心鐘成說,但他的不開心里,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不那么講理的部分。

        “現(xiàn)在我,咳,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如果朋友做了不顧自身安危的事,我肯定也會生氣……但肯定沒有對你那么生氣。”

        殷刃指腹按上對方的面頰,感受那溫暖柔軟的皮膚。

        “但我完全不在乎朋友怎么看我,是否擔(dān)心我。”半透明翅膀里的紅意更重了,“我就是在意你的態(tài)度,不行嗎?”

        在意他行動前不打招呼,在意他只身前往險境,甚至在意他沒有在自己單獨行動時表現(xiàn)出“在意”。

        就是在意。

        怪不得他道理都懂,無名火卻那樣堅挺。和鐘成說一樣,他也想要那個“特殊待遇”。

        如今殷刃意識到歸意識到,面對一個年輕的凡人,直接說出口真的……有點羞恥。

        問題是這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對象是自己挑的,沒有半點“差不多得了,剩下的意會”的余地,必須把真心話說出來。

        殷刃腳下的翅膀全部蜷縮起來,啪沙啪沙劃拉地板。

        “我沒有謙讓你,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辦。”他嘀嘀咕咕地解釋,“你的感覺是‘生氣’,和我之前生氣的原因很像……說到底,我們都覺得自己‘不夠特殊’。”

        鐘成說嚴(yán)肅地瞧了他一會兒,思索許久。

        “嗯,我同意。”

        殷刃磨蹭著伸出兩條胳膊,小心撩起臉前的紅布,干咳兩聲:“那以后,你我之間可以舍棄點羞恥心。我也會,呃,多向你學(xué)習(xí)一下。”

        “可是我沒有‘羞恥心’。”鐘成說不解。

        殷刃:“……”嗯,他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既然你不介意,我可以把我的異常全告訴你。”

        殷刃呼出一口濁氣:“好,我全收著。”

        “可我還是不舒服,這就是‘生氣’嗎?”

        “大概吧。”殷刃額頭見汗,又有縮回紅布的趨勢。

        “明明我們初步解決了問題,為什么我還在生氣?”此人甚至掏出本子寫起記錄,活像他不是和戀人鬧情緒,而是被舉世罕見的毒蛇咬了。

        殷刃:“……我有個古方,等目的地到了,我?guī)湍阒委煛!?

        “嗯。”

        在出租車司機驚恐的表情里,車在老城區(qū)附近停下。

        這會兒約莫下午五點左右,陽光里沾了些淡淡的昏黃。老街上行人絡(luò)繹不絕,大抵都是些閑逛的老人。和更升鎮(zhèn)的街道不同,老人們個個臉上掛著笑容。四周建筑老舊,不過被打理得干干凈凈,整條老街散發(fā)出百年老樹似的生機。

        其中一棵巨樹下,開著間蹺腳牛肉店。

        “既然這回我們都被對方氣到了,暫且aa。”

        鐘成說指間悄悄攏了一縷發(fā)絲,那柔軟的發(fā)絲快樂地蹭著他的指節(jié),緩緩舒張。

        “我嘗過這家店,他家的湯加了藥草,用料也很好,味道不錯。”鐘成說中肯地評價,“適合帶‘朋友’來吃。”

        故意的是吧?殷刃啼笑皆非。

        沒想到這小子還挺記仇。

        殷刃故意捏住鐘成說的掌心,長長地哦了一聲:“那要帶男朋友去哪里呢?”

        鐘成說注視了他許久。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說。

        ……

        一頓滿足的晚飯后,鐘成說帶他穿越蜘蛛網(wǎng)似的老巷。等到達目的地,殷刃瞬間遺忘了嘴巴里的鮮美滋味。

        他面前的空間,他曾經(jīng)見過——曾經(jīng)在郭來福的記憶里見過。

        放滿標(biāo)本和鋼桶的架子,無窗的墻壁,帶有淡淡藥物氣息的空氣。電腦屏幕散發(fā)出微弱的光,而在電腦旁邊,他看到了當(dāng)初鐘成說薅走的那縷發(fā)絲。

        他的身后,地下室的門嘭地關(guān)上,整個房間充滿莫名的死氣,猶如一個方正墓穴。

        原來這就是科學(xué)崗概念里“適合帶男朋友來的地方”嗎,鬼王大人沒見過此等場面,他的內(nèi)心幾乎是惶恐的。

        而鐘成說看起來有點微妙的興奮。

        “這里是我在海谷市的秘密研究室。”他的語氣里還帶著一點古怪的羞赧,“以后你也可以來。”

        “挺、挺好的!”

        正對門口的墻貼滿各式剪報、照片、手寫文本。紅絲線在其中橫七豎八地連接,如同怪異的蛛網(wǎng)。殷刃眼看著自己占了半面墻的資料,心中汗如雨下。

        但這……是不是意味著,這位被謎題環(huán)繞的“閻王”,終于向自己敞開了內(nèi)心一角呢?

        雖然這個內(nèi)心不是特別陽間。

        鐘成說噙著微笑,把盛滿樣本的樣本包放在桌上。少見的,他沒有立刻處理這些“心頭寶貝”,而是站到了殷刃面前。

        殷刃還在呆滯觀察占了半面墻的“邪物殷刃觀察資料”,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這里真的很不錯!”殷刃用盡僅剩的心力,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很誠懇。

        “不是這件事。”

        鐘成說站得筆直。

        “我現(xiàn)在‘生氣’還剩一點點,你還來得及用那個‘古方’。”

        殷刃定定看著面前的人,鐘成說站在這片陰暗空間的正中,猶如統(tǒng)帥此地的幽魂。這人知道他是兇煞,知道他是大天師鐘異,目光卻與初遇自己時沒有分毫差別。

        鐘成說專注地平視著他,漆黑的眸子里藏著好奇,臉上“分享秘密”的興奮還沒散去。

        “好。”

        殷刃聽見自己這么說道。

        他們的小小矛盾需要一個結(jié)束。

        而他們嶄新的共犯生涯,或許需要一個恰當(dāng)?shù)拈_始。

        殷刃撩開幾根礙事的發(fā)絲,身體前傾,輕輕吻上了鐘成說的嘴角。

        ……

        同一時間,符行川的手機鈴聲大作。

        “喂?”

        符部長剛知道自己不幸“長命百歲”,精神還有點恍惚,他甚至忘看了來電人。

        “啊,什么?全國特調(diào)組聯(lián)合演習(xí)賽?海谷今年沒空,我們這邊的新人就沒幾……等等。”

        符行川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起來有點不那么正直。

        “沒事沒事,剛才當(dāng)我沒說。唉我們海谷兩三年沒參賽了,今年的丙級調(diào)查組真有好苗子,我們絕對準(zhǔn)時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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