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馥依稀還記得。

        那一天的天氣就像今天這般的友好宜人，她就是在這么一個無比尋常的午后選擇做了一個不尋常的決定，這也是她長達十五年人生中做過的，最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哪怕她知道等不到回應，哪怕她知道這樣的她還不足以與他并肩而立，她還是要這么做。

        這個決定便是離林逸淳近一點，再近一點。向來怯于付諸勇氣與行動的她，從未有過這樣大的決心與沖動。

        將將垂在肩上的馬尾弄得少女有些癢，她抬手將頭發拂開了些，繼續拿起了筆，鄭重的寫著什么，一縷陽光傾瀉在她姣好的側臉上，耳垂就如新剝的石榴，泛著晶瑩的粉色。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在信的最后，她沒有署名。

        可今天的她后悔了，并且是再一次。

        當初滿懷著憧憬一筆一劃寫出對林逸淳愛慕的陳馥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坐在他的腿上，靠進他的懷里，任由屬于他的氣息入侵著自己的五臟六腑——這感覺原來并不好。

        他又威脅她了…陳馥眼眶有些發熱，她此時沒有半點旖旎的幻想，只有身體在因為極力抑制著恐懼與憤怒微微顫抖。

        “沒有下次了。”她閉了閉眼，讓自己再一次屈從。

        林逸淳沒急著說話，只是打量著她。

        他已經見過太多形形色色的女人，有高嶺之花，有欲情故縱，也有投懷送抱，卻唯獨沒見過陳馥這樣的。

        卑微。他只能想到這個這個詞語。

        今天的陳馥屬實談不上高明，甚至連配合都沒有。陳嘉鈺那點子淺顯的心思都寫在了臉上，林逸淳又怎么會看不明白？可恨的是陳馥好似并未將他的話放在眼里，而是選擇了視而不見。

        他邁進陳家不過半天的時間就將這些面子里子的事情猜透了一半，只是…

        手掌下肌膚的觸感細膩絲滑，纖細的脖子不堪一折，明明是他想看到陳馥在自己面前露出卑微的一面，可他竟開始覺得她的怯懦變得有些礙眼。

        他搞不懂自己在糾結什么，只是再說出口的話卻帶著不自覺的柔軟：“我們可以很好的相處的，不是么？”

        “嗯。”陳馥順從的點了點頭。

        客廳四位長輩的談話好似并未如想象中的那般順利，林逸淳剛從臥室出來便看見段蕓朝自己微微一笑。這笑容里帶著無奈，是在說：臭小子，我已經盡力了。

        還是陳克禮先發了話：“逸淳啊，你的意思你父母已經傳達給我們了，我們做長輩的很高興，但還是覺得有些太快了，你們兩個才剛相處這么點時間，婚姻可不是兒戲，我的建議是再等等看，不著急。”

        這話說的委婉，就怕讓兩個當事人難堪。

        “這就叫…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陳嘉鈺挽住陳克禮的胳膊，笑嘻嘻的：“我說的對吧，爸爸？”

        可林逸淳沒這個打算。

        “叔叔。”他默了片刻，不急不緩的說：“有些話我本來今天不打算說的。”

        見林逸淳沒有順著臺階下，段蕓不禁暗自著急起來。

        “其實我…”林逸淳看向身側的陳馥，緩緩牽起了她的手，感受到她手心發了些薄汗，他又不動聲色的握緊了些。

        這傳遞的是什么，陳馥已不能再清楚。

        林逸淳揚起嘴角，定定的看著她：“其實我從初中開始就喜歡馥馥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我想不用再等了。”

        陳馥愕然抬起頭去看他，看到的卻是與當年那個少年一般無二的的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原來愛也是可以裝出來的，那她的過去與現在又能算得了什么呢？沒有人會在乎。

        “嚇到了？”林逸淳的目光仍是柔軟無比，語氣中盡是無奈與寵溺：“沒想告訴你的，現在是沒辦法了。”

        愣了半天的段蕓終于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天賜良緣嗎！”

        “哎！”一旁的唐茹之笑瞇了眼，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氣：“年輕人的事情，你們就自己做主吧，我們是老嘍。”

        每一個人都笑著，其中真真假假，但到底是搏了個皆大歡喜。

        至此，結局已定，陳馥總算徹徹底底的接受了這個即將到來的事實，她乏力的坐在沙發上，心里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讓她喘不上氣來，只覺渾渾噩噩的不知所求。

        見客廳的幾人聊性正濃，將這根本莫須有的少年情懷描述的天花亂墜，可真相到底如何，沒人比她更清楚。

        “叔叔，段姨，爸媽，不好意思啊。”陳馥像是再也忍受不了，突然站了起來，逼自己扯出了一絲笑容：“學校主任剛發信息來了，下午臨時加了堂課，我可能要先走了，你們慢坐。”

        林逸淳的目光掃了過來。

        “工作要緊。”段蕓沒放心上：“有事情就去忙吧，我們又不是外人，沒關系的。”

        “我送你。”林逸淳這時也起了身。

        “不用了。”陳馥垂著眼：“你在這陪陪大家吧。”

        “讓他送，不麻煩他你還麻煩誰啊。”段蕓慫恿著，讓人再找不到理由回絕。

        陳馥這一走，走得是又急又快，林逸淳僅僅是晚了一步出門，她的人影已拉的老遠。

        “陳馥。”他皺了皺眉，不覺邁大了步子。

        “陳馥！”林逸淳想去拉她，不料太剛碰到她的手腕便被一把甩開。

        他的臉色沉了些：“我以為我們剛才已經達成共識了。”

        “是，共識！”陳馥猛地轉過身來，厲聲回敬著：“這就是你說的共識？你來我家也不用問我，你在我爸媽面前虛情假意的也不用問我，這就是你說的共識！”

        陡然拔高的聲音回蕩在綠茵下，很快便消散不見。林逸淳怔怔的看著眼前這個在瞬間就變得陌生的女人，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可不光是他，就連陳馥自己也嚇到了，她還從沒對任何一個人這樣說過話，這樣的刻薄、露骨，這樣的不顧一切。

        胸膛因為她的用力而快速起伏著，心跳聲如鼓擂動，讓她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又要威脅我了是嗎？你還真是愛用這一招。”

        “陳馥。”林逸淳垂眸看著她，面露不悅：“如果你是這樣的不情愿，你可以早點告訴我。”

        “告訴你又能怎么樣，我們再一起回去，當著他們的面，告訴他們我們都是裝的，演的？”陳馥的內心漫上一陣悲涼，口比心快：“告訴你你會聽嗎？你又什么時候告訴過我？你要是告訴過我的話，我絕不會讓你說出剛才的那番話。”

        這女人究竟還有多少面是自己不知道的？

        林逸淳只覺心煩意亂。他先是無端遭受了她這無可名狀的怒火，又接連面對她一連串聲色俱厲的指控…約法三章他答應的爽快，在他看來兩人充其量也就是個各取所需罷了。

        “那你是…”他還想問，可陳馥又是一個扭頭，悶頭沖的比什么都快。

        林逸淳咬咬牙，恨恨的收回了先前對她的評價。分明剛才在臥室是還弱不禁風的，怎么一轉眼就變成斗雞了。

        他實在沒有多余的耐心陪她繼續玩這種你追我趕的游戲。

        林逸淳大步上前，一把將她的手腕捉了個結實，誰成想這人居然跟著直接往地上一蹲。

        他還真沒遇過這樣的。“陳馥。”林逸淳拎著她的手腕：“這樣太難看。”

        陳馥一手死死抱著膝蓋，鴕鳥似的埋著頭，任他怎么拽都愣是沒給出一點反應。

        “陳馥。”林逸淳俯下身去，只是霎時間便愣在了原地。

        陳馥纖瘦的肩膀一顫一顫的，湊近了還能聽到她那極為壓抑的啜泣聲…她哭了。

        也許事后她又會為今天的舉動懊悔不已，但陳馥此刻只想把近日來內心堆積已久的不甘與憤怒悉數發泄出去，為這已成事實的一天，也為和從前的自己告別…她無法像林逸淳那般輕描淡寫的說出來，只因那是她真真切切的為之傾注過真摯情感的存在。

        林逸淳當時看她的眼神有多深情，她的過去就有多諷刺。

        “哎你…”

        林逸淳這才有些慌了。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陳馥重復著，發出來的聲音哀哀的，卻始終沒有將話說下去。

        饒是林逸淳先前有再多不快，此時也都煙消云散了，他索性也蹲了下去：“你別哭好不好，我剛說的到底怎么了？”

        那番話？那番話怎么了？如果他不那樣說，陳克禮和唐茹之不會松口。林逸淳思來想去：“你該不會是…”

        “我沒有！”還不等他說完，陳馥就急的一口否認，終于抬起的臉上淚痕連連，看著楚楚可憐。

        沒有什么就沒有？他還什么都沒說呢？林逸淳扶額，開始懷疑他這樣做到底是對是錯…起初是覺得陳馥這個人乖順膽小，任她鬧騰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可現在這么一看…

        真撒起潑來，他還真拿她沒轍。

        此時的兩個人已經走的遠了，但仍是在小區內部，不時有經過的路人側目看過來，神情探究不解。

        一個女人埋著頭蹲在綠化帶旁，不知在做什么，而男人屈腿坐在牙石上，面上隱隱泛起不耐卻一言不發。

        這一看就是小情侶之間鬧了不愉快，正別扭著呢。

        “陳馥…”林逸淳束手無策，低聲在她耳邊說：“人看著呢。”

        這招果然奏效，陳馥的抽噎聲幾乎是戛然而止。再怎么說也還是在家附近，說不好來來往往的人里還會有與唐茹之與陳克禮相熟的鄰居。

        經過這一哭，陳馥的情緒平復了不少，她胡亂將臉放在膝蓋上一抹，終于站起了身來。

        “我要加一點要求。”這是她露面后的第一句話。

        “你說。”林逸淳跟著起身。

        剛哭的狠了，陳馥面上狼狽，眼角還泛著紅，但說出的話卻帶著堅決：“以后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不能對我有親密的舉動。”

        “哪些算是親密的舉動？”林逸淳反問。

        “就，就是…”陳馥深吸口氣，越說到后面聲音越小：“擁抱…還有接，接吻之類的。”

        她又變回了原來的那個陳馥，怯生生的，臉皮薄到吹彈可破。

        擁抱就算了…接吻？虧她敢說。這女人的腦回路著實讓人驚奇。

        林逸淳是又好氣又好笑，但再也無心計較。他微微向她抬手，問：“那牽手呢？”

        恰逢一陣夏風經過，天空中的云層悄然散開，陽光下的兩人被陽光晃的微瞇了眼，又好似還有幾分當初年少的影子。

        陳馥猶豫一瞬，還是將手放了上去。

        不去管她曾經為這個人傾注了多少愛戀，也不用管那份純真懵懂的執著值不值得珍重。用不了多久，這個人就會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盡管只是表面上的，但他們仍會受法律的保護，受他人的檢驗。

        她只希望這一年過得快一些，過得順利些，還有…希望他不要再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先前說的臨時加課顯然是陳馥隨口胡謅的，而現在兩人也不太可能再重新折回家里去，于是林逸淳直接將她送回了樾町小筑。

        “陳馥。”

        她剛要下車，林逸淳想起什么，又叫住了她：“準備好了告訴我，微信聯系。”

        準備什么？準備材料，準備戶口本，準備和他結婚。

        “…好。”陳馥反應過來，開門下了車。

        現在才下午四點，離上客的時間還早，陳馥早就身心俱疲，進了樾町小筑便徑直往后面的宿舍樓去，打算先睡一覺補補精神，可她越往宿舍走越覺得有些不對勁。

        往常的這個點，大家要么不在宿舍，要么也都是在寢室里休息，像今天這樣嘈雜的時候還是少見。

        “陳馥？”一人從走廊經過，恰巧碰上了正從樓梯上來的陳馥，她停下腳步，似隨口一說：“你可算回來了。”

        “怎么了？”陳馥不解，順著她的目光往那邊一看。

        本該一眼看到頭的走廊上此時都是清一色的俏麗女郎，熱鬧非凡。她們有人穿著睡衣，有人還穿著工作時的旗袍，但無一例外的，她們都圍在了其中一處寢室的門口。

        那是陳馥的寢室。

        “還不去看看？宋憶為了你，和饒詩念吵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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