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泛湖上，接天蓮葉間，所行之處蕩開一圈圈漪漣，有蜻蜓不時停在小荷尖，又被船槳給驚走。

        偌大的宣紙一半垂于地面，上面布滿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另一半鋪陳在案機上，華翎俯身在宣紙上，專心著手下的筆頭，案機旁一堆廢稿，將華翎淹沒在內(nèi)。

        顧泱坐在小舟一側(cè)悠閑地品著茶，欣賞著過處的風(fēng)景。

        華翎認(rèn)真臨摹著一旁的文章，注意著手下的一撇一捺，盡量與以往自己的字跡區(qū)分開。

        “這一張再錯字，可就是第九稿了。”

        “嗯。”華翎看也不看他一眼，敷衍道。

        盡管想平心靜氣加快筆尖的速度，可是那直勾勾的目光卻實在惱人，華翎無奈只得停筆：“殿下，是周邊的風(fēng)景不好看嗎？”

        顧泱也沒有將頭移開，小嘬了口茶才道：“風(fēng)景是死的，可是人是活的。”

        “殿下可以暫時當(dāng)奴婢是死的。”華翎提筆抬眼，正好撞上了他的視線，他眼中滿滿都是打量，華翎微愣了一下，凝墨筆尖滴下一墨。

        吧嗒——

        華翎回神一看，頓時泄氣。

        “重抄吧，這沾了墨跡的東西，孤可不要。”

        華翎內(nèi)心一震，微垂了眸：“是。”

        舟內(nèi)一時安靜，只聽得見筆尖點墨，茶杯續(xù)水的聲響。

        “后日，大軍便要班師回朝。”

        他突然冒出來這一句，倒讓華翎不知如何接下去，她余光打量著他的神情，思忖著話。

        “這…不是很好嗎？大軍離鄉(xiāng)數(shù)月，也是想家了。”

        “可是這李華翎和李載儼的人，孤還未抓到。”顧泱捏緊了手中的茶杯，目光狠厲，“可惜陛下下令，窮寇莫追，不然，孤非得追到他燕國舊都，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

        “殿下如此確定他們回了燕都城？”華翎穩(wěn)住心緒，低聲問道。

        “若不是回燕都城，一群喪家之犬又能去何處。”他把玩著手中的茶壺蓋，饒有趣味道：“依你之見，孤扣了闕云珠，那兩兄妹會不會來半路劫持？”

        “不會。”華翎斬釘截鐵，“既然闕云珠奸細(xì)身份已經(jīng)暴露，他們又為何會冒著風(fēng)險來搭救呢？”

        顧泱被她堅定的眼神懾住了，隨后失笑道：“也是，那兩兄妹只顧自己，哪顧得上別人。”

        隨后，舟內(nèi)又是一陣沉默。

        華翎筆下不停，內(nèi)心卻在疑思，看樣子顧泱不清楚阿兄已經(jīng)中毒，若她沒猜錯的話，這下毒之人，不是大周的陛下，就是闕家。

        但是無論如何，解藥，她是一定要得到，這首先要做的，就是，一起回朝！

        華翎放下筆，揉著發(fā)酸的手腕，嘴上抱怨著，臉上卻揚著笑意。

        “殿下哪里找的文章，全是生僻字，你罰奴婢洗衣，都比抄書好。”

        說完，她舉起案機上的宣紙，贊賞地點點頭：“幸得奴婢在昭陽殿讀過幾年書，看來老師教過的東西，還未丟掉。”

        “拿來吧，孤看看。”顧泱放下茶杯，向她伸出手。

        華翎走近，卻突然收回了手，嬌嗔道：“奴婢字丑，殿下可別笑話我。”

        她小臉粉撲撲的，今日的粉白衣衫也極襯她的玉顏色，像一株白里透粉的芙蕖。

        特別是那眉眼，纖細(xì)的柳葉眉，盛著一汪春水的眸子，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只聽話乖巧的小兔子，狡猾起來也像天山上的白狐。

        顧泱一時呆愣了神，干咳一聲才道：“孤盡量。”

        華翎將手中的宣紙遞給他，卻沒想小舟在此時卻一陣顛簸，顧泱的指尖擦著宣紙而過，不經(jīng)意就握上了她的手腕，

        幼時他曾得過一塊和氏璧，玉體晶瑩剔透，通體溫涼沁膚，他直覺握在手里的這截手腕，比之和氏璧過猶不及。

        “殿下…”華翎輕輕呢喃，紅著臉試著掙脫桎梏。

        顧泱雖不舍這抹涼意，卻還是緩緩放開了手。

        忽然小舟再一次顛簸，華翎為護手中的宣紙，直直往前撲去，她緊閉雙眼，卻沒有預(yù)想的疼痛傳來。

        鼻尖有淡淡的沉香，她睜眼就看見他堅毅的下頜線和挺直的鼻梁，察覺到自己正窩在他的懷里，她語無倫次，掙扎著想要爬起來。

        “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一只骨節(jié)分明攬在她腰間，隨她怎么掙扎，也無法掙脫，她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敢看他。

        待小舟平穩(wěn)，她才低聲說道：“殿下，已經(jīng)平穩(wěn)了，可以放開奴婢了。”

        經(jīng)華翎提醒，顧泱才回過神來，猛地松開攬在她腰間的手，催促道：“趕緊…趕緊起來！”

        華翎低頭做了個鬼臉，才撐起身，抬頭看他才發(fā)覺有些不對勁。

        雖然臉色平常，耳垂卻紅得可以滴血。

        “殿下，你沒事吧。”

        華翎擔(dān)憂地詢問，懷疑是之前風(fēng)寒沒有得到妥善照顧的原因，伸手想要附上他的額頭，被他一掌拍掉。

        “別碰我！”他猛地一出聲，唬住了華翎，他看著她擔(dān)憂的目光，眼中一抹羞憤閃過。

        就在剛剛，他的手?jǐn)堅谒�的腰間，竟然生出遐想，他想將她帶回大周，內(nèi)心還在為她辯解，是非都在李華翎和李載儼，她也不過是差點成為固寵物件的可憐人，他好像，好像是有點喜歡她了，他怎么可以有這種想法，簡直不恥。

        “泛舟也無趣，回宮吧！”

        上岸之時，華翎塞了幾兩碎銀子給樵夫。

        他接過咬了一口，驚喜道：“多謝姑娘了，祝姑娘與意中人終成眷是。”

        “多謝。”華翎向他點點頭。

        ·

        含章殿內(nèi)氣氛凝重，周威的聲音越來越低。

        “殿下，三軍已整頓完畢，只等后日回朝，還有……”

        “三軍副帥，不知道把飯吃到了哪里，大聲點說！”

        “還有就是之前殿下說的，周女與燕女的去留問題，不知殿下如何處置。”

        周威快速說完，埋低了頭，不得不自認(rèn)倒霉，怎么每一次自己來，都撞上了心情不好的時候。

        “沒犯過事的周女廢了奴籍，派遣回家，至于燕女，”他又想到了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一瞬間冷了臉，“將燕女派去隔壁陳陽郡繡苑，為大周人縫制一輩子的衣裳。”

        周威微微詫異，竟然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他原本以為殿下憎惡燕國的一切，那些燕女性命堪憂，沒想到只是做繡娘。

        他猶疑道：“那闕二小姐和昭昭姑娘……”

        “闕云珠自有闕家和陛下問罪。”

        “那昭昭姑娘……”

        “孤剛才沒說燕女的處置方式嗎！”

        “是。”

        簡直是個火藥桶，一點就炸，他連忙請辭告退。

        華翎侯在外面，看見他出來迎了過去。

        “將軍幸苦了，今日殿下心情不太好。”

        周威擺擺手，神秘地湊近：“簡直不是不太好，是吃了炸藥桶！”

        華翎牽強一笑，一臉憂慮地望向殿內(nèi)。

        “唉，你別擔(dān)心了，你們不會死，殿下下令將所有燕女趕至陳陽郡做繡娘。”

        華翎一愣，倒沒想過是這種結(jié)果，上一世是所有燕女貶為賤籍，以后不是成為瓦舍伶人，就是高門大戶的死契仆從。

        如果沒有阿兄的毒，這結(jié)果簡直是最好的，上一世她是為了復(fù)國，耍了點心機手段做了白昃的侍女，被帶回大周，今世本來只打算做一名閑散婢子，沒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你也回去收拾收拾吧，陳陽郡遠(yuǎn)，你們估計得走上半個月。”他又看了一眼殿內(nèi)，嘀咕道：“明明今日生辰，不知道發(fā)什么火。”

        華翎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也轉(zhuǎn)身往掖庭走去。

        卻扇看見她回來了，停住收拾東西的手，為她倒了杯水。

        “殿下，你得到消息了嗎？太子趕我們至陳陽郡，到時候張統(tǒng)領(lǐng)就可以安排人將我們劫走，我們終于可以回家了。”

        華翎將她手中的東西接過，說道：“卻扇姐姐去為我下一碗陽春面吧。”

        “怎么突然要吃陽春面了？”嘴上雖然如此說，還是走到一側(cè)凈了手，“那殿下在這里等等。”

        待卻扇走后，闕云珠入內(nèi)，看見華翎整理著東西，她就明白了她已經(jīng)知道消息。

        “走了也好，張練會派人去接你們。”她自顧自地說囑咐著：“只是路上得再小心些，押派的大周將士也不是善茬，記得不要和他們硬碰硬。”

        “知道了。”

        華翎淡淡開口，闕云珠聽見她的聲音，一直強裝的鎮(zhèn)定終于崩不住了。

        “昭昭…你幫我照顧好他，兩個月之內(nèi)，我一定將藥給他送去。”她想著臨走前他慘白的臉，內(nèi)心一陣抽痛，“大周皇宮有秘藥，我一定能為他求來，我不奢望他能原諒我，只希望他余生，不必再被皇權(quán)束縛，昭昭，你們?nèi)プ鲎杂傻娘L(fēng)吧。”

        “那你呢？”

        華翎終于抬眼，闕云珠試掉眼角的淚，笑著安慰：“傻丫頭，我的家在大周，總歸要回家的。”

        “大周的人對你不好，要不然也不會讓你來當(dāng)細(xì)作。”她搖頭，“你的家在大燕。”

        “昭昭……”闕云珠泫目欲泣，華翎上前扶著她坐下。

        “你保護好自己和孩子，我和你一起去大周求藥，然后我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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