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堂里，沒有半點久別重逢的激動和溫情。

        楊氏整個人是懵的。

        她以為過來戚府，就是商量祭掃一事。

        現在半個時辰過去，婆婆和嫂子對祭掃只字不提，而她莫名多了一個兒子。

        嶸哥兒嗎……

        楊氏看了眼自進內堂后，便一直站在她身邊的男孩。

        她心神不寧，哪怕看了許多眼，仍記不住男孩模樣。

        只知道很瘦，比圓乎乎的女兒瘦許多。

        坐在對面的陳氏端起茶喝一口，潤了潤嗓子，笑道：“嶸哥兒啟蒙是請先生來府里教，不過去年下半年，嶸哥兒就去石嶺書院讀書了。嶸哥兒聰明，常得先生夸獎，比他弟弟有出息。”

        見楊氏沒有接話的意思，陳氏又道：“瞧弟妹精神了不少，想來這幾年日子過得很滋潤，模樣兒比當初剛嫁來時都要水靈，既然弟妹身子好了，不如回家里住，畢竟鄉里沒有學堂，別耽誤了嶸哥兒前途。”

        “不行、不行！”

        “大奶奶，我們家二奶奶身體不好，天天吃藥的。”

        跟在楊氏身后的夏蟬忍不住道，她很著急，生怕主子不開口，就這么沉默地答應下來。

        夏蟬和秋穗是楊氏離開戚家后，由楊懌江安排到身邊照顧的。

        夏蟬在垂花門見到陳氏第一眼，便知戚家是龍潭虎穴。

        主子臉色明明差得跟金紙一樣，戚家大奶奶還睜眼說瞎話，說主子精神好。

        陳氏看向夏蟬，不悅道：“你這賤婢好生沒規矩，主子間說話也敢插嘴？吳嬤嬤！”

        一名身材肥碩的老婦從廊下匆匆進來，不必陳氏交代，就站到了夏蟬旁邊。

        陳氏看向楊氏道：“正經的官家府里，是講規矩的，賤婢胡亂插嘴輕則掌嘴巴子，重則發賣出去，不過念在這賤婢是你從鄉下帶出來，不懂規矩的份上，先饒一次，若賤婢膽敢再插嘴，說一個字吳嬤嬤就掌她一嘴巴子。”

        夏蟬貝齒緊咬下唇，雖然被威脅，可該維護主子時，她還是會開口。

        楊氏稍稍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氣，歉疚道：“嫂子，丫鬟她不懂事，您別跟她一般見識。”

        陳氏彎著嘴角，“行，等你回府，我安排人調教她，或者給你安排新的丫鬟，免得出去被人笑話。”

        楊氏眼眸低垂，“嫂子，我身體的確不好，回府住怕是不行，嶸哥兒……”

        頓了頓，楊氏聲音愈發艱澀，“嶸哥兒就麻煩娘和大嫂繼續照顧吧，不必隨我回鄉里。”

        戚家將嶸哥兒過繼到她身下，她想過拒絕。

        可正如大嫂說的，她要替夫君考慮。

        過繼一個哥兒，族譜上便有了后。

        不管過去多少年，只要這一支不斷，將來逢年節和清明，都有人祭拜。

        于是她應下了。

        陳氏笑道：“我繼續照顧嶸哥兒自是沒問題，可隨著嶸哥兒年紀大了，這花銷啊……”

        楊氏弱弱道：“我每年有給家中寄五百兩銀，娘和大嫂有收到嗎？”

        “哦，那五百兩我還以為是孝敬娘的……也罷……”

        陳氏埋怨道：“可這五百兩夠什么呢？不說別的，單是嶸哥兒去書院讀書，每年的束脩就是筆不菲的銀子，還有筆墨紙硯、吃穿用度，哪樣不用錢？嶸哥兒過繼到你們一房，那便是嫡出了，開支只能增不能減，否則太寒酸，要被書院同窗嘲笑的。”

        楊氏忙道：“是、是，五百兩銀是孝敬娘的，嶸哥兒的開支自當我這里出了，大嫂幫忙算一算，大致需要多少。”

        “我算算啊……”

        “夠了！”

        坐在主位上的王婉柔突然開口。

        聽著堂下兩個兒媳婦繞來繞去啰嗦不停，她十分煩躁。

        “瑛兒，你將京中產業全部記到嶸哥兒名下，往后嶸哥兒的開銷用度就從里面走。”

        楊氏更懵了，“這、這……”

        王婉柔道：“除了京中產業，其它的你可以繼續留下伴身。”

        除了楊氏發懵外，陳氏也愣了愣。

        她覺得婆婆太慷慨，楊氏的嫁妝除了京城產業，還有許多金銀首飾和莊子，婆婆居然不要？

        “娘，京城的產業如今是兒的娘家哥哥在打理，兒做不了決定，可否容兒回去與哥哥商量一下。”

        楊氏不是個吝嗇錢的，如果只是給銀子，哪怕嫂子獅子大開口，每年要五千兩、七千兩，她都能想辦法湊來，可要產業，她便為難了。

        京城里地段最好、面積最大的那間鋪子，是大哥在經營雅致閣。

        說來她也是雅致閣的東家之一，而且占股比大哥還多一點。

        但她什么都沒做，完全是大哥一人在經營，是大哥的心血。

        鋪子她沒有收大哥租錢，畢竟雅致閣的年分紅，比租錢一倍都多。

        如果京中產業全部交給戚家，除了鋪子外，她的占股也要給出去。

        那將來雅致閣的東家是誰，可就不好說了。

        如此她豈能做主。

        “這些產業是你帶到我們戚家的陪嫁，要商量也只需與我們商量，與外人何干？”

        王婉柔愈發不耐煩，面色冷肅：“你在府里好好考慮吧，早上沒考慮好，吃過中午繼續考慮，下午沒考慮好，吃過晚飯繼續。”

        楊氏看向堂外，先才她沒留意，這會才發現，外面有好多嬤嬤和粗使婢子在守門。

        后院的嬤嬤和婢子全部被調來了嗎……

        楊氏難過又害怕。

        若她不同意，是否就沒法離開？

        楊氏不明白婆母為何突然咄咄逼人。

        若是要京中產業，當年哥哥來接她離開戚家時，為何不與她哥哥談？

        ……

        戚黎黎腳步輕快地跑進小院。

        石板的縫隙冒出許多青青綠綠的小草。

        戚黎黎在小草間蹦蹦跳跳，一路蹦到水臺旁。

        小院外，秋穗探頭探腦看了好一會。

        確定沒有人，是荒廢的，才躡手躡腳來到戚黎黎身邊。

        水盆上長滿青苔，臺盆旁有一堆碎掉的陶片。

        秋穗縮了縮脖子，廢棄的小院有點滲人。

        她接了從竹筒流下來的水，幫戚黎黎洗手。

        剛洗到一半，身后響起咔噠一聲。

        似有陰風透出，吹得秋穗后背發涼。

        “咦？”戚黎黎探頭往秋穗身后看，發現之前緊閉的廂房門打開了。

        “姐兒，我們快走！”

        秋穗顧不上完全洗干凈，她擰干帕子將戚黎黎的手擦干，彎腰要將小丫頭抱起來。

        戚黎黎扭了扭，從秋穗懷里扭出來，朝突然打開門的廂房跑去。

        “姐兒、姐兒，你別亂跑啊！”

        “里面有人！”

        院子很小，說話間戚黎黎已經跑到廂房外。

        昏暗的屋內有一位老人。

        很瘦，走路顫顫巍巍的。

        似是渴了，老人靠在桌旁，嘗試著拿桌上的茶碗，好不容易拿到，手一抖，茶碗又掉回桌子，水也全灑了出來。

        戚黎黎撓撓頭，先才她便是瞧見老人走路不穩，擔心老人摔倒，才跑過來。

        “姐兒，我們快走吧，去找夫人。”

        秋穗過來勸，她也看見了屋內老人，雖說大白天的沒有鬼，可這心里還是毛毛的，黎姐兒的膽子真是太大了。

        “我去幫奶奶倒碗水就走。”

        門檻很高，戚黎黎挪著小短腿，跨了進去。

        爬上圓凳，倒一碗水，又遞到老人嘴邊。

        老人家滿頭銀絲，面上全是褶子，看起來比鄉里張大壯的太奶奶年紀都大。

        戚黎黎很納悶，鄉里這樣大年紀的老人，身邊都隨時有小輩看顧，怎么京城里反而沒有？

        等老人喝完水，戚黎黎爬下來，扶老人坐好，準備出去。

        “謝謝囡囡。”

        老人的聲音沉緩低啞，但語調特別溫柔慈祥。

        “不用謝！院子里就奶奶一人嗎？”戚黎黎聲音清脆，她看到老人家沒人照顧，心里很不舒服。

        “還有一丫鬟，不知這會去哪里貪玩了。”

        “對了，囡囡是哪家閨女？叫什么名字？”

        老人眼睛有些花了。

        可模模糊糊中，能看出女娃娃長得很好看。

        “我叫戚黎黎。”

        至于誰家的孩子，戚黎黎有點犯難，她想說自己是楊家的，可她又姓戚。

        老人聽到戚姓，面上笑意更深。

        女娃娃是大孫子那一房的？

        應該不是，否則她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是哪家親戚的？

        若有親戚來做客，媳婦為什么不告訴她？

        唉，也許已經告訴她了，是她自己忘性越來越大。

        以前的許多事，都記不得了。

        老人內心惆悵。

        為了說明自己是哪家的孩子，戚黎黎琢磨后補充道：“我爹叫戚子蓬，我娘叫楊瑛兒！”

        子蓬？

        老人面上笑意一凝，喃喃自語：“你不是瑜兒……”

        戚黎黎背著小手，點點頭：“嗯，我是黎黎，瑜兒是我姐姐。”

        老人很迷茫，混沌的腦海里浮起幾顆小光點，像星星般忽閃忽閃的。

        她努力地回憶某些過往。

        “你……”老人家低頭看著戚黎黎，“你和你娘，是從云屏鄉來的嗎？”

        “嗯嗯！”戚黎黎乖巧點頭。

        “那你娘呢？”

        “娘在內堂見祖母呢！”

        老人摸了摸戚黎黎腦袋，夸了句，“乖孩子。”

        說著伸手撐桌子，試圖站起來。

        戚黎黎忙扶住老人。

        老人笑道：“乖囡囡，隨太奶奶一起去內堂。”

        瑛兒……

        曾經是她最疼的孫媳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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