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秋容
“你認識?”
聽到王憐花的話, 巽風腳步一停。陸小鳳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林平之說過。
王憐花道:“有過幾面之緣。”
林平之倒不意外,王憐花在東南西北四方武林叱咤風云, 認識同等層次的人沒什么可奇怪的。
只是前方那個紅袍男人的姿勢相當不雅觀, 他自己顯然也不太舒服, 卻沒有把手腳放下來改變這個狀況。
“他好像是, 不能自己動?”林平之上前幾步看了幾眼,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
紅袍男人的臉是朝著外面的,在有人走上來時就看到了林平之他們, 瞧見王憐花后,他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置信的存在, 一雙眼睛驚恐瞪開,嘴張大成圓, 塞進雞蛋去都不在話下。
他瞧見越來越近的林平之, 臉色焦急起來, 瘋狂眨眼示意林平之不要過來。嘴巴一張一合做著口型, 似乎要告訴后面的王憐花什么。
“別、過、來, 這里、有鬼?”王憐花順著他口型拼了句話,挑眉一笑,“陸小鳳, 你終于踢到鐵板了。”
小老板說這里有鬼, 雖然他看不見,但可真是有鬼, 還是一些年輕貌美的女鬼。陸小鳳這個沒節操的家伙, 該不會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存在吧?
林平之有些糾結:“他……真的是那個陸小鳳?”
那個交友滿天下, 善于被麻煩找上門也善于解決麻煩的陸小鳳?初次見面, 感覺有點超出他的想象。
巽風道:“我管他是哪個陸小鳳,擋道了。”
他手指微微動了動,那緊貼在窗欞下的紅袍男人渾身一僵,就著這個姿勢栽到草叢里,驚起一片花木。
“誰在外面?!”
他們原本說話的聲音并不大,屋中讀書的書生沒有聽見,而那些女鬼們沉迷在書生為她們念書的聲音里,也沒分心發覺有人進了別院。
直到紅袍男人從墻面脫落下來。
“我去看看,你們繼續。”
最前面一位秀麗脫俗的女子皺了皺眉,從窗外的風中嗅到不一樣的氣息。
“那就有勞秋容姑娘了。”念書的書生微微應聲,和余下的女鬼們相視一笑。
“陶哥哥,繼續給我們念書嘛。”
離書生更近一些的貌美女鬼嬌聲請求,隨著她的笑容,面上綻開一對酒窩。
書生寵溺一笑:“好好,小謝別搖我。”
秋容朝著書生微微點頭后,起身飄出窗外,盤起的發絲被微風吹走幾縷,露出一顆小小淚痣。
她愕然發現窗下原本被她施法定在墻上的紅袍男人竟然掙脫了束縛,此時滾落在庭院花叢中,手腳已經能自由行動。
秋容微微蹙眉,心里隱隱覺得有什么超出她的掌控,抬手捻指就要打出法術把那個膽敢跟蹤陶望三來到別院的男人徹底趕出去。
若非怕連累陶望三,她早就把這個男人解決點了。
秋容明眸之中閃過一絲紅光,她仿佛已經看到那紅袍男人被丟出十里開外的慘狀。
而法術打在他身上,卻什么都沒有發生。
她這才感到一絲不對。
存在于靈魂深處的某種本能被喚醒,秋容下意識抬頭,對上一雙泛著寒光的紅瞳紫眸。
她沒有發現她自己在微微發抖。
“呸呸,王憐花,別站那里看戲,你還不來搭把手?”
紅袍男人,也就是陸小鳳在花木里滾了好幾圈,這才發現自己被莫名固定住的手腳可以動了,大喜之下蹦噠起來,又因保持一個姿勢太久手僵腳僵,剛蹦起來就一頭栽進草地里,近距離接觸到青草的芬芳。
吐出嘴里的泥土草木后一抬頭,就瞧見銷聲匿跡許久的王憐花正搖著折扇,好整以暇看著他。
他身邊帶著的那俊俏公子,此刻正雙手抱臂,靠在柱子上看著他。
“我說陸小鳳,你這么大個人了,還不能自己起來?”
王憐花調笑道,勉為其難微微俯身,朝他遞過去一只手。
林平之見狀,頗為不忍閉上了眼,不去看接下來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陸小鳳抓住王憐花的手勉強站起來,可惜還沒站穩,王憐花猛地把自己手一抽,力道大得讓陸小鳳控制不住一個跟頭,又撲倒了地上。
“王憐花,你好毒。”
陸小鳳整個人趴在地上,巍巍顫顫舉起一只手,抖著聲音批判千面公子的惡毒心腸。
王憐花笑容燦爛:“謝謝夸獎,我確實很毒。”江湖皆知千面公子醫毒雙絕,可惜陸小鳳似乎理解得不夠透徹。
“不就是喝你一壇桃花酒,你至于記仇到現在?”
陸小鳳就著這個臉撲在草地里臀部高高撅起的獵奇姿勢重新運轉內力,不消一會兒,他冰涼四肢重新有了知覺。
感受到自己的血液還在軀體里流淌后,陸小鳳才把自己從草地上弄起來,換了個姿勢靠著欄桿做好。
王憐花冷笑:“我向來記仇,你今天才知道?”
那是他給自己精心準備的扳倒沈浪慶賀酒,還沒開封就被陸小鳳這廝偷挖出來干了,結果他后面再也沒有贏過沈浪。
都是陸小鳳的錯!!!
莫名感受到了某種強烈怨念,陸小鳳縮了縮頭,果斷轉移話題:“這小哥好生俊俏,你從哪里騙來的?”
王憐花道:“福威鏢局。”
陸小鳳手指一顫:“他就是林平之?”
福威鏢局因《辟邪劍譜》闔族俱滅,只有一個少主林平之逃出來的消息早就傳遍武林,引起軒然大波。
“你說呢?”王憐花搖著扇子,笑得神秘莫測。
陸小鳳服了他了:“你知道外面現在什么情況,還敢帶著他出現在福州城?”
江湖上刀光劍影不假,但在朝廷的管控下至少還算平穩。但福威鏢局滅門,連帶鏢局弟子家眷也一并被抹殺,加起來上百口人這件事,遠比十二年前萬家生佛,后來的快活王柴玉關聯合云夢仙子以藏寶圖之說于衡山做局,坑害一眾武林高手這件事更得朝廷關注。
后者不過尋常武林廝殺,前者卻是實打實上百個出身清白的良家百姓。
陸小鳳知道這件事早就在六扇門掛了號,甚至上達天聽。
遠的不說,福州可還有六扇門的人在暗中查訪。光陸小鳳知道的,還有那四大名捕之首的“無情”捕頭坐鎮于此。
更不要說那些得知此事的江湖宿老,有的是真心想要為林家找出兇手,也有的是暗藏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但不管是哪一種,他們都在找林家遺孤。
以王憐花消息之靈通,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竟然就這么大刺刺帶著林平之回到福州來,簡直是自找麻煩。
“林公子若是信得過我陸小鳳,便可與我去尋無情捕頭。”
陸小鳳張嘴,最后只簡單說了一句話。
以林平之的遭遇,他未必還會信江湖人,這個時候朝廷中人就比他更能讓林公子放心,何況那可是無情。
林平之面上浮現一絲細微笑意,他聽得出來陸小鳳的善意。
對方在得知他身份時除了有點驚訝,眼中并沒有他見過的那些仇人的看他時的貪婪。
應當是個名副其實的好人。
“多謝陸大俠好意,林平之心領了。”他還是搖了搖頭,“平之現在一切都好,自會尋機會去見無情捕頭。”
他的消息是真的不靈通,若非王憐花,他也不知道京都長安的四大名捕之首,那位無情捕頭會親自來查他家的案子。
其實哪怕陸小鳳不說,他這次也打算主動去找對方的。
父親說他當年走鏢時曾得四大名捕相助,那都是真正的好人。他的江湖經驗不夠,信任父親的眼光是理所應當。
“嗯?你要去找誰?”
陸小鳳身后忽然傳來一道幽幽聲音,他瞳孔猛得一縮。
什么時候這里出現了別人?
糟了,見到王憐花這廝太震驚,一時忘記這別院是真的有幾分古怪,可能真的有鬼。
想到那個揮手就把他卡在窗下的漂亮姑娘,陸小鳳只覺得渾身哪里都疼。
他又覺得哪里不對,剛剛那是個女鬼,怎么現在這話聽起來是個少年人的音色?
巽風從窗口走過來幾步,道:“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
陸小鳳僵硬轉過頭來,脖子“咔咔咔”地響。
他看到一個約摸十四五歲的少年人站在他身邊,玄底金紋圓領袍,腰間掛著一雙黑鞘唐刀,裝飾得相當金貴。
少年有一雙頗為異域風格的異色瞳孔,面容倒是明顯的中土風格,是他迄今為止見過最好看的臉。只是臉頰實在沒什么血色,在月光下更顯得蒼白。
“這位……小公子……”
陸小鳳結結巴巴開口,心想我可是豁出去了王憐花你還不帶著林公子跑路——?
嗯?
只見王憐花那廝笑得像朵花一樣燦爛,張口就說:“小老板,林平之只是想回他老家看看。”
“哦。”巽風點點頭,語氣十分認真,“那你陪他去吧,我在這里還有事情要做。等我辦完了就帶你們回去。”
言下之意,這間別院的事情你們不要跟上來,我搞定這院孤魂野鬼后領你們回客棧。
這一問一答,陸小鳳再傻也知道他們是一伙的。他目光悄悄往地面一掃,正好瞧見這幽艷少年腳下一道狹長黑影,頓時把心放了下來。
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好,有影子就代表這個不是鬼。
他麻溜蹦到王憐花跟前,試圖去拍王憐花肩膀被王公子嫌棄地避開。
陸小鳳也不以為意,笑嘻嘻道:“不介紹一下?”
王憐花不答,只見巽風看了林平之一眼,轉身就往那個書生搖頭晃腦念書的房間而去。
巽風說了兩遍要他們先走。
林平之微微點頭,只道:“平之有些關于…的問題,想要請教陸大俠一番,可否移步?”
陸小鳳回頭看了看那仿佛能吃人的房間,猶疑道:“若你換個時間,我肯定樂意為你解答,但現在……我可不能讓個小娃娃單獨留下。”
王憐花折扇敲了敲手心,漫不經心道:“人家留下是術業有專攻,你留下干嘛?”
陸小鳳眼神一閃:“這么年輕?”
“誒,這一行不是向來越年輕越好,越年長越好?”
陸小鳳想起他在姜侍郎府上見過的那位田道長,深刻道:“英雄所見略同。”
既然他們都放心那個小娃娃留下,想來也是肯定對方手段。何況王憐花可不是什么善茬,卻對那小娃娃態度那么好。
嘿,可真有意思。
陸小鳳被勾起了好奇心,與王憐花林平之一道出了門。
巽風獨自走進那個被當做教書場所的房間,那里,已經顯露出厲鬼模樣的秋容把其余眾鬼和唯一的活人擋在身后,正惡狠狠盯著他。
“秋、秋容姐姐,這是怎么回事,他是誰,你怎么這么怕他?”
秋容身后傳來一道自以為壓的很低的聲音,帶著濃濃的不解和聲音的主人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恐懼。
秋容硬下心腸:“小謝閉嘴!”
這個少年太危險了,她壓根就不能與他對視,似乎靈魂深處銘刻著對他的某種戰栗。
有著一對漂亮酒窩小女鬼委委屈屈退下:“知道了,秋容姐姐。”
巽風沒打斷她們的話,等到對面安靜下來,才道:“你不想去輪回,也要讓她們不能輪回?”
秋容面色陡然一變。
“這位小公子,你此話何意?”
那個書生終于想起自己一個大男人,躲在一群纖弱女子…女鬼身后,很是有礙他男子氣概,方才往前走了走,有模有樣拱手問道。
嗯,也沒有走出秋容身后。他畢竟是這里面最了解秋容本事的人。
巽風沒搭理她,只繼續問:“為何不讓她們遵循本能,前往城隍廟等待陰差帶她們去輪回?你可知不入鬼門,你們最終會徹底消失。”
秋容不為所動:“我才不信你們這些臭道士,誰知道是不是你胡諂一個理由讓我們相信,好用我們給你的捉鬼生涯添一筆功績。”
巽風皺眉:“我不是道士。”
秋容冷笑一聲,“你不是道士,怎么能看見我們,難不成還能是鬼差?”
眼前的少年是活著的,必不可能是陰間鬼差。她們在這別院等了這么多年都沒有鬼差前來引渡,誰知道對方打什么心思。
巽風道:“你真的確定不讓她們去最近的城隍廟?”
“你可知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希,希死為夷,夷死為微,等到你們死成微了,這世間就再不會有你們存在。”
聽到這話,秋容身后的女鬼們頓時花容失色,她們面面相覷,皆看到對方眼中的無措。
她們從來不知道這件事。
顯然,秋容也不知道。
她死后一直在別院從未出來,一身怨氣仿佛天生自帶,讓她輕而易舉修成厲鬼,成為陸陸續續來到別院的女鬼的領袖。
她拒絕聽從潛意識,認為去城隍廟會被道士打散,后來的女鬼信她聽她,便也主動拒絕前往。
巽風看著眉面容隱約帶著偏執的厲鬼,眉眼漫上一絲悲憫。
“你怨氣深厚才能修成厲鬼,她們怨氣不如你,修為亦不如你,很快就要化成聻。聻就不能輪回了。”
等到化希再化夷,無味無聲亦無形,天地便再無痕跡。
厲鬼渾身一震:“……我沒有,不讓她們去輪回的想法。”
她眼中漫上一絲恐慌,對方說的與她當初剛化鬼時腦海里突然出現的信息相差無幾,時隔多年她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忘了當初的信息。
到這時候,她隱約覺得對方說的可能是真的了。
秋容雖有小心思,卻也只是想要在這里找到她的死因,她真心保護那些生前可憐的姐妹們,從來沒想過要斷了她們的輪回路。
巽風輕嘆一聲,揮揮手把這些女鬼全都送去城隍廟。
城隍雖在地府述職,鬼差今日卻是在的,正好把她們打包帶回陰世。
那些女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遣送離開,期間那個叫“小謝”的女鬼慌忙看向那個書生,大聲喊道:“我不要去,陶郎,陶哥哥——”
巽風不為所動,只在秋容離開時提醒一句:“你現在去地府,跟負責你的鬼差說一聲,讓她幫你查當年的審判,還能在血涂地獄里找到當年害你的那個人。”
秋容眼神驟然一亮,秀麗面容上露出一絲感激的微笑。
巽風可沒說謊,他看到秋容當年是怎么死的了。
秋容本是幾十年前被父母賣到姜府的侍女,因生得秀美脫俗,舉手抬足瞧著不像個伺候人的丫鬟,竟像個官家千金。
當時姜府夫人心善,府內下人也多性情溫和,秋容雖是丫鬟,日子也不難過。
她生得好看,又有一手好繡活,夫人便把她提到針線房,每日只負責給府中女眷繡衣裳。
姜夫人答應她,若她想出去,等到她攢夠銀子就把賣身契還給她,若她想留在姜府,將來便給她配個好人家去做正頭娘子。
秋容自是想要出去的。她感激夫人一片心意,平日只專心窩在繡房做活。
直到那一天傍晚,秋容和另一個繡娘一同出來散步,遇到了姜家老爺。
秋容一直跟在夫人身邊,但不常見到這位老爺。一是老爺每日在縣衙之中,二是老爺看她的眼神有時讓她很不舒服。
她平日都在繡房,今日是是在避不開了,只好硬著頭皮行禮。
那姜老爺許是和同僚應酬一場,身上帶著酒氣,黃昏下瞧著眉目姣好的秋容就動了心思,手也不安分起來。
秋容拼死掙扎,同行的繡娘見狀連忙要把秋容拉出來,推搡間被姜老爺踹了心窩飛出去,伏在地上痛苦掙扎。
秋容又氣又急,又擔心那邊的繡娘,力道掙脫不開一個男人,就被他橫抱進了廂房。
唯一目睹這一切的繡娘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爬著往夫人的院子去,想要請夫人來救秋容。
她辛苦爬到門口,恍然想起今日夫人出去上香,并不在姜府之中,氣急攻心之下一口鮮血噴出,頭一歪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秋容在榻上拼命掙扎,姜老爺不耐煩一巴掌打過去,拽著她的頭往床柱上撞,鮮血淋漓,撒了姜老爺滿身。
等姜老爺晃過神來,秋容已經被他殺了。
秋容化為鬼身,想要報復姜老爺卻無法碰到他。新死之鬼畢竟沒有修為。
等到姜夫人回來,得知的就是秋容和另一位繡娘都被老爺逼死的消息。
姜夫人被這荒唐事活活氣死了。
姜老爺為了遮掩這事,對外扯了幌子說姜夫人善妒,逼死府中美貌侍女后心虛自盡,又把姜夫人草草下葬,讓姜夫人娘家人連查證的機會都沒有。
做完之后,他迫不及待又娶了新婦。
秋容在姜府目睹了這一切,眼睜睜看著待她極好的姜夫人身后事凄涼,留下的一雙孩子也被父親教導的認為母親因嫉妒侍女害死兩條人命,認為母親死有余辜。
自己和繡娘被逼死,姜夫人被氣死的遭遇一直在她腦子里會轉,令她爆發出極大的怨氣,在一個電閃雷鳴的晚上沖進姜老爺的房間報仇。
孰料姜老爺做賊心虛,早早求了一位法術高強的道長做伴。秋容不是道長的對手,很快就被道長打散一部分魂魄倉皇而逃。
但秋容也讓姜老爺再也不能人道——她活生生抓斷了姜老爺那玩意兒。
后面秋容便一直徘徊在姜府別院中,不知為何沒有離去。
……
女鬼被送去城隍廟中后,巽風看著屋中僅剩那一人,書生兩股戰戰,“撲通”的一聲跪在他面前不住求饒。
“大人饒命,小生只是在此間別院念書,見那些姑娘調皮,便想著教她們讀書來磨一磨性子,沒有別的想法。望大人明鑒!”
眼前少年揮手之間就送走所有女鬼,陶望三是再不敢像對待秋容小謝那樣輕佻,這會兒雖然懼怕,口齒倒是伶俐得很。
巽風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穿進他身后的墻壁中。
窗外風聲徐徐,等到明日初升,書生陶望三晃過神來,自己小命保住了。
書生整個人癱在地上,身下傳來刺鼻的騷味。
他顧不得這些,爬起來就往外跑去。
走出別院后,陶望三又回想起這段時間和小謝秋容等女鬼相處,念及那與自己心心相印的小謝,心頭又浮現些許淡淡的惆悵。
他在前方駐足,想了想還是回頭再看了一眼這保留他所有旖旎快樂經歷的別院。
就是這一眼,陶望三的恐懼從體表蔓延到骨子里,連滾帶爬逃走,再也不想什么美貌女鬼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邊林平之帶著王憐花和陸小鳳也沒有去別的地方,左右已經到了福州,又已至深夜,林平之干脆回到了向陽巷林家老宅。
老宅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家具都積了一層厚厚的灰,不過三位都是江湖中人,誰都有過風餐露宿的經歷,也不怎么在意這些,各自尋了地方歇下。
只是林平之實在睡不著,干脆走到老宅庭院中的涼亭里,提著一壺酒枯坐。
他倒了沒幾盞酒,一只白玉樣的手伸過來,把酒壺拿走給自己倒了一杯。
王憐花在他身邊坐下:“來聊天?”
林平之不言。
“你啊你,總是這個倔性子。”
好半晌,林平之才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王憐花道:“是了,你從來都是這個脾氣。”
林平之今日不想提這個,只說:“不是說聊天?說說你怎么和陸小鳳相識的唄。”
王憐花道:“沒什么好說的,他為了花滿樓,我為了看樂子。”
陸小鳳曾經為了治好花滿樓的眼睛尋遍天下名醫,傳聞中有“生死人,肉白骨”醫術的千面公子自然也在其中。
他當初能為花滿樓前去拜會移花宮醫術超群的大宮主邀月,自然也能去洛陽云夢山莊尋小魔頭王憐花。
邀月宮主閉門不見,他第一次連繡玉谷的山門都沒進去。
王公子當初倒是正好被陸小鳳堵上。經過一番斗智斗勇后,王大公子提了無數苛刻刁鉆的要求,陸小鳳能做到的都一一做到,實在做不到的,干脆賴在云夢山莊不走了。
王公子頭一次看到還有比沈浪更無賴的家伙,江湖上名頭也從來不必沈浪差。
左右也無聊,王公子就隨陸小鳳前去看看那位出身江南的錦繡公子,江南花家七童,花滿樓。
花滿樓的眼睛在幼時為鐵鞋大盜所毒瞎,多年以來花家尋盡名醫為沒能把他的眼睛治好。
尋常孩童若碰到這種飛來橫禍,不說心性大變,性情有所影響是必然的。
王憐花原也這么想,直到他在百花樓瞧見一個溫和淡泊的錦衣公子,提著花灑在樓上侍弄花草。
若非陸小鳳沖著那位公子喊了一聲,王憐花遠遠第一面幾乎發現不了他是個瞎子。
眉眼含笑,氣度高華,那實在是個令人由衷欽佩的真君子。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君子。
彼時花滿樓得知陸小鳳來意后只是淺淺一笑,并未開口對陸小鳳表示謝意,他二人之間本也不需要如此。
花七公子只對遠道而來的王憐花笑道:“王公子定是被纏了許久。”
陸小鳳可憐巴巴道:“七童,我這都是為了你。”
花滿樓笑道:“是,其中好意不必我多說,只消陸小鳳記得,百花樓里的酒都是進了誰的肚子里。”
王憐花覺得他們之間的相處有些好笑,但那種氛圍確實可以看出他們關系非常好。
查看花滿樓眼睛時,陸小鳳在一邊眼巴巴看著他,手腳麻利打下手,一看就是做過很多遍的。
檢查完后,王憐花沉默許久,在陸小鳳忐忑的眼神里嘆了口氣。
陸小鳳心沉了下來:“連王公子也沒有辦法?”
“你若是能早上三年來尋我,倒是還有機會把毒解了。”王憐花幽幽嘆氣,“可惜,現在這毒已經徹底把眼上經脈毒瞎啦。”
陸小鳳頹然坐在地上,榻上的花滿樓感知到他低落心情,準確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等到王憐花撤掉眼睛周圍的金針后,花滿樓噙著微笑溫和道:“我早已習慣現在的生活,陸小鳳,不要為我難過。”
“哎,沒關系,還有很多名醫沒有找,我多去繡玉谷幾趟,總能把邀月宮主請出來為你看一看眼。”陸小鳳愁眉苦臉,半晌他咬咬牙,抹了把臉說道。
盡管上次差點被憐星宮主嵌進銹玉谷的花圃里,不過為了花滿樓,他還是要去試一試。
哪怕這次又會被銹玉谷丟出來,他也要見到邀月大宮主!
王憐花在邊上的小盆洗了把手,無語看著這兩位你安慰我勸告,你難過我心疼,簡直比他以前親身上陣演過的戲劇還黏糊。
“兩位,倒也不必如此眉來眼去。”王憐花沒好氣道,“我話可沒說絕。”
陸小鳳“嗖”的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拉來椅子恭恭敬敬道:“王公子您請坐。”
又很順手地拿起桌上花滿樓的茶壺倒了杯茶放到王憐花手邊:“王公子請喝茶。”
“王公子還有什么需要的說一聲,我陸小鳳一定做到!”
王憐花:“……”
真是能屈能伸的陸小鳳,王公子見風使舵十來年,在不要臉這一點上甘拜下風。
“也就是說,你能治好花七公子的眼?”
林平之聽到這里,眼中有些疑惑,“可我沒聽到花七公子眼睛復明的消息。”
若花滿樓重獲光明,那江南首富花家定然已經敲鑼打鼓將這個好消息傳得天下皆知。以花家對花滿樓的看重,開個十天十夜的流水席慶祝都是小的。
“難不成發生了什么,你又不樂意了?”
王憐花啟唇:“非我不愿,是花滿樓不肯。”
“是七童不忍心,不是王公子毀諾。”
一道有些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林平之抬頭,瞧見陸小鳳從亭頂上倒掛下來,表情喪極了。
“有這樣的機會,花七公子怎么不愿?”林平之這下真的迷惑了,失明之人能重見天光,多少人求出來的機會,那位花七公子卻不愿意。
陸小鳳道:“王公子的辦法是給七童換一雙好的眼睛,但必須是活人的才能保證成功的幾率,七童不愿意。”
陸小鳳想到花滿樓無論如何也不愿換上活人的眼,哪怕說去牢里找死刑犯,用別的跟死刑犯交換眼睛,花滿樓也堅決不肯。
“七童說,不管自愿與否,那都是別人的眼睛,他不能奪走。”
說到這里,陸小鳳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何其了解花滿樓,在王憐花悠悠說出法子時,他便知道花滿樓不會同意的。
“那位花七公子倒是個真善人。”
王憐花懶懶說到,花滿樓的品性讓他都不太好意思坑蒙拐騙這樣的老實人,只覺得陸小鳳走了八輩子大運交上這么個朋友。
“噢,如此說來,花七公子是個真君子。”林平之淡淡道,“看來你很失望,可惜你只有我這樣的倒霉鬼當朋友。”
王憐花訕訕:“我沒那個意思。”你今晚很不正常,你正常一點,不要學我陰陽怪氣的本事。
陸小鳳翻身坐到亭中,伸手倒了一杯酒一口悶下,眼里閃著明亮的光:“這么說,難道王公子不把我和七童當朋友?”
“我可是很樂意交上千面公子這樣的朋友,七童也一樣。”他倒也不是擅自給不在場的花滿樓認下,在他眼里王憐花這個人亦正亦邪,相當矛盾又有趣的一個人。
花滿樓是真的欣賞王憐花對花草方面信手拈來的本事,相比提出治好眼睛的法子,王憐花順手救了百花樓里的那盆病了多時的昆山夜光,反而更讓花滿樓認可這位江湖上名聲詭譎的千面公子。
王憐花眼神嫌棄:“花滿樓不提,你倒是很自來熟。”
“天生本事,你羨慕不來。”陸小鳳嘿嘿一笑,“至少現在我雖進不了移花宮,卻不會被扔出銹玉谷了。”
“你還沒放棄?”王憐花側目,了不得啊陸小鳳,鍥而不舍去撞移花宮那座冰山。
陸小鳳攤手:“七童不愿換活人眼,我只好找別的法子。江湖上的名醫都被我騷擾過了,只有移花宮大宮主邀月還沒被我打動。”
他說的是實話,東南西北四方武林,大漠西域南疆蜀中,哪里有名醫哪里就有他陸小鳳的身影,中土之上他都快跑遍了。
他甚至已經做好如果連邀月宮主也治不好花滿樓的眼睛,就想法子出海看看。
林平之聽得他話中決心,放在桌上的虛虛一握:“陸大俠,你或許可以去蜀中瞧瞧。”
陸小鳳眼神一動:“林公子此話怎講?”
林平之道:“蜀地夔州有一客棧名黃泉,其間老板手段莫測,或有兩全其美之法。”
以王憐花的醫術都不能解毒,只能換眼,那移花宮的邀月宮主即便愿意出手,也很有可能得出和王憐花一樣的結論。不如去黃泉客棧碰碰運氣,說不定陸小鳳能在小老板那里找到既不用換活人之眼也能讓花滿樓看見的法子。
林平之自己就是抱著想與故去親友重逢的心思抽到的那盒可與死者往返的明信片,他不覺得陸小鳳沒資格開啟往生池。
陸小鳳聽罷精神一振:“多謝林公子告知我這個消息。”
盡管他沒聽過黃泉客棧,心里也納悶為何會有客棧去個這么別致的陰間名,不過既然有人提醒,找個時間前去看看也無妨。寧可弄錯不可錯過啊。
王憐花燦然一笑:“你還真是全心全意為你家小老板著想,逮到機會就介紹。”
陸小鳳:“嗯?”
林平之淡然道:“老板于我恩重如山,我為他著想有何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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