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難受了許久，紅英突然看著自己的丈夫說：我們抽個時間去看看幺娃吧。雖似詢問的意思，實際上紅英已下了決心要去看她。抱走幺娃的人家跟他們在同一個鎮子，相距不算太遠，何況二娃出了事，江紹彥也與紅英一樣實在放不下心，于是點了點頭，說了個時間決定和紅英同去看看幺娃。

        老屋都建在山間，村與村之間沒有修路，唯一一條寬敞些的黃泥土路從山頂直通到鎮子上，鄰里之間便都是人們在山間走得多了，踏出了一條路來。兩人走了半小時，終于看到了七大隊那對夫妻的土胚房從一個小土包后露出的一角。紅英看著眼前這院子，腦中忽的想起來劉二嬸子說的話——既然打定主意送了出去，以后就是要與自己斷個干凈的……她一時怔住，想不出這趟前來是以何種身份何種理由，江紹彥看她停住，也反應過來。

        兩夫妻就這么楞楞地站在路上，前方幾步之遙就能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可就這么一小段距離，他們竟沒有理由再往前。

        忽的一陣小兒哭喊聲傳來，驚地兩人將心中那點顧慮拋之腦后，快步上前就進了院子。院子里并無其他人，一個小娃娃就那么被孤零零放在地上，兩只手在空中亂抓，口里一陣一陣地哭喊聲，叫得紅英心慌。

        “幺娃——”紅英一聲驚呼，一邊快速跑到小娃娃身邊抱起她不停地拍著哄著。

        江紹彥走進了才看到，這屋里并不是沒有人！一屋子人都在桌上吃飯，卻只把他們的幺娃扔在外頭！他實在氣極，當即沖進去質問道：“你們兩口子當初是咋說的？不是說會好好對待娃娃的嗎？你們自己安安心心吃飯，全不管小娃肚子餓不餓！”里頭一個小男孩被這氣勢嚇住，端著碗就躲到了那女人身后。紅英也惱得很，抱著孩子上前問：“我也想問問，究竟是咋樣，你們咋把這么小的娃娃一個人放外頭呢？”

        那女人挑著對眉，雖然被他們突然的質問嚇了一跳，但很快也反應了過來，便厲聲駁回兩人的話頭：“吼什么吼，沒見嚇著我兒子了！這礙你們什么事兒了？看看清楚這是我們家孩子吧，你們是忘了劉二嬸子怎么說的了嗎？這么偷跑到我們家來是幾個意思！”她雖是詫異紅英兩人今日突然前來，但她心里清楚，紅英是再沒有什么資格指責她的。

        這一連串話語咄咄逼人，直叫紅英干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江紹彥也被問得有些懵，但不稍一會兒便恢復了清明：“是！當初是說這孩子是給了你的，但那也是你先許了諾會好好照顧娃娃，我們才肯給你的。可現在呢？你們嘴上說得好聽，其實根本沒把她當自己孩子養！這你認不認！”

        那屋里男人巴巴地望著自己女人，可見是個說不上話的，而那女人也的確是個兇悍的。此刻江紹彥顯然占理，言辭更為尖銳：“還有，小娃娃是給了你，可也不是說我們連看都不能看一眼，我們原想著不打擾你們，只悄悄看一眼就走，要不是你們自己不好好對娃娃，哪會被我們撞見！我們就來了一次，還不曉得我們沒來的時候你們是怎么對她的！這么小的娃娃不給飯吃，還給扔在外頭！擺明了是不把她當自己人！既然不想把她當自己人，當初就別抱啊！”他越說越氣，越說越后悔當初把幺娃給這家抱走，真要照他們這么養下去，小娃娃遲早餓死

        那家女人也是個厲害的，當即與他爭執起來，見江紹彥人高馬大的不好對付，又去搶紅英懷里抱的娃娃，可紅英說什么也不肯再把孩子給她了，抱著就往后退，喊著：“是你們待她不好！我怎么還放心你們養！這是我孩子！是我肚里頭掉下來的！”

        江紹彥不好對女人動手又怕她傷著妻女，伸手推了一把，那女人腳步不穩，栽倒在地上，啐了一口：“我呸！沒見過送了的東西還要回去的，那小東西一天就知道哭哭哭！能有什么出息！滾吧滾吧！都滾吧！一家子都不是人！”

        她說得這樣難聽，江紹彥卻不想再多糾纏，雖說要回孩子是有些欠妥，可眼下也只能這樣了，先護著娃娃回家才好。

        幺娃確是餓得狠了，起先哭聲還嘹亮，后頭漸弱了下來，紅英急急忙忙一路小跑抱回家，喂了些米湯，又把她哄睡著，才安穩了些心神。

        一屋子人大大小小看著紅英抱了個孩子回來，江老爹驚覺那孩子竟是家里老幺，忙趁著紅英回臥房哄孩子的當問了江紹彥。這一問把他氣得，好不容易送出去的禍累又給抱了回來！然而他也只能心里怨憤這些，嘴上只能責怪江紹彥做事有失分寸，冒冒然跑到人家院里頭就把孩子搶了回來，顯得他江家是個不守信用的。江紹彥一面應著，心里還是擔心小女兒的未來，這回雖然是又抱回來了，但又能在家里留多久呢，老人定是主張再另尋人家送出去的。

        這一天果然到來了。因為過年，村里許多外出打工的年輕夫妻都回了鄉，江家老人不知道何時打聽到五村沈氏小夫妻死了孩子，有意抱養一個。

        這回江紹彥和紅英兩人留了心思，把那對夫妻打聽得明明白白，知曉他們是才失了一個兒子，兩人傷傷心心的，急著想要個孩子在家里，如果能抱走幺娃養大，他們再不生育只專心養這一個也是行的，且聽他們鄰里親戚講，夫妻倆都是踏實敦厚的人，紅英終于放了心。于是在幺娃被抱回家才過幾天，江家人又把她送給了沈氏夫妻。

        兩個老人心底暗暗松了口氣，江紹彥和紅英總還是有些不舍，但這已成定局，這下，幺娃是徹底成別家的娃娃了。

        沈澤龍夫妻倆倒是真心疼愛這個小娃娃，自帶回去后，與親朋都說了清楚，這娃娃以后便是他夫妻倆的孩子，是沈家的娃娃了，當天便帶去讓沈老爹——這一家最年長的老者給取了名字。原先這鄉里取名是要按字輩來的，沈老爹這一輩是仕字輩，沈澤龍這一輩是從澤字輩，他們四兄弟便是取澤字，再分別添上旭、燕、龍、飛四字，到了小輩們是該德字輩了，沈家老二澤燕的兒子便是叫做沈德亮。可是家族里又有個規矩：女娃娃是要嫁出去的，不必從娘家字輩。因此，沈老爹想著女娃娃得要個好聽的名字，便喚她做語清。說來也奇怪，江老爹沒讀過書，卻能給這么多子子孫孫取名字。

        沈澤龍和妻子這幾年都在林都做工，這里離老家不算太遠，又比老家富饒許多，他兩個在這邊勤勤懇懇，一天能掙七十塊錢，足夠支付租的那十來平的屋子，剩下的錢一家人也是能省就省，除了孩子必須要的奶粉錢和家里的柴米油鹽，其余的都被數的仔仔細細存了起來，每存到一千他們就存到銀行里去，等到了某個大數額兩人又取出來重新存定期，這樣利息也能高些。

        這些他們是搞不懂，都是同租住在一棟樓里的老鄉告訴他們的。沈澤龍一家住在二樓，那老鄉則是在一樓。這里是林都市外圍一棟略顯破舊的樓房，這片區多的是這種樓，每一間小屋子支撐的都是一個家庭。租住在這里的多是與沈澤龍一樣出來討生活養家糊口勉強度日的打工人，可能是境遇相同，大伙兒很容易相熟，平日里也會有些來往，串串門擺龍門陣是每天都在做的事。

        鄰里相處久了，都知道沈澤龍夫婦抱養了個女兒，小語清跟著這對新父母來到了林都，在這里，她順順利利地成長著，骨子里開始融入沈家的血。

        小語清一歲多的時候，老家傳來噩耗，沈老爹沒了。老屋里，幾個與沈語清同輩的小小孩童，不知疲倦地鬧騰著，偶爾抬頭望一眼，看到的是大片的白，是嗚嗚的哭聲，是一口爺爺睡覺的大箱子，是大家跪下又起來……是與平時不同的新奇。

        于是乎，小語清學著大人模樣，踉蹌跑到一眾跪著的孝子賢孫后頭，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只是跪著，還沒學著磕頭作揖便對周圍低低的笑聲感到驚疑，眨巴著兩只大眼睛，甚是惹人喜愛。

        有沈家的兄弟笑著說這孩子這么小也曉得表孝心，可見是個知道感恩的。別的不說，小語清這一跪，倒是讓先前些許不大認她的長輩閉了嘴。沈澤龍和洪淑華兩個原本就看這孩子長得水靈，如今更覺得她聰敏乖巧，便一直將她帶在身邊。在這個城市里，一家人平靜地度過三載有余，小語清也進了幼兒園小班，從無憂愁不記事的懵懂到開始體驗人生百苦。

        在她四歲這一年，沈澤龍跟妻子說了一個決定——全家到更遠的地方去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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