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為了老人的身后事，沈家一大家子人都回了老家，沈語清以為這之后自然是要返回上陽的，卻不想，父親居然告訴她，要留自己在天馬鎮讀書。

        為什么？沈語清第一反應是驚疑，隨即想起學期快結束時班主任請父親去辦公室時問到有沒有考慮過讓她沖哪所高中，父親神色猶猶豫豫，說自己也不了解這邊的高中學校，班主任一個勁兒的夸著一中好一中好，說現在沈語清所在的快班的前二十都是沖刺這所學校的，又贊了她幾句，問到沈澤龍會不會送女兒轉回老家讀書。

        那時候沈語清只在一旁靜靜站著，一貫的只聽不說，她看到父親臉上現出不自然的笑容，說自己在考慮，班主任也堆著苦笑感慨最近班里好多外地來的家長都把孩子送回了老家，說不知道為什么這樣做，明顯這邊城市的教育質量要比老家好。父親笑著打哈哈，沒再說什么。沈語清以為父親是因為沒什么知識，不懂得這些話，才不曉得如何回答，這會兒卻聽到了父親的解釋。

        “在那邊我們終究是外地人，高考也要先把本地的小孩子招完了才會選你，就回老家！在這兒考，這兒才是你的根！”父親說得堅定，沈語清也沾染了些自信，開始想象著以后的學習生活。

        “我想跑到一個新的環境去，周圍全是不認識我的人，然后我就從零開始獨自去生活，難一點也沒事……”沈語清曾對沈明月這樣說。沈明月不理解她什么意思，問她是想去哪兒，她以為沈語清是想去哪兒玩。

        沈語清幼時生了張粉嫩乖巧的臉，隨著她長大，這張臉也在蛻變，五官都不出色，卻長得恰到好處的舒服，是讓人挑不出毛病也沒有亮點的一張臉。誰也想不到，這樣寡淡的面龐下藏著怎樣一顆熾熱的、叛逆的、瘋狂跳動的心。她很小的時候就能敏銳地感知周圍人的情緒和心理，內心總是有一股力量驅著她去理解、去包容、去讓人喜歡，這樣做換來了許多好處，讓她成了個極受歡迎的小孩兒。然而越長大心里越生了股煩悶，不同于沈明月扯破臉皮的叫囂與反叛，她的抗拒從不流于表面，在無數個喧囂的環境里，熙攘的人群中，這張平靜的面龐下，一顆心正逐漸逐漸崩裂。

        也許會更好呢。沈語清想著今后在老家的生活。出于一種急于改變的心理，沈語清趁著換手機號與從前的一切斷了聯系，初中生并不多用到什么聯系方式，換起來也不麻煩。稍加刻意一番，沈語清變成了一個朋友都沒有的人了。

        沈澤龍夫婦照樣是要外出的，家里只留沈語清一個。因是住在學校宿舍里，一周就回來兩天，家里的房子一直空置著，這下偌大的屋子全憑沈語清使用了。沈澤龍的表兄弟就住在隔壁，于是便拜托他們一家照料沈語清周末的吃食。一切都安排妥當，淑華把沈語清送去了學校。

        這是各地開學第一天，面包車開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晃里晃蕩，沈語清坐得并不安穩，可對新學校的期待沖淡了這點不適。

        辦公室里，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正坐在淑華對面，沈語清站在一旁，仔細打量著這位老師。一頭短發三七分，梳得平直規整，又因眉眼處彎著幾道皺紋，干練中添了幾分溫柔。她穿著一件極普通的深藍色棉服，周身再沒有其它裝飾，只是束腰的設計把這老師的腰腹窟得緊緊的，看上去挺拔了些，沈語清卻擔心她快要喘不過氣。

        “那謝謝老師了，”淑華叫女兒湊近些，囑咐道：“這個李老師就是你的班主任了，來打聲招呼。”

        “李老師。”

        “哎，叫沈語清是吧，名字挺好聽的，我看了下你之前的成績，每科基本都沒啥問題的，等下我叫兩個同學帶你去宿舍，你們先把東西放好再去教室好吧。”李老師說著起身走到門口，對著幾個剛走過的身影吼了一嗓子：“楊新梅——”

        沈語清看見一個梳著長長馬尾的女孩轉過頭，快步朝這邊奔來，她身后幾個女孩兒聽見叫喚，也慢慢挪動著，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朝這邊走。

        “老李，啥事兒啊？”

        “這是新來的同學，你先把她帶到寢室去鋪床，你們那寢室是有空床位吧？”

        “是有，有，那我們去了！”

        “你們跟著這個同學，她領你們去。”李老師對著淑華再一次囑咐，又換得淑華再一次道謝。

        “你好！我叫楊新梅，你叫啥名字啊？”那會兒遠遠望著，沈語清只看到好燦爛一張笑臉，現在面對面的距離，才看清這女孩子的模樣。小麥色的面龐上，一雙黑亮的眼睛望著自己，矮鼻梁下兩片薄唇大大地咧著，發際線一圈興許是剛剛做了些費力的活兒滲出幾滴汗，在冬日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剔透的光。

        “我叫沈語清，謝謝你啊。”

        “你是從其他學校剛轉來嗎？我們上學期也有兩個從城里轉來的同學，你們可能認識哎！”

        “啊不，不是，我是從外省回來的……”“她以前都在上陽市上學，今年才把她送回老家來讀書的。”淑華在一旁幫著解釋。

        “噢！那里是不是很遠啊！”

        “你家里大人都在老家嗎？沒有人在外邊啊？”淑華偏頭問了句奇怪的話，楊新梅點點頭說對啊，說得極自然。“哦，哦，”淑華得了肯定的答案，說這樣挺好，挺好。

        楊新梅幫著沈語清母女把車上的鋪蓋褥子抱下來，一路往寢室走，才走幾步就瞧見剛才那幾個同她一起的女孩還站在那兒等著她。

        “梅子——”一個圓圓臉盤留著齊劉海的女孩兒邊喊著還揮了揮手，另外幾個朝這邊看過來，嘴里喚著“快點、快點”，沈語清看著女孩子們打招呼，想到了沈明月——以前她也是這樣同自己打招呼的，不知道以后她身邊又是怎樣一番光景了。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們班又有新同學了！”楊新梅開心地大步往前走，恨不能昭告全世界沈語清的到來。

        幾個女孩子興奮地湊過來，看看沈語清，又看看楊新梅，好奇道是不是她是不是她，又親熱地問了幾個問題，沈語清一一回答了，任她們領著自己往前走

        連續上了兩層階梯后，一棟四層樓高的外層貼著的磚紅色瓷磚掉落了幾處的教學樓直挺挺矗立在眼前，沈語清聽見圓圓臉的女孩兒說學校只這一棟教學樓時心里頭不免有些詫異，這學校似乎與父母親同自己講得不大一樣——父親說這里又大又漂亮來著。

        淑華卻仿佛并沒有聽到什么一般，只抱著東西往前走，沈語清的想法她渾然不知。楊新梅帶著她們繞到這棟樓的側后方，這兒竟還有一處空地，兩個籃球板拖著殘敗的身子斜斜立著，身下的水泥地有幾處表皮已經崩裂開來，裸露著傷口受了多少風吹日曬。

        “這塊地方就是操場，我們學校條件差得很。”楊新梅還是嘿嘿地笑著，帶著些無奈。

        穿過這塊空地就是兩棟寢室樓了，幾個剛認識的小伙伴兒紛紛主動幫沈語清母女搬東西，又幸而房間在二樓，一路人迅速抵達，淑華幫女兒把褥子鋪在一張空置的下鋪上，又把那些洗漱用具在房間里唯一張小桌子上擺好。經剛剛一番打量，淑華也清楚這學校自是比不過原先那城市的，整個學校面積就這么大點兒，幾棟樓也看起來灰蒙蒙的，這些女孩子們穿著打扮只說得上是干凈。不知道這會兒的她有沒有覺得自己考慮不周。

        “都收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你有不知道的多問問這幾個同學，”淑華環顧四周，確定沒什么可為女兒做的了，拍拍手準備走人。

        “阿姨你要走了哇？”楊新梅從床沿處站起來準備送送。

        “我是得走了，剛才謝謝你們幾個小姑娘了喲，她剛剛來，麻煩你們生活上互相照應一下啊。”淑華勉力笑得親切些，想給這些孩子留個好印象。

        楊新梅小大人一般應著淑華的話，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沈語清都覺得這女孩子是她見過最會搞大人那一套的人，同時又能熟練地與同齡人打交道，在她看來，此人是將一對矛盾點集于一身，即真摯的孩童與偽善的大人的結合體，還是不引人生厭的那種。

        淑華走了沒一會兒，屋子里的人很快又活躍了起來，沈語清性子算得上開朗，這么一來二去很快與她們建立了友誼，也知道了圓臉女孩名叫吳萍萍，一起的還有譙依依、柳丁兩個，寢室還有個叫周尹的這會兒估計在教室沒能見上。

        幾個人說說笑笑，梅子看了看時間，提議可以到教室去了，可能還要給沈語清搬套桌椅過來，一行人慢悠悠晃到教室，這里頭已是一片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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