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被接回邵家的賴寶婺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 面前是攤開的試卷、習題本,手邊一點小零食。邵天賜還在從省城回來的路上,張美琴說先等他回來, 再等你邵叔叔開完會, 我們一家人就去外面吃日料。
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開始震動, 心口被帶著一陣陣地顫, 漸漸跟心跳同頻。賴寶婺十分確定, 那不會是邵天賜, 因為他幾乎從來不會給她打電話, 那也不會是嚴歡,這個點她應該還在課上。
她輕輕吸了口氣, 握緊筆, 促使自己將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這道數學題, 不去理會外界的異動。
響過一聲就停, 打電話那個人好像能讀懂她的心思。
他不是死纏爛打的那種性格,他自己也說過。
臨近傍晚,小區里出來許多散步的住戶, 有母親推著坐在嬰兒車里的baby,也有牽著狗出來遛彎的白領,偶爾的鳴笛和閑聊聲交織,構成了她十六歲對那個夜晚最深的記憶。
窗戶半開,有風進來, 輕輕吹開桌上一張數學卷子, 賴寶婺連忙伸手去按,就在這時, 一絲低低的狗吠傳入耳里,她抬頭看向窗外。
流光晚照, 云蒸霞蔚,美的不可思議的一個傍晚。
住家保姆看她在門口換鞋,走過來問她要去哪,她低頭系鞋帶,系好一只換另一只,特別仔細的樣子。站起來,賴寶婺把一件牛仔外套穿起,小聲說:“我去外面走走。”
“那早點回來哦,天賜已經在車上,快到家了。”
“知道的孫阿姨。”
她出了門徑直往花壇方向走。
花壇里種了一圈淡粉色的小花,清新淡雅。
遠遠的,就看到一個黑色背影站在花壇長椅邊,黑色棒球帽,同色連帽衫牛仔褲。
秋田犬最先注意到她,一把掙脫狗繩,朝她飛奔。
賴寶婺慢慢蹲下,讓它撲進自己懷里,毛茸茸的尾巴在膝間亂拱,秋田犬抬起濕漉漉的小狗眼,表情依戀地看向她。
無論過去多久,我依然熟悉你的氣息。
我能感覺出你的難過,雖然什么都無法為你做,我愿意靠著你,給你抱我自己。
狗永遠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她從小就知道。
她拱起背,蹲在地,伸手把它緊緊摟進懷里,黃天天的頭壓在女孩的肩上,站得筆直,耳朵微動,它在輕輕地發抖。
女孩也是。
摟著黃天天的脖子,忽然間,一滴淚直直濺落,像是突如其來的一滴雨。
它茫然地抬起頭,看了一會兒女孩清秀白皙的側臉,又慢慢把頭低下,依偎著她,一動不動地被她抱著。
四周變得很安靜。
高斯慢慢地走過來,也蹲到地上,低頭看著一人一狗,表情珍惜。他抬起一條臂,用一只大手輕輕包住女孩的后腦勺。這男生看著痞,有時候還壞,可是仔細說起來,他從來沒有在得到她允許之前對她做過特別親密的舉動。
可是這一刻,他有種沖動,他很想抱抱她。
他真的很想。
回來的車上,高斯一直在想,究竟要把時間撥回到哪一刻,才能讓一切重新開始,而想到最后他才發現自己早就輸得一塌糊涂,不是輸給時間,也不是輸給邵天賜,而是輸給過去自己的愚蠢和自大。如今每一次的后悔,只是讓他更加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心。
他的心現在究竟被他放到了哪里。
“賴寶婺……”他聲音發澀,“對不起……”
高斯對她說過無數遍對不起,多到自己早就數不清,而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絕望到以為自己再也沒有被原諒的余地。
“如果我知道……”
喉結滾動,鼻腔發酸,他狼狽地別開臉,一個字都說不下去。
他能知道什么?
再知道又能怎么樣?十幾歲膚淺幼稚的男生,他能知道有朝一日會對這個女生心動,像鉆石一樣把她放進自己心里,她一顰一笑一點情緒都能牽動自己,這種心動深刻到讓他喜,讓他悲,陪伴他度過無數個失眠之夜,讓他從此看著女生的眼淚就后悔嗎?
掉過眼淚之后,她的頭被他按到自己肩上。
他像黃天天那樣,靜靜地給她靠著。
高斯才從長途車上下來,身上煙味汗味明顯,混在一起并不怎么好聞,卻意外給人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黃天天蹲在兩人腳邊,抬頭懵懂地看著這對年輕的少年少女們。
高斯低頭看她,用掌心給她抹掉滿頰的眼淚,啞聲哄她:“好了,不哭了……”
越是讓人別哭,她的淚就越止不住,淚珠接連往下掉,像流不干一樣。
就這樣在眼淚中緩了很久,賴寶婺推開他,用手背擦淚。
高斯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問:“餓了沒?”
邵天賜風塵仆仆地從省城回來,一進小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他戾氣勃發地走上前,一把把賴寶婺拉到自己身邊,賴寶婺后知后覺地抬起臉,她含著眼淚驚喜道:“天賜。”
高斯一直在看她,被邵天賜推開那一下都沒怎么招架,只是看著賴寶婺。
他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能讓她含淚叫出自己名字,哪怕是死他也心甘情愿。
邵天賜原本窩著一口氣,被她這一叫有氣也發不出,領口豎到下巴位置,他深深呼出口氣,看她一眼:“回家啊,傻站在這里干嘛。”賴寶婺被他拉著,回頭看了看站在原地不動的高斯。
他也在看她,一人一狗表情相近。
目光清清的、淡淡的,有種讓人看不破的沉迷。
邵天賜回頭:“又怎么了?”
到點了,張美琴收拾好從二樓下來,看見丟在一樓客廳沙發上那只熟悉的黑色雙肩包,她語氣驚奇:“天賜回來了?”
孫阿姨聞聲從廚房走出來,笑道:“剛回來又走了,說跟寶婺去外面吃。”
張美琴搖頭:“這孩子,連回來都不說一聲,叫人白等。”
孫阿姨問:“那飯還做嗎?”
“不做了,我跟他爸也去外面吃。”說著轉身上樓換衣服。
此刻的邵天賜正跟賴寶婺并肩坐在市區購物中心一家新開的火鍋店里,通過手機二維碼掃碼點菜,兩人湊在一塊兒挑挑揀揀,一個一個往下勾,各種蔬菜各種肉。邵天賜大刀闊斧地點完,“好了,再加份土豆片,完美。”
一鍵下單。
賴寶婺小聲說:“他還沒點呢……”
邵天賜看了看她,冷笑一聲,又打開手機:“再加份白米飯。”
“吃火鍋吃什么白米飯啊?”
“怎么不能,讓他拌著火鍋湯喝。”邵天賜沒好氣。
說到高斯,高斯剛好拿著兩聽可樂一瓶酸奶從吧臺回來,坐到他倆對面。酸奶徑直推到在座唯一的女生面前,賴寶婺抬起頭,說了句謝謝。高斯跟她笑了下:“謝什么。”邵天賜冷看了他一眼,倒也沒說什么。他心里其實也很清楚,如果不是賴寶婺,他倆根本沒可能出現在一張餐桌上。
高斯自己心里當然也明白。
這頓下來他基本沒什么話,兩個男生悶頭吃,賴寶婺胃口本來也不大,東西雖然點了一大桌,竟然也被他們吃掉了七七八八,只剩一層浮著紅油的火鍋湯,和最后上來的那碗白米飯,徒然冒著熱氣。
賴寶婺一口一口地吸著酸奶,看一眼邵天賜,跟個大姐姐一樣教育人:“你看多浪費,我就說,哪有人吃火鍋點白米飯的。”
“煩不煩啊你。”
賴寶婺小聲:“是你自己不聽。”
“那我打包不行嗎?”
“打包回去你也不會吃,路上就被你扔了。”邵天賜這輩子就被賴寶婺一個人搞得這么說不上來話過,賴寶婺太了解他了。
她也是真不搞懂,為什么要去點一個明明不會吃的東西,白浪費錢。
高斯轉頭看向窗外,無法忽略的是心底浮起的淡淡悵然,每次看到他們兩個親密無間相處的畫面,過去教室里見到的點滴就變得異常清晰,高斯就永遠沒辦法獲得他想要的冷靜。
活到這么大,高斯第一次深刻領教了羨慕這個詞的真諦,應有盡有的人生里并非事事都能順如他心意,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跟邵天賜互換一下身份,哪怕一天都行。
吃得太飽,他們從店里出來,經過旁邊一家影城,易拉寶上放著最新幾部影片的介紹,里面碰巧有一部賴寶婺最近特別想看的,是部喜劇片,想到高斯剛剛還請他們吃飯,她回過頭來一臉單純地提議:“我請你們看電影吧。”
高斯邵天賜異口同聲:“開什么玩笑?”
話音剛落,兩個男生對看了一眼,又各自面無表情地轉開。
高斯從褲袋里掏出手機,主動表示:“我去買,你想看什么?”
很快女生就被晾在一邊,替他們看外套,男生一個去買票,一個去買爆米花和飲料,分工明確,回來的時候兩手都是滿的。賴寶婺站在兩個人高馬大的男生中間,個頭不足,像是中間突然凹下去的丘陵。
她開始有點后悔自己這個看電影的提議。
最尷尬的是,這種時候還沒人說話,一個看手機,另一個也是。
手機已經沒電的賴寶婺只好煞有介事地研究起了易拉寶上的演員陣容。
上一場結束觀影的觀眾陸續從通道出來,經過他們,不少年輕的女生被兩個男生的顏值吸引,邊走還邊回頭看,看了好久也沒搞清楚這三人究竟算個什么組合。
進了放映廳,邵天賜在前,賴寶婺跟在中間,高斯殿后,漆黑的影廳,高斯買了三張連座的票,賴寶婺走到中間那個位置剛要坐下,邵天賜忽然拉住她胳膊,把她往前又拉了一點,跟自己錯身而過,按下她,“你坐這。”他整整襯衫衣領,轉而在兩人中間坐下,兩腿自然分開。
高斯抬頭看了前面的她一眼,沒什么表示,坐下后順手拉開外套拉鏈。
賴寶婺剛一坐下,手上就被邵天賜塞了一桶爆米花,一杯可樂。
“吃你自己的。”
都是男人,電影院里能發生的那點事邵天賜簡直不要太清楚,電影院啊,聽起來多曖昧的地方,一些眼神的交匯,肢體動作的小碰撞,都是愛情開始的火花。賴寶婺怎么想的他管不了,他要做的就是徹底杜絕別人的小動作,將其扼殺在萌芽中。
電影拍得不錯,笑點密集,全場不間斷都有笑聲,都說喜劇是治愈生活的良藥,一點沒錯,賴寶婺笑的眼淚都出來,心頭陰云散去不少。
女孩的笑聲不大,但就像安裝了什么特效,她一笑,高斯總能第一時間捕捉,心底竄過一絲酥麻的電流,忍不住就想去看她。
不多不少,借著欠身調整坐姿的幾秒時間,狀似不經意地掃她一眼。
漆黑的影廳,唯一的光源來自熒屏,曝在光影下的女生臉龐白皙清秀,她一笑眼下會出現兩道明顯的臥蠶,顯得特別溫柔。
讓人心情也變得很好。
高斯有時候也搞不明白,高一那段時間自己在想什么,她明明長得很乖,白皮膚雙眼皮,眼睛大大亮亮,有點幼態的長相,就是那種一看會讓人心軟的小姑娘,當時自己怎么就一點不開竅。
坐回之后他收起目光,投到大熒幕上,接下來演的什么他都沒怎么注意,只聽到周圍一陣陣的笑聲,他茫然地置身其間,目光直直地看著大熒幕,卻不知道這些笑聲究竟來自哪里。
電影結束出來,賴寶婺喝多了飲料,想去衛生間一趟,又不好意思跟兩個男生直說,只好含糊其辭地讓邵天賜先等她一下。
她走了,就剩兩個男生沉默地站在電梯前,人進進出出,終于走空了一批。
電梯外壁映出兩個同樣高瘦的身影。
邵天賜看著前面,淡淡道:“我跟她很小就認識。”
高斯一頓,轉過臉來,眼中閃過一點光芒。
他太想了解她、接近她,渴望從別人嘴里聽到關于她的所有事情。
邵天賜不為所動地繼續:“八九歲的時候我爸下到縣里考察,我就去縣里一所小學借讀,跟她是同桌,她爸爸是那所學校的校長兼數學老師。”
“那是個很正派,很負責任的老師,縣里有些學生家里路遠,吃不上熱飯,他就自己出錢弄了個食堂,在我印象里,每天下課他都戴著副套袖在食堂給學生熱飯。”
喉結滾動,目光陷入追憶,邵天賜聲音發澀:“后來有天食堂起火,她爸為了救困在火里的學生,再也沒有出來。”
高斯目光震動地看他。
邵天賜沒有說的是,賴校長從火災里抱出來的最后一個孩子不是別人,就是自己。事情在當地鬧得很大,食堂批建的流程本來就有漏洞,不出事還好,出了事壓根沒人記得這個校長的好,有受傷的孩子家長拉橫幅來學校門口討債,欺負賴家沒男人,就剩孤兒寡母兩個,逼她們賣房賣車賠償。賴母哭著問他們,人都死了,把房子賣了她們娘倆以后住哪。對方咄咄逼人,我管你們住哪,我家孩子還在醫院躺著,你們不賣房子我也能讓你們在這里住不下去。
也不能說誰對說錯,只是越是落后的小地方,善良越難扎下深根。人在一些利益問題上往往暴露地更加徹底。
小的時候邵天賜也恨過、怨過那些學生家長,后來長大了,看到的匪夷所思、大奸大惡的事情多了,他反而覺得那種被利益驅動的赤/裸的惡也不是那么難理解。
高斯安靜地看著電梯壁上倒映出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聲音低沉:“后來呢?”
“后來,”邵天賜壓抑地吸了口氣,“她媽媽受不了也自殺了。”
高斯猛地轉過頭。
那種毛骨悚然的恐懼過去已經快有十年了,邵天賜至今提起還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也是從后來報道中的一些蛛絲馬跡他才否決了意外這個說法,沒有一個母親會扔下還在熟睡中的女兒清晨五點去河邊散步,最后被人發現溺斃在河下游,在此之前她整理了女兒所有當季的衣服、玩具、書本,裝在一個二十八寸的行李箱里。
他從來沒問過賴寶婺,她相不相信那只是一個意外,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問過她,想不想媽媽。
也是從那時候起,邵天賜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訴自己,這世上誰都可以被人欺負,就是賴寶婺不行。
這個世界上,別人都有爸爸和媽媽,只有她,別人在外面再怎么受委屈,回家都有父母給他們出氣,都有父母為他們兜底,但是賴寶婺她不一樣。
她在外面受了委屈就是受了委屈,沒有人給她撐腰,沒有人給她主持公道。
邵天賜:“如果有天我沒忍住弄死你,你記住,這都是你自找的。”
眼眶發熱,他無力地垂下頭。
是的,他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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