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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在翹首以盼中,終于開學了。

        假期長,是老師的隱形福利。21世紀初,市場經濟的春風還未吹進校園,人民教師還習慣于將給學生輔導功課作業視為本職工作而非發財致富之捷徑,所以節假日里的老師遠要比從事其他職業的人們更為清閑。

        不過這份清閑對于初入職場的曾明澤來說,卻全然算不上什么福利。整個春節假期,除了同學聚會那兩天,其余時間于他而言無異于煎熬。

        回到學校,曾明澤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陳艷梅調去平頂鄉中學任教了。

        對此,曹全文并不意外。

        要是副局長的女人都得一輩子窩在這山旮旯里,那么估計就沒誰樂意當官了。

        不過對于曾明澤來說,陳艷梅的調動無疑是一劑強心針。他不知道陳艷梅同劉華軍的風流韻事,理所當然的認為人家是靠著真本事走上去的。

        “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原本已做好了八年抗戰準備的曾明澤,對于未來,又生發出了無限的憧憬。

        開學當天,曾明澤所帶的班上有好幾名學生沒來學校報道。

        起初曾明澤并沒怎么上心,因為他曾聽王錚說過,這樣的情況在過去也經常發生。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在農村,生活從不會因你的年紀尚幼就網開一面。

        剛上小學四五年級、十一二歲的孩子在城市里還是需要仔細呵護的存在,在大山里卻已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勞動力了。

        他們沒有游樂場可供嬉戲,甚至都想象不出游樂場是什么模樣。他們只會、也只能砍柴、割草、放牛,煮潲、插秧、收稻

        這些孩子甚至從不會埋怨自己要做的太多,大部分時候反而會憂愁于自己能幫大人做的太少。

        春季開學恰好趕上農忙,所以因為要在家幫忙做事而耽誤了來學校報道的學生并不在少數。對此,學校的老師們早已習以為常。

        可是轉眼過去了大半個月,其他同學都回來上課了,唯獨一個名叫劉鵬的學生卻遲遲不見人影。

        問其他同學,也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劉鵬的學習成績一般,也不見得如何調皮搗蛋。曾明澤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一是因為劉鵬額頭上的抬頭紋格外明顯,這讓他在一群十一二歲的孩子中間顯得特別老成。另外就是劉鵬特別喜歡看書,寓言、童話、詩歌、小說東井小學那間小小閱覽室里幾乎就沒有他不喜歡看的書。

        有一次,曾明澤見劉鵬一個人躲在圍墻邊上看書,走近去看,才發現他手里捧著的竟然是一本文言文版的《三國演義》。

        小學還沒有開始教文言文,況且初學者也不一定能看得懂這種大部頭。

        當時曾明澤還以為他就是看個新奇,內容什么的多半是看不懂的。結果隨便翻出一頁來,劉鵬竟然說得頭頭是道,釋義不說全對,卻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曾明澤詫異不已,當時就判定這個貌不驚人的學生在文學方面一定有著異于常人的天賦。

        實際情況跟曾明澤預想的差不多,數學、美術、體育這幾門功課,劉鵬的考試成績都只能徘徊在及格線附近。唯獨語文成績名列前茅,尤其是他寫的作文,連教數學的曹全文看了都要嘖嘖稱奇。

        又過了一個星期,劉鵬還是沒有返校。曾明澤心焦不已,決定等周末的時候去劉鵬的家里看看。

        他從一個學生那里打聽打了劉鵬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個叫苞谷沖的地方,距離學校足有二十多里路,光聽名字就不難讓人聯想到窮山惡水四個字。

        周六這天,曾明澤起了個大早,一路上沒怎么歇息,總算在晌午前趕到了目的地。

        劉鵬家里沒人,曾明澤到隔壁家一問,才知道他們一家人今天都上山砍樹去了。

        “老師,你先在我家坐一會兒,我這就去山上叫他們回來。”鄰居表現得十分熱情,不等曾明澤開口就自告奮勇的跑上山叫人去了。

        對農村人來說,老師家訪是大事。

        接到鄰居的口信,劉登遠不敢怠慢,立馬放下手上的活計匆匆忙忙的趕回了家。

        把曾明澤迎進家里,劉登遠一邊散煙,一邊交代媳婦去抓雞準備午飯。

        “大嫂,你就別麻煩了,有什么吃什么就是。”曾明澤趕緊勸道。

        劉登遠卻不依,說:“曾老師,你難得來家里一回,雞都不殺一個成什么話?!”

        言罷,他又轉頭對自個媳婦大聲嚷道:“別愣著啊!快去捉雞,記得捉只大點的母雞。”

        曾明澤勸不住,只能作罷。

        “剛出正月就這么忙了?”曾明澤沒話找話說。

        中國人是最講究說話的藝術的。

        同一句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的場合說出來也是大相庭徑,而不同的人聽在耳里,接收到的信息可能也不盡相同。

        曾明澤最近在看一本關于語言藝術的書,上面說,說話最緊要的是看對象,上位者洞悉世事且工作繁忙,與其交談務必要直奔主題,任何套路都是多余的。而越是低下的人,越在意尊嚴,與其交談首要釋放善意、給予對方充分的尊重。劉登遠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要是一上來就恭維對方反而不妥,所以曾明澤反其道而行之,主動聊起了農家閑事。在他看來,窮人固然希望得到尊重,但他們其實更渴望的是公平而非居高臨下的對話。

        果然,劉登遠很適應這樣的對話,接口道:“沒辦法啊!要趁早把樹砍了,過段時間才好種新的。”

        曾明澤問:“東井好像蠻多樹哦,我一路上過來,漫山遍野的都是杉樹。”

        劉登遠點點頭:“整個平頂鄉,應該就屬我們村的林場寬些。”

        旋即,他又搖頭道:“樹多有什么用,又賣不起價。一棵樹種下去要十來年才成材,一方百把塊錢,算下來,還不如做副業劃算。”

        東井和高龍的方言相通,曾明澤自然懂得“副業”是普通話里“打零工”的意思。

        “不會吧!一方才這么點錢?”曾明澤難以置信道:“我是在玉洪讀的示范,好些同學家里就是搞木材加工的。我以前聽他們說過,整個蒼梧市就屬我們同樂出產的杉木品相、質量最好,價錢應該不會這么低才對呀。”

        劉登遠嘆了口氣,一臉苦相道:“要能賣到玉洪那邊去,價格肯定好啊。可關鍵是我們賣不過去啊。”

        曾明澤好奇道:“怎么就賣不過去了?”

        劉登遠又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接著說:“我們這地方不通路,車子進不來,要把樹運出去,只能靠雨天的時候沿著河道漂下去。玉洪縣離我們這太遠了,那邊的老板嫌麻煩不愿過來收。湘南的老板倒是愿意來收,不過價格就要比玉洪那邊低上一大截。”

        用河水漂流木材是當地最常見的運輸方式,被當地人稱為“洗樹”。顧名思義就是等下雨天,河水暴漲的時候,靠人力將簡單裁鋸過的樹干推進水里,沿河漂流到公路旁了再撈起上岸。

        這種極其原始的運輸方式曾明澤再熟悉不過,過去為了供曾明澤讀書,曾陽春就沒少干幫人洗樹的事情。

        寒冬臘月里,身著單衣的父親在朔風凜冽中顫顫巍巍,用鉤子將動輒上百斤的原木從岸上拖進河道,再跳進刺骨的河水里,用竹竿使命推動木頭讓其向下漂流

        當年曾明澤在去給父親送飯時見到的這一幕,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了一道不可磨滅的印記。

        也正是這道印記,鞭笞著他在酷暑寒冬里咬牙苦讀,最終成功逆襲,由一個成天翹課、吵事調皮的差生蛻變成為當年全平頂鄉僅有的幾個考上師范的學生之一。

        曾明澤收回思緒,接著問道:“離這兒最近的馬路也得到富川那兒去了,洗樹的話,那不是要漂二三十里的河道?”

        劉登遠一臉苦澀道:“哪里才止三十里!富川那兒是有馬路,但是富川人蠻橫,從不給我們在他們的地界上岸。所以我們村洗樹出去,還得往下,一直要漂到五排河那里才能上岸。”

        曾明澤沉默不語。

        洗樹的損耗巨大。一批樹沿河而下,難免會磕碰到河道里林立遍布的暗礁,品相一壞價錢自然要大打折扣。加上洗樹只有在洪水初漲或初退的時候才能進行,上岸時多少會有些來不及打撈而被洪水沖走。所以每回洗樹,從起漂點放下去一百棵,最后能有半數上岸就算不錯的了。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但是在靠伐木為生的東井村村民眼中,蜀道再難,怕也是難不過這三十多里河道的。

        兩人坐在堂屋里又寒暄了一陣,曾明澤才言歸正傳,問道:“老哥,你兒子這個學期怎么沒去學校了呢?”

        聊到正題,劉登遠滿臉的笑容頓時黯淡了幾分。

        他用力吸了口煙,說:“沒辦法啊!樹沒賣出去,沒錢交學費。”

        這個回答在曾明澤的意料之中,因為在東井小學,十個輟學的孩子就有九個是因為家里窮困、交不起學費。

        來之前,他專門請示過曹全文,問要是劉鵬的家里實在是交不起學費,那怎么辦?

        曹全文的回答模棱兩可,說張藝謀的電影都講了,一個都不能少,我們學校自然也要盡最大努力杜絕輟學現象。又說他也沒有權力免除學雜費,每個學期結束后教育局都是要下來核賬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繞來繞去半天,曾明澤聽著的時候覺得都對,回頭一想全是廢話,說了等于沒說。

        后來還是王錚向他說了大實話,學校以前遇到家里實在困難的學生,都是老師自掏腰包幫忙墊付學雜費。后來因為輟學的實在太多了,老師那點工資全倒貼進去都填不上這個窟窿,前任校長就定了個規矩,誰勸學誰負責,學生是哪個老師勸回來的,學雜費問題就得這個老師解決。至于是督促家長補繳,還是自掏腰包補上,學校一概不管。

        曾明澤打心底里不希望自己帶的第一個班就出現輟學的孩子,所以當下他毫不猶豫地拋出了自己在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的回答:“先讓孩子回學校去吧!學費的問題我們可以慢慢再想辦法,校長那邊我都說好了。”

        劉登遠神情復雜的看了曾明澤一眼,卻還是搖頭道:“曾老師,謝謝你!我也是讀過高中出來的,知道你們做老師的其實也為難。欠錢讀書的事情我做不出來,還是等我把樹賣了再說吧,實在不行,就讓伢子留一級,明年再去。”

        曾明澤急了,不自覺提高了音調:“劉鵬多大了,還留級?!他本來讀書就晚,再留級,以后跟不上怎么辦?又像村里其他人一樣,去外面打工?!”

        “我也知道娃兒不讀書就只能跟我一樣,一輩子當個農民。讀書,起碼還有個念想。萬一要是爭氣,考得上大學,說不定也就能走出去了。”劉登遠吐了口煙,指了指四處漏風的堂屋:“但是曾老師,我家的情況你也看到了,真是沒法子啊。”

        短短半個小時的交談時間,曾明澤已經記不清這是劉登遠第幾次嘆氣、第幾次說“沒法子”了。

        財大方能氣粗,無財便是英雄也要氣短。讀書再重要,也不是他去強迫一個赤貧如洗的家庭更加窘迫的理由。

        曾明澤沮喪不已,他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但看樣子,劉鵬輟學的事情已成定局。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桿秤,親朋好友都是可以明碼標價的存在。親疏不同,重量自然有異,人們愿意為之付出的籌碼也會相去甚遠。

        曾明澤捫心自問,如果劉鵬能夠重回校園,自己去幫忙爭取暫緩繳納學雜費,哪怕為此會耗費諸多心力,他也再所不辭。但要他自己出錢供養一個非親非故的學生,他自認還沒有那么偉大。

        吃過響午,劉登遠帶著兒子將曾明澤送到寨子門口。望著躲在父親身后的劉鵬,曾明澤忍不住嘆了口氣。

        未來之所以稱之為未來,源于它的偶然和不可控。

        不過對于輟學后的劉鵬,曾明澤甚至都不用如何想象,就可以篤定他的未來。

        因為眼前的劉登遠,他的父親,就是他的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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