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留意到了沈閑的目光,但是他仍舊鎮定自若的立在原處，佯裝未覺。

        “你先用膳吧，”沈閑對蕭衍說道,“我去去就來。”他言下之意，還是要替蕭衍攔住。

        “宗玄劍派的人已經來了好幾回了，這么下去也不是事。”蕭衍邁下白玉石階,說道，“我見一見吧。”

        “真的要見嗎？”沈閑不確信地問道。

        “不見還能怎么辦呢？”蕭衍一攤手，無奈道,“半個月來了六回,再不見該說我們仗勢欺人了,盡會欺負小輩。”

        沈閑微頷首,抬手叫小弟子去接人，然而他話還未出口，忽聽外面就有聲音傳來。

        “我當是什么人呢，來了六次，回回避而不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京墨閣藏了什么歹人,要跟他們群蟻附膻了。”暮色下，裴昭領著一群弟子,閑庭信步的走來,他是這次帶隊的首領。

        大抵是因為他也是個難纏的人,所以周青裴這回特意讓他來京墨閣。

        蕭衍的目光微微凝聚了一霎。

        “裴公子這個時辰光臨我們京墨閣,是要緊事吧？”沈閑從容不迫的下了石階，站在了蕭衍前面。

        他比蕭衍沒高多少，卻剛好遮住了蕭衍的視線。

        裴昭沒有客氣，他一抬手,身后弟子迅速列成幾隊，他看著沈閑，擺出了那副混賬公子爺的架勢，無賴似的說道：“今個兒要還是不給查，我們就賴在這里不走了，二閣主啊，你讓我們交不了差，我們回去也沒辦法交代的，沒關系，不就是耗嘛，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先在你這京墨閣住下了，我兄弟多，怕打擾到貴門，所以叫了一部分在門口住下了，您也別介意。”

        “我何時說不給查了？”沈閑問道。

        “人家是三進三出，咱這都六進了，總不能六出還無功而返吧？”裴昭故作意外的偏頭，看到了后面的蕭衍，他不認得這個男子，卻也是聽聞過他的事。

        “您看呢，蕭公子？”他問。

        沈閑欲要說話，又被打斷了。

        “哦不對，我現在或許應該改口了，”裴昭笑嘻嘻地說道，“是吧，蕭閣主，金口難開啊，來幾回都沒跟您說上話，剛繼位，也不知道有沒有學到旁的東西，不過這架子學得倒是挺像。”

        蕭衍忽然一笑，走下石階，迎上前，面對面瞧著裴昭，沈閑伸手想攔，但被避開了。

        裴昭面上盛著笑意，只不過這笑是居高臨下的，和蕭衍記憶里的一樣。

        “蕭閣主要是執意同我們耗著，也不是不行，”裴昭繼續說道，“回頭我們要是把人一起帶走了，您可別有什么意見，畢竟上頭下的是死令，仙門百家都該走這個流程，天王老子也一樣，要是出了什么差錯，您也擔當不起不是嗎？”

        “你查，”蕭衍輕飄飄的說道，“你現在就查啊。”

        他似是不大在意眼前處境，又偏過臉對沈閑說道，“勞煩二閣主帶這些弟子先去布招魂陣了。”

        “我知道了。”沈閑擔憂地看了眼蕭衍，蕭衍沒看他，見此，他輕輕一嘆，帶弟子們離開了。

        “現在看來，蕭閣主比我想象中的要好說話了，”裴昭笑道，“我就知道您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

        “你們宗玄劍派要查案，那自然是不敢怠慢的。”蕭衍說道，“夜色也深了，想必裴公子還沒用膳吧，我這正巧上完菜，不如趕個巧，進來吃個酒再說別的事？”

        裴昭以為他要拉攏自己，悶悶一笑，正人君子般的說道：“不了，我今天來是奉命查案的，吃酒耽誤事。”

        蕭衍微頷首，對身后小廝輕聲道：“今夜不用晚膳了，讓十三娘也退下吧。”

        小廝聞言，微微愣怔了一瞬：“可……”

        “晚膳撤下，不要浪費了，分去吃了吧。”蕭衍又說。

        “是，多謝閣主。”小廝恭謹退下。

        裴昭眸光一動，有些難以遮掩的意外從眼底流露出，十三娘？十三娘怎么會在京墨閣？她來這里做什么？唱曲兒？

        裴昭難以置信的看著蕭衍，如何也猜不透他的意圖。

        他眼看小廝離開，趕忙對蕭衍說道：“我今日確實還未用膳，有點餓了，既然蕭閣主肯賞臉一并用膳，那我也就不再客氣了。”

        小廝頓住步伐，回頭看蕭衍，不知道還要不要撤。

        蕭衍故作意外：“那十三娘……”

        裴昭心慌意亂，連謊都來不及編完整，直接搶著說道：“十三娘是揚州名妓，我久聞其名，還未見過。”

        “那就一起留下吧。”蕭衍對小廝說道，“想吃什么，等用完晚膳后，再叫后廚給你們做。”

        “是是，謝過閣主。”小廝連連道謝。

        “請吧，裴公子。”蕭衍往旁邊一側，讓出了位置。

        裴昭同他一并上了石階，幾次偏過目光看蕭衍，都沒看出來什么異常，反倒是方才那句十三娘，攪得自己心神不寧。

        裴昭自打上次離開瀲花坊后，就再也沒和十三娘有過聯系了，晏頃遲盯得緊，他那段時日不敢所有動作，只能私底下叫人出去找段問協作，然而沒過多久，他便收到了段問被殺的消息。

        迄今為止，他還覺得是晏頃遲查到了自己頭上，要殺雞儆猴，才會去殺了段問。

        十三娘怎么會來京墨閣？裴昭心慌難抑的來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果然已經擺上了晚膳，滿桌的盛饌，瓊漿玉液，倒在碧玉的杯盞中，一杯值千金。

        裴昭并非沒見過這些的人，對這滿桌的佳肴自然沒興趣，他眼神一直留在那扇屏風上，想著十三娘會不會是在屏風后。

        房間里還未點燈，夕陽的余暉透過窗子落進來，勾起了屏風后的那道薄薄的身影，婀娜娉婷。

        裴昭怕自己認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但轉念一想，自己跟京墨閣的人壓根不熟，沒任何過節，他們也不會查到自己身上來才是。

        蕭翊剛剛那一言，也不似有心之舉，看樣子只是隨口一說。

        裴昭思緒幾經轉變，又擔心十三娘會不會被仙門的人壓迫，抖露點什么出去，畢竟京墨閣這種宗門，什么齷齪手段都用得出來。

        他猜不出來其中意圖，就只好假意吃了幾口菜。見蕭衍始終沒有要屏風后的人出來的意思，他逐漸有些坐不住了。

        裴昭如坐針氈，也不能太挑明來意，只能拐著彎兒說道：“聽聞十三娘姿色傾城，想不到貴門竟然藏了如此美人。”

        “是啊，”蕭衍也瞧了一眼那扇屏風，笑道，“為搏美人一笑，散盡千金也值了。”

        他說罷，有侍女上前，為他們斟滿了酒。

        裴昭也留意到了他的眼神，更加篤定了心里的一部分猜測，接著問道：“這搖錢樹老鴇可是舍不得放手的，蕭閣主是怎么弄到的？”

        “啊，這很難么？”蕭衍疑惑的說道，“我就是叫人去割了她的耳朵，她便不值錢了，所以我也只花了一百兩，便從瀲花坊將人買回來了，現在她夜夜能彈琴給我聽呢，有時候還會同我講些，她過去的故事，這可比畫本子講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他語態輕松，像是說了件不值一提的小事那般。

        裴昭本來舉杯，欲要喝酒，聞言霍然一驚，酒水撒了大半，濺到了衣袍上，登時泅濕了一片。

        侍女見狀，趕緊拿帕子來給他擦。

        也不知是什么緣故，裴昭臉色變了又變，他頗為不耐煩的拽過侍女手中的帕子，慌亂中，將袍子擦了又擦，卻怎么都擦不干凈那塊被酒浸濕的地方。

        “怎么做事的！”他怒道，“還傻站著干嘛，再去拿一塊干凈的帕子啊！”

        “是是，公子息怒。”侍女慌張道歉，忙不迭去取新帕子了。

        “這，這擱了耳朵，還怎么談曲兒？她自己都聽不見了，又如何能彈得好曲兒？”裴昭皮笑肉不笑的問道。

        蕭衍眼皮抬也不抬的說道：“是啊，可惜了。”

        “你可惜什么？”裴昭摸不透他話里的意思，心里不耐煩，不想兜圈子。

        “可惜了我的好酒，被你糟蹋了。”蕭衍說到這，忽然笑出了聲，他低沉而沉郁的笑聲，在這寂寂的屋子里，顯得陰森至極。

        剎那的死寂，裴昭一驚，連退了數步，卻不小心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打碎了屋子里的沉寂。

        他在這瞬間嗅到了那股凜冽的殺氣，如此熟悉，讓人不寒而栗，卻又在下一瞬被悉數收斂，被藏壓了，似乎方才的一切只不過是錯覺。

        蕭衍，是蕭衍！裴昭驟然驚懼，他不會認錯的，這樣駭人的壓迫力，他活了數百年，只在蕭衍身上見到過。

        “你、你是——”裴昭驚魂失措的想要指認，然而轉念一想，這實在是無稽之談，蕭衍死了，神魂懼碎，人早就化作了一抔土，連轉世都不會有。

        面前這人又怎么可能會是蕭衍？！等人稍稍冷靜下來，裴昭才發覺自己這番舉動實在是不合時宜。

        蕭衍抬眼，目露驚詫的說道：“怎么了裴公子？”

        裴昭強撐著同他對視，臉上血色重新回涌，他喘了兩口氣，卻仍是手腳發麻，不知該往哪里放好。

        “吃啊，裴公子，”蕭衍笑意斐然的看著他，“怎么不吃了呢？是飯菜不和胃口么？”

        裴昭被一語驚醒，回過神，目光閃躲地答道：“沒有。”

        不可能，不可能是蕭衍，蕭衍已經死了。他如此安慰著自己躁動不安的心，終是緩和了些許，扶起椅子，重新坐了回去。

        “酒撒了不要緊，再叫人上一壺吧。”蕭衍淡淡說道。

        “不必了。”裴昭遮掩道，“我已過辟谷，用膳也只是為了嘗個味而已，我要去看看那邊招魂陣布的如何了，蕭閣主慢用吧。”

        他話音方落，那小侍女便托著干凈的帕子來了，裴昭沒看清來的人影，又是嚇了一跳。

        “帕子，公子，您的帕子。”侍女小聲謹慎的說道，生怕哪里再惹怒這個男人。

        “知道了。”裴昭沒好氣的拿過帕子，隨意在袍子上擦了兩下，便扔回去了。

        蕭衍笑了笑，看了眼外面漸沉的暮色，說道：“那我就不送裴公子了。”

        裴昭沒接話，他瞟了眼蕭衍，仍是沒從這張臉上捕捉到那人的任何影子，他權當自己這段時日飽受晏頃遲的摧殘，太過緊張了，才會出現如此幻覺。

        他思及此，邁著步子下了石階，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眼屋子里的人。

        侍女在點燈，蕭衍的側臉落在這層疊交錯的火光里，勾出了朦朧的影子，裴昭用力眨了眨眼，確信自己沒看錯后，離開了。

        等人徹底消失在視線里以后，蕭衍擱下筷子，揮手換來點燈的侍女：“那屏風后面的花架子擺了多久了？”

        侍女輕聲答道：“回閣主，那是二閣主兩日前讓人送來的幾盆木槿和蘭花。”

        “怎么不搬他自個兒房間里？”蕭衍問道。

        “二閣主說是就放在這里，留著賞心悅目的。”侍女回道，“要挪走嗎？”

        蕭衍瞧著屏風上隱隱倒映出來的薄影，倏爾一笑：“不必了，我瞧著挺好看的，既然他喜歡，就讓他留著吧。”

        ————

        裴昭來到院子里的時候，看見沈閑正帶著幾名弟子布陣，其中有京墨閣的弟子，也有自己門派帶過來的小輩。

        他們立在各個不同的方位，將招魂幡固定在這些方位，等著一會施法時，便會吸引來百鬼，屆時風動幡旗，就是萬鬼齊哭，索性這宗門里都是有些門道的修真弟子，先前在普通百姓家里做這個的時候，嚇壞過不少人。

        但是沒辦法，這事兒關乎了整個修真界的安危，還不得不做。

        裴昭負手立在樹蔭下，看著那幾面招魂幡在落霞下迎風招展。

        不由得，他又回頭看了眼自己方才過來的位置，想到了京墨閣的新任閣主，一種莫名的想法，在心里萌生，越來越重——這人該不會是被奪舍的吧？

        他回憶著先前的那股殺氣，摸了摸下巴，隨后喚來一名小弟子，說道：“你去盯著蕭翊，一會兒看看他的反應。”

        “啊？”那小弟子沒明白他的意思，“去看著蕭閣主吃沒吃好嗎？”

        “去你大爺，就曉得吃，”裴昭對著他的腦殼就是一下，“一會啟動陣法的時候，叫你去看他反應，你藏好點，別叫他發現了，就算是發現了，你也就說不小心迷路了。不管那邊什么情況，都得對我匯報，明白了嗎？”

        “明白了師兄。”小弟子點點頭，小跑著離開了。


　　(https://www.dzxsw.cc/book/18970261/28551991.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