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止從見蘇玥的第一面起，就認定這是個活潑有余聰明不足的姑娘。

        往后的日子里，不論是遠遠望見的，還是無意聽見的，這姑娘和村里老少打成一片的事跡，都證實了他的猜測。

        他喜歡活潑的，但他喜歡的是像師父那樣幽默風趣有時候有點不靠譜，但關鍵時刻一定有大本事的人。

        這姑娘過了一次島，就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狽，顯然不是什么有大本事的人。

        也因此，內心隱晦地帶了一點失望。

        可一齊從島上出來的那段，這姑娘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沒心沒肺的嘻嘻哈哈不見了，因為時常帶著笑意而微微上挑的眼尾落了下去，睫毛往下罩出一小片陰影，使得眼眸不再靈動，多了幾分超脫年齡的深沉。

        青止看人一向就比旁人深入。

        他能看到人性背后那個最脆弱的點。

        比如這些年他的幾個師傅閉關的閉關、云游的云游，不是要保持什么神秘感，只是一種對人世間的厭倦。

        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斗。

        哪怕當年辛辛苦苦解救了一批受難的百姓，帶他們入山，教他們本領。

        但他們永遠不會變成師傅們所希望的脫離世俗的存在。

        人就是有好有壞，有追求有取舍。

        光有仁慈放縱是不行的，還得有規矩有手段，軟硬兼施。

        這和外面的世界沒什么不同。

        所以師傅們倦了，把這個地方交給他。

        也因此，青止能確定，他能在那深沉背后，看見洶涌。

        她是在生氣，不是針對他，也沒有什么特定的對象。

        就是憤怒，急迫的憤怒。

        然后，有那么一瞬，她所有的憤怒都被收斂了，非常自然地彎起眉眼，眼中再次凝起靈動的光芒。

        青止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了那個被她稱作主子的男人。

        青止的茫然在看到蘇玥要用刀尖劃破自己的掌心那一刻被驅散，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急促地出聲阻止道，“等等，現在還不行，還得找到一種名為‘斷魂’的藥物。”

        “斷魂？”

        “是的。一種草果子磨成的粉末。裹著四方形的綠殼，內里是黃豆大小的黑色果實。這藥的生長環境苛刻，我們山上沒……”有

        沒等他說完，蘇玥從懷里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布包，飛快地捏出一顆又扔回去，“你是說，陰陽果？這東西在你們這叫斷魂？”

        青止頓了頓，他覺得他對人的判斷有了出生以來的最大一次偏差。

        半晌，才開口，“是的。現在，我們可以把它磨成粉末，混以雙倍份量的無根水小火燉煮。至于藥粉的劑量，需要根據中魂氣之人所陷深淺來調節。”

        “斷魂乃毒物，它本身不會區別內在或外來的魂氣，所以即便用符咒鎖定魂氣，也得控制好劑量，否則就會造成多余的損傷。”

        蘇玥聽得眉頭微皺，心想在‘未來’你可不是這么做的，你就像大法師一樣放放技能就完事了的。

        可也知道青止沒有理由欺騙她，看他說得篤定又頭頭是道，蘇玥決定暫且可以相信他。

        反正斷魂就算是毒物，她也有把毒物扭轉成寶物的法子。

        到了畫符咒的時候，蘇玥再次將刀尖對準自己掌心，又被青止叫住。

        青止把匕首從蘇玥手中接過來，說，“我來吧。”

        蘇玥眨了眨眼睛，還維持著手心攤開的動作，“你確定？這個不是簡單地在手心劃幾刀，它還會對施咒者產生反噬的哦～”

        “我知道，你出去吧。”

        被林棟提溜著肩膀推出房門，蘇玥還在想著是不是醫者都仁心，會愿意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救助病人？

        不過青止也看過那條黑線了，肯定是衡量過楚陽被魂氣入侵不深，不至于造成多大的反噬才會這么做的。

        既然有人自愿替她割手心，又是個絕對靠譜的，蘇玥也沒什么好不樂意的了。

        剛要放下心來安安靜靜等待，腦子里突然閃過某些片段。

        蘇玥暗叫不好，連忙去推門卻發現自己被鎖在了門外，窗戶都關上了，不想在重要的畫符時刻擾亂對方的心神，也就沒有叫出聲來阻止。

        決定先摳破窗戶紙看看里面開始畫了沒，如果還沒開始的話她還來得及叫停。

        一個小小的孔洞視角有限，蘇玥調整角度花了些時間，等她調整過來青止已經快畫完了。

        蘇玥仔細瞄著楚陽胸口被雕畫出來的圖案，青止下手極細膩，雖是用刀尖刻的，卻只留下極淺的痕跡，被劃出來的血絲甚至都沒有要往外滲透的跡象。

        若是換了她，一定做不到這般精細。

        可，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蘇玥聯想起在‘未來’的影像中，烙印在楚陽胸前的符咒，和眼前這個一模一樣，位置大小都分毫不差。

        蘇玥當時為了要記住圖案看得十分仔細，所以絕對不會有錯。

        老天爺，那個打倒‘魔鬼’的符咒，不會就是現在畫到楚陽身上的這個吧！？

        那什么狗屁‘未來’，不會真的成為未來吧？

        屋里，治療已經完事了，也不知道青止用了什么藥，在楚陽胸口稍稍一抹，血色就褪干凈了，只剩下淺淺的印子。

        屋外，蘇玥頹然地靠墻根蹲坐下來，心里道了一千遍一萬遍不可能沒道理，雙手卻不自覺地捂住面頰，遮住她此時比吃了苦瓜還苦的表情。

        頭頂響起怒喝聲的時候，她人還有點懵。

        直到對方鍥而不舍地又叫了一聲，咬著牙從齒縫里泄出來，音量卻依舊洪亮非常的，“蘇玥！”

        蘇玥疑惑地“啊”了一聲，指頭戳上自己的鼻尖，完全沒想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讓林棟氣成這樣，瞪圓了的兩只大眼睛里烈火熊熊的都要噴發出來。

        她可是老老實實呆在門外屁都沒放一個吧……

        “你偷看主子！”

        “……”

        哦，原來是為這。蘇玥心道，我倒是想光明正大看，你們把門窗都關了，我也看不著啊。

        面上還是秉著息事寧人的態度為自己辯白了兩句，“那什么，誤會哈，你聽我跟你解釋——”

        林棟不聽，打斷她，“你還解釋什么，我全都看到了，你你你、真的是……”

        蘇玥就無言以對了，感覺這對話神穿八點檔狗血愛情劇，還是男女性別對調的。

        面對面沉默了幾許，蘇玥看林棟嘴上說著不想聽解釋，眼神中卻透露出快點把這件事解釋清楚的意思，忍不住好笑起來。

        她索性就著蹲坐的姿勢坐下，雙手抱胸，兩條長腿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曲著，帶著極其抗揍的表情回他，“我就是喜歡主子，就是想看主子，有本事你打我。”

        “你真的是……不知廉恥。”

        林棟燙嘴似的哆嗦了半天嘴唇，終于把那句沒說完的話補全了。

        蘇玥翻了個白眼，就聽屋內傳來一聲掩飾性的干咳，連忙想起什么的起身跳進屋內。

        楚陽這會兒已經收攏了衣襟，外袍隨意地搭在肩上，視線對上蘇玥時有過短暫的閃躲，隨后又轉為帶著幾許嗔怪的無奈。

        蘇玥掃了室內一圈人擰巴的神情，大概也知道自己話說得不妥，雖然她的初衷絕對不是要偷窺楚陽露出胸膛的模樣。

        當下便三指朝上豎了個發誓的手勢，爽快道，“主子，我錯了。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如若再犯，就罰我從這世上永遠消失。”

        老天爺，你可聽清楚，我說的是這個世界，不是其他的世界啊。

        發完誓還閉著眼睛做了一小會兒禱告，再睜開時瞧見楚陽略黑沉的神色，忙緊張道，“主子你怎么樣，還是不舒服嗎？”

        楚陽搖搖頭，拿眼睛盯她。

        蘇玥吐了吐舌頭，也不知看懂了沒，轉而又笑得沒心沒肺，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嘿嘿，主子沒事就好～”

        ……

        次日，由蘇玥張羅和主廚，帶著全村人整了一出自助宴席，食材都是山上打的獵物或摘的野菜，以及村里人熱心貢獻的。

        席間包含燒烤、火鍋、炒菜、甜點、飲料等各類美食，全是蘇玥在村里吹噓過的新菜式，這回就盡量讓吹過的牛全變成了現實。

        總之，作為臨走前的感謝宴，蘇玥帶頭好好讓村里狂歡了一把。

        狂歡之后，靜悄悄地收拾東西，由青止帶著往出口去。

        同樣是劃船渡過波光粼粼的水面，卻是截然不同悠然怡人的景致。

        兩旁盡是些青翠茂密的樹木，有蒼勁挺立的，也有垂柳依依的。

        從左至右從下至上，滿眼都是綠色，天空的藍幾乎成了遙遠的背景板。

        蕩悠悠地駛出一段距離，前方出現了一座高聳的木橋。

        說是橋，其實弧度跟拱門差不多。

        實物與水中倒影連接，就成了一個整圓。像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著世間萬物；又像是時空門，聯結著門內門外兩個不同流速的時空。

        “那是魔鬼橋。”

        大概是為滿足一手撐著船舷的一邊、一腳蹬著船舷的另一邊，半個身子都探出去觀望，導致船身微微傾斜的蘇玥的好奇心，青止平淡地開啟了解說。

        “師傅們在橋上施了陣法，使得橋兩邊的景色完全一樣，里面的人可以正常出去，外面的人卻進不來。”

        “他們若是渡船從橋下通過，只會沿著外面那條河順流而下，進不到我們所處的這個地方。”

        哦哦。

        蘇玥連連點頭，也就是類似于空間割裂或者增加一個空間緯度的設計吧。

        厲害厲害。

        青止撐著船，一直把他們送到岸上，自己也跟著跳了上來。

        肩上多了一個包袱，顯然也是要出遠門的打扮。

        不過不是要同楚陽他們一路，而是打算分道去反方向的西邊。

        在岔路口分開，待青止走出去一段距離后，蘇玥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猛地一跳，然后丟下一句“主子你們先走，我過去送送他”，說完便自顧自地跑開。

        林棟對此怒目而視，楚陽倒是淡定許多。

        反正她性子跳脫，自說自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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