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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美人在側,風景如畫


譚音一直覺得自己不了解韓女,也不了解泰和。她鉆研工匠技巧廢寢忘食,可以做出巧奪天工的東西,對人心的了解卻一塌糊涂。
韓女比她晚成神兩百年,有一手好繡工,繡出的花鳥魚蟲往往可成精魅,也因此遭了天譴,早夭而亡。
他們這些被賜予神格的神君神女,與源生的天神是截然不同的存在,為人的時候大多活得辛苦,就算成了神,也總還保留那么點兒怪僻之處。就連譚音自己,也不怎么愛搭理人,最常做的事不過是鉆研那些工匠技巧。
可韓女不一樣,她做人的時候體弱多病,遭人毀謗,被當成魔女,還差點被燒死了,成了神女后,她的脾氣卻好得很,對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溫柔體貼,看不出半點乖僻。
譚音一度很喜歡韓女,她像個好姐姐,什么話都可以和她說。那段時間泰和總是對她忽冷忽熱鬧脾氣,倒多虧了韓女在中間勸和。
后來,神魔大戰開始了,她身為天下無雙的工匠,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不得不停止做那些有趣的小玩意,轉而研究殺傷力巨大的神器。
泰和的手,是她做的第一件神器。
她做了很久很久,一刀一刀,將神語和天河中的冰寒精華刻入泰和的左手里。那是她第一次在人身上動刀,神力發揮不穩,泰和時常被冰寒精華反噬,難受得死去活來的樣子。她急得不行,沒日沒夜地拿木頭手試驗,祈盼可以減少泰和的痛苦。
那天她終于成功地將冰寒精華完全封入一只木頭手里,興奮得立刻就要去找泰和,幫他做完左手上的封印,路上卻遇到神色悲戚的韓女。
“泰和暈過去了,你快去看看。”韓女說。
譚音大驚之下飛奔至泰和殿,果然泰和被冰寒精華反噬,半邊身體都被凍在冰里,雙目緊閉,不管她怎么叫,他也沒能睜開眼。
韓女流著眼淚嘆道:“第一次在他手上刻下封印難免如此,你也不用自責。但如今戰事吃緊,你要不要再找個神君試試?”
這句話提醒了譚音,她找了另一位神君,將太陽金沙封印在對方的右手里,這次下刀十分順暢,再也沒有出現反噬的跡象。
然而,之后她再去找泰和,他便再也沒有笑過。曾經無論怎樣被冰寒精華反噬,怎樣痛苦,他都是笑瞇瞇的。
譚音將剩下的封印全部雕鑿完畢,抬頭看著他,想說點什么,泰和卻只將袖子放下蓋住暗紅色的左手,淡聲道:“多謝。”
他再也沒對她笑過。
韓女安慰她:“泰和或許是擔心戰事,你莫要想太多。如今那些魔物猖狂,許多神君都隕落在它們爪下,你不如把心思放在研究神器上,你可是天下無雙的工匠。”
是的,她是天下無雙的工匠,可她之前只喜歡做一些亂七八糟、派不上大用場的小東西,殺傷力巨大的神器,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好不容易為泰和的左手做一次封印,還害他吃了那么多苦。
如果她再有用些,或許泰和就能笑得多一些。
譚音花了五十年的時間,做出了魂燈。
這件可怕的殺傷力巨大的神器,剛出世便引來陰云密布,天雷咆哮,諸神沉默。
陰山神龍將四只凡人的魂魄點燃其上,收遍天下所有妖魂魔魅,神魔大戰毫無懸念地飛快結束了。
譚音充滿自豪地去找泰和,他閉門不見。三天后,他終于開門,韓女跟在他身后,笑容溫婉嫵媚。
譚音第一眼見到泰和,便驚呆了。他的左手處空蕩蕩,那只她耗盡心神為他封印了神語與冰寒精華的左手,不知被哪個魔物斬斷了,神力像金屑,飄浮在他的斷臂處。
“你不該打擾我們。”泰和神色淡漠,說的話也很怪異,“不懂事。”
譚音眼睜睜地看著他與韓女挽在一處的手,再眼睜睜地看著他殘缺的左臂,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有事嗎?”泰和問。
譚音覺得胸口發澀,過了很久才能勉強發出聲音:“你、你的左手……”
泰和神情平靜,語氣更加平靜:“被魔物斬斷了。抱歉,你費心做的神器,沒能愛護。”
她整個腦袋都蒙蒙的,感覺像在做夢一樣,說出的話像飄在云上:“那、那你和、和韓女在、在……”
“我們在一起了。”他打斷她結結巴巴的話,略不耐煩。
譚音猛然閉上嘴,差點咬到舌頭,那種銳利的疼痛迅速把她拉回現實。她垂下頭,過了很久,低聲道:“恭喜你們。”
泰和點點頭,挽著韓女與她擦肩而過。韓女經過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溫柔:“無雙,頭發亂了,還是這么不會照顧自己。”
譚音本能地退了一步,不愿讓她觸碰自己。韓女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半晌才沒事人似的收回去,又朝她溫柔地笑。
“你做的魂燈真厲害,”韓女羨慕地贊嘆,“大戰終于結束了,多虧了你。”
泰和冷冷地道:“魂燈太過狠毒,有負你天下無雙之名。”
韓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譚音木然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著他倆攜手慢慢離開自己。
她想起這五十年,每日每夜鉆研魂燈,每次感覺做不下去的時候,便想起泰和。她想看到他對自己笑,想要從前那個泰和回來,這樣的念頭支撐著她,怎樣的難關她都克服過去了。
可是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做不出任何東西了,任何東西。
她好像從沒認識過韓女,更沒認識過泰和,那個坐在天河畔青石上吹著小風車的神君,他去哪兒了?
譚音落在天牙臺上,四處打量。這里云霧繚繞,杳無人煙,與她離開時沒有半點區別。她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如今諸位源生天神消散,神界還沒有隕落的神君屈指可數,天牙臺自然也不可能會有當年繁榮的盛況。
現在,她該去找韓女了。
是興師問罪?還是疾言厲色?譚音不知道現在該用什么表情去對待韓女,她對韓女的溫柔體貼已經不再依賴,甚至,從心底隱隱排斥。
天牙臺離天河不遠,那璀璨絢爛的天河永恒不變,無論泰和是不是在河畔坐著。源生天神消散后,神界被源生天神最后殘留的神力牢牢保護,一切星河運轉,日升月落,都不再需要神君插手,或許這也是神君們一個接一個隕落的緣故之一。
泰和殿就建在天河不遠處,譚音緩緩步入其中,第一眼便見到了大殿中巨大的神水晶晶體。這是最純凈的上等神水晶,透明,沒有一絲瑕疵。泰和被包裹其中,閉目沉睡,黑發柔軟地披在肩上,穿著式樣簡單的青色長袍,神態安詳,仿佛隨時會醒過來。
譚音不由自主屏住呼吸,輕輕走近,雙手緩緩貼在冰冷的神水晶上。
泰和。
他沒有變,一如五千年被封入神水晶時。五千年的時光流逝,他卻只做著一個悠久綿長的夢,那個夢里,會不會有她?
“你來了。”
身后響起的溫柔女聲突兀地打斷了譚音的沉思,她回過身,便見韓女含笑站在不遠處,長發蜿蜒,眉目如畫,只粗粗一眼,便要被她渾身上下如水的溫柔融化似的。
譚音愣了一下,跟著皺起眉頭打量她完好無損的身體,奇道:“你怎么……”
韓女笑著搖搖頭:“我放出神識而已,身體還封在神水晶里不能動。”
譚音微微一驚:“可以放出神識?”
她以為封入神水晶后,是無法放出神識的。泰和陷入沉睡后,韓女也因為手腳開始消散,不得不把半邊身體封入神水晶。這樣自然是很痛苦的,她清醒著,卻因為半邊身體封在神水晶中而無法動彈,所以下界尋找泰和左手的事只能由譚音來做,她很理解韓女急切的心情。
可既然身體封入神水晶可以放出神識,那為何泰和……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韓女嘆了一口氣,抬手勾勒著泰和的輪廓,低聲道:“或許他不愿醒來?這里有他不想面對的人?”
譚音不由得沉默,神界剩余的神君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平日里各司其職,互不干擾,談不上交情,也只有她和韓女與泰和熟悉些。韓女是他心愛之人,他自然不會不想見,所以所謂不想面對的人,必然只有她了。
“不說這些,無雙,你回來找我,是想責怪我嗎?”韓女望著她,溫柔含笑。
譚音冷不防被她占據了主動權,一時倒不知該說什么,她口齒本就不伶俐,與人交往更是生疏得很,囁嚅半晌,才道:“戰鬼一族,是你的吩咐?”
韓女笑了笑:“他們兩族本就有宿怨,何須我來吩咐?”
“戰鬼不會知道神水晶,更不會想要把泰和的左手砍下。”
“所以你疑心我,對嗎?”
譚音默然,不說話,等于默認。
韓女緩緩走了幾步,忽然爽快承認:“是我。”
譚音心底的怒氣緩緩涌動,沉聲道:“你明知道左手被硬生生砍下也接不回去!泰和只會消散得更快!”
“可那個有狐族的僧侶身邊有你,不是嗎?”韓女款款而笑,“你會護著他。”
“強詞奪理。”譚音皺眉。
韓女盯著她:“無雙,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到千年。”
怎么會?她明明將韓女開始消散的身體封入了神水晶。譚音懷疑地凝視她。
“你跟我來。”韓女轉身,向殿東飄然而去。
當初是韓女求她將她的身體封在泰和附近,這樣她可以天天看到他,所以韓女的身體被安置在正殿東角,那里視野最好,正對著泰和。
譚音立即就見到了韓女那被封在神水晶中的半邊身體,與泰和不同,她的右手和兩只腳看上去像是半透明的,這是即將消散的征兆,所以她替她將手腳封住。可如今再看,她的左半邊身體竟有小半都變成了半透明的。
譚音駭然地看著她的身體,再看看韓女的神識,喃喃道:“怎么會這樣……”
韓女凝視她,低聲道:“無雙,我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急。不能砍手,那我只好將那人殺了,人死了,手失了命數,自然無須懼怕什么了。”
她忽又笑起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急著讓泰和醒來。無雙,現在你還要怪我嗎?”
譚音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她對韓女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清淡語氣感到一絲厭惡。
“假如泰和醒著,不會喜歡你這種法子。”她聲音冷淡。
“不管泰和,那就是說,你不反對我這樣做。”韓女笑瞇瞇地握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比我還急。”
譚音慢慢把手抽回來,轉過頭,冷聲道:“我反對,我不會讓你殺了大僧侶。”
韓女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過了一會兒,她恍然大悟似的,奇道:“你莫非對有狐族的僧侶有好感?為何這樣護著他?”
譚音眉頭皺得更深:“我不想和你說這些。你的身體變成這個樣子,只能全部封入神水晶了,這樣可以撐到泰和醒來,到時候我們一起想辦法。你可以不用那么急。”
韓女像沒聽見似的,笑道:“我一直以為你對泰和癡心一片,想不到,我竟有看錯的時候。”
“你夠了!”譚音沉下臉,怒視她。
韓女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恨我搶走泰和,我知道,但你也不用勉為其難跟下界仙人攪在一處,未免有失你無雙神女的身份……”
譚音抬手,定定地看著她:“你可以再說下去。”
她掌心有一枚金色的小封印,神力勃發,不要說韓女如今的身體已經開始消散,就是沒有消散,這枚封印也可以拍得韓女享受魂飛魄散的痛楚。
韓女面不改色,看看她手里的封印,再看看她冷若冰霜的容顏,眼里忽然閃過一抹奇異的狂熱。
“好吧,是我錯了。”韓女柔聲道歉,“把你這只小傻瓜逼急了,倒不好看。”
譚音沉默地收起封印,韓女的話令她渾身不舒服,她不喜歡韓女語氣里那種高高在上,將大僧侶看得如同塵埃。
但其實她自己剛開始又何嘗不是將大僧侶看成塵埃般的人物?韓女的話戳破她心底那層陰影,她突然感到后悔,后悔自己那種無聊的狂妄。
就算知道她來歷詭異,目的不明,大僧侶還是允許她跟著他。雖然他脾氣比泰和還古怪,一會兒高興一會兒生氣,讓人摸不著頭腦,但他至少光明磊落,嬉笑怒罵渾然天成,至情至性,縱然知道自己會死,也要為她擋在利刃前面,他其實比她這個心懷叵測的神女要強得多。
“下次不要再說這樣的話。”譚音深深吸了一口氣,“好了,我去找神水晶替你將身體封印。”
神水晶是神界至寶,數量十分稀少,譚音利用工匠的特權才囤積了許多,可是這次替韓女封住身體后,剩余的量只夠一個人用了。她取了盛滿神水晶的匣子,回頭看了一眼韓女,想了想,還是決定將剩余的神水晶全部帶在身上,省得被韓女拿去又搗什么古怪。
“泰和會傷心的。”韓女看著她替自己封印身體,冷不丁冒出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譚音不說話,好像沒聽見。
韓女看著她的背影,半晌,輕聲道:“我也會傷心的。”
譚音手下的動作停了一瞬,很快又繼續流利地封印。
“你三個甲子前就確認了泰和的左手在有狐一族,為什么那么久都不去?”韓女不介意她的沉默,低聲問。
譚音淡聲道:“因為我下界沒動靜,所以你三個甲子以來經常在凡間放出神格探視我嗎?”
如果讓凡間仙妖們知道,所謂的天光開闔,不過是一個神女放出神格尋人,不知他們作何想法。
韓女促狹一笑:“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就當我不放心你好了,我知道你不會信。好了,現在回答我的問題。”
譚音搖頭,她不想說。
泰和沉睡前的那幾天,由于神力衰竭,幾乎足不出戶。譚音沒有去找他,或許她表現得大度開朗一些,所有事都會不一樣。想讓泰和笑,她應該和以前一樣去找他,和以前一樣,三個人談笑,她更應該對泰和與韓女在一起表示衷心的祝福,神界遼闊清冷,有個伴很幸福。
可她就是不想去,甚至遠遠地望見泰和的身影,都會默默躲開。她在自己亂糟糟的神殿里琢磨了很久,拿起平日里最熟悉的木錘鉚釘,卻完全不知該做什么,明明之前有那么多想做的東西,可是現在腦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在她木然對著自己的小木錘發了好幾天呆的時候,泰和突然來了。
他來的時候毫無聲息,譚音猛然回頭發現他,他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神情平靜。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飛奔到柱子后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驚愕又茫然地看著他。她不想見他,她想走,可是沒地方走,她只好像一根礙事的鉚釘,釘在柱子后面。
泰和突然笑起來,在她愕然的目光中,笑著笑著,又嘆了一口氣。
“譚音,抱歉。”他低聲道歉,“我上次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他叫她譚音,她做人時候的名字,之前他一直這樣叫她,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也和韓女一樣,開始叫她無雙。可是現在他又叫她譚音了。
譚音慢慢從柱子后面挪出半個身子,還是不說話,只看著他。
泰和靜靜凝視她,她看不懂他的眼神,好像很悲傷,卻又帶著決絕,他從沒用這種眼神看過她。
“我恨過你。但還是會做東西的姬譚音才是姬譚音。”他低聲說著,忽又轉身離開,“別了,譚音。”
譚音仔細琢磨他的話,卻只是一片茫然,等她再次離開神殿的時候,泰和已經由于神力衰竭,陷入了沉睡,是她親手將他的身體封入了神水晶。
他臨走的那句話,令她想了很多年,很多年。天河畔的長生樹開花結果足有五次,她仿佛驚覺了什么,忽然醒悟他話語里的無力失落感。
她做人十七年,生魂又在凡間徘徊幾百年,成為天神五千多年,無時無刻不以自己天下無雙的手藝自豪,然而一朝被泰和否定,她便再也做不出東西了。可是泰和臨走說的話,令她心中的死灰又燃起了一星火焰。
她隱隱約約,對他的話似懂非懂,她在姬家祖屋附近隱居三個甲子,只是想找回那個熱愛做東西的姬譚音。天神曾經告訴她,至誠執念者成神,偏執者成魔,她憑著一腔至誠的執念成了神,她不可以放棄。
這些事,她不想告訴韓女,她與韓女再也親厚不起來,甚至心底隱隱排斥。
“好了。”譚音取下龍皮手套,擦干凈丟進乾坤袋,回頭望向韓女。韓女也正靜靜看著她,目光深邃,看不出所以然。
“我走了,你最好不要再對大僧侶出手。”譚音想了想,又道,“下次我再也不會那么客氣了。”
韓女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幫我做這些,都是為了泰和。可是我想知道,如果我不照做,你要拿我怎么樣?”
譚音皺緊眉頭,復又緩緩松開,冷聲道:“破開神水晶,讓你自生自滅。”
韓女笑道:“好可怕,你下界這些年,居然有了脾氣。”
譚音不理她,轉身便走,韓女在身后道:“無雙,你恨不恨我?”
她的腳步停了一下,又繼續往前走。
“無雙,我會一直看著你的。”韓女溫柔的聲音被她遠遠甩在身后,她頭也不回,離開了清冷的神界。
回到凡間,天還亮著,大僧侶睡在客棧的床上,還沒有醒。
譚音坐在床邊,看著他的睡顏。這一趟回神界,像是過了許多年,可無論如何,他沒有再出什么事,太好了。
譚音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突然忍不住伸手輕輕摸過去,在他下巴邊緣摸了半天,摸到一層薄薄的皮,她輕輕一揭——下面還是一張假臉皮。
她繼續揭,一層,一層,又一層,然后她揭下來三十多層,低頭看看,感覺還有很多的樣子。
他的臉皮也可以算得上神器之一了,譚音感慨地看著手里那些惟妙惟肖的假臉皮,旁人永遠揭不開他最下面那張假臉,唯有他自己,一揭就能露出真臉,這一手她還真沒見過。
譚音充滿研究熱情地低頭繼續打量他的假臉皮,用手輕輕撥了撥,感覺摸起好幾層,正打算揭下來,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毛手毛腳,做什么?”源仲睜開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譚音揮了揮手里厚厚一沓假臉皮,奇道:“你臉上究竟戴了多少假臉皮?”
這要全戴上去,那臉皮得多厚啊?
源仲動了動身體,胸前的傷口沒有任何感覺,好像完全沒受過傷的樣子。他轉了轉眼珠,再看著譚音殷切的眼神,突然笑了。
“你想讓我摘下假臉?”他聲音促狹。
“我想知道你用的什么法子,讓這么多臉皮掛臉上卻看不出來。”譚音很老實地說出想法。
“不過一個不入流的小仙法而已。”
源仲不以為意,忽然自己抬手,將假臉皮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略顯蒼白的臉。與棠華迫人的風采不同,他眉目清朗,雙唇微抿,顯得冷漠,乍一看有些不太好接近,可他的眼睛生得太好,湛然有神,里面藏著不為人知的笑意,與他目光對上,便很難再離開。
“如何,英俊嗎?”源仲捏著下巴,得意地問她。
譚音淡淡笑了:“大僧侶殿下,你覺得如何?好些了沒?”
源仲沒回答,偏頭打量她。
她……好像又變了一些,是什么緣故?應該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她的眉眼還有周身的氣場越來越不像最開始的那個姬譚音,他說不出有什么具體的不同,可是他的所有感知都告訴他,她與以前不同。
他摸了摸胸前那本該傷口縱橫猙獰的位置,現在不但一點不疼,似乎連傷疤都沒有了。
他想起當日戰鬼將姬譚音的身體幾乎打碎,她晚上卻又毫發無傷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從那開始,她的精氣神就與以前大有不同,而今天,這種感覺更明顯了。
“是你替我療傷?”他突然問。
譚音猶豫了一下,默默點頭。
源仲伸手,把她手里那厚厚一沓假臉皮拿過來,輕聲道:“源仲。”
譚音不明就里:“什么?”
“源仲。”他咳了一聲,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一抹笑意出現在他迷人的眼睛里,“我的名字,我不愛聽人叫我大僧侶殿下。”
譚音覺得自己一點也不討厭他眼底那種笑意,曾經的大僧侶是多么輕浮又多么謹慎,就算笑得臉皮開花,眼里卻始終冷冰冰的。現在卻仿佛冰消雪融,就算皺著眉頭,眼睛也是笑的。
見她傻兮兮地不說話,只是盯著自己發笑,源仲被她看得有點赧然,伸指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彈,板著臉道:“笑什么,傻貨,說句話。”
譚音茫然:“說什么?”
源仲簡直恨鐵不成鋼:“我都告訴你名字了!沒禮貌的丫頭!”
譚音呆呆盯著他看,眼見他臉色發白,一會兒又紅了,一會兒又白了,最后變成綠的,咬牙切齒的,她突然就悟了。
“源仲。”她微微一笑。
他發綠的臉色瞬間恢復正常,又慌張又得意似的,從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聲:“我要起床,你回避一下。”
眼看譚音推門出去,源仲長長出了一口氣,低頭看著自己被古怪晶體封住的左手。
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這晶體究竟是什么東西,從出生開始,他繼承了這只左手,幾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現在它居然被封住,再也無法發揮威力。這種變化不亞于天翻地覆,或許他也該開始考慮,放棄這只威力巨大的左手后,自己該用一種怎樣的心態走下去。
他現在不是孤身一人,他身邊有個姬譚音,他要將她保護得好好的。昨天晚上的事,不可以再發生。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皂衣,因見換下的衣服與床褥上血跡斑斑,回想昨夜,只覺驚心動魄。
房門忽又被敲了兩下,譚音的聲音響起:“大僧侶殿……源仲,我可以進來了嗎?”
他趕緊對著銅鏡照了照,還好,頭發不亂,衣冠也還算比較整齊,他將血跡凌亂的衣服與床褥揉成一團丟在角落,走過去打開門,卻見譚音手里端著一只木頭匣子,上面還放著錘子銅鉆之類的東西,他突然聯想起一些很可怕的事情,臉色登時變了。
“你、你要做什么?”他結結巴巴地問。
譚音往胸前套了塊白布,又從乾坤袋里取出另一塊白布,走過來輕輕掛在他胸前,道:“替你把左手的神水晶取下來。”
源仲懷疑地看著她:“你會嗎?”
那什么錘子鉆子,總感覺會弄斷手的樣子。
譚音安撫地拍拍他肩膀,將他推坐在椅子上,神水晶包裹的左手被她握在手中,低頭細看。
“你放心,一點皮也不會擦破。”
這點自信她要是沒有,那算什么天下無雙的工匠。
她戴上龍皮手套,自乾坤袋內取出各種瓶瓶罐罐和雜七雜八的東西,一會兒倒一點顏色古怪的水在上面,一會兒又拿火來烤,一會兒再撒一些黑色粉末,忙了有小半個時辰,才拿起銅鉆,定在他掌心神水晶凝聚最厚的地方,舉起錘子輕輕一敲——“咔”的一聲脆響,黑灰色的下等神水晶輕輕裂開了一道縫隙。
幸好這不是上等神水晶,否則會更費事。
源仲不說話,低頭靜靜看著她忙碌,她潔白如瓷的下頜,漂亮的鼻尖,上面凝了一顆小小汗珠。她額發濃密,綰的發髻略有些古樸,耳邊垂了兩綹長發,陽光穿透其上,純黑中泛出淡淡的透明的紅色。她睫毛很長,翻飛翩躚,靈氣十足,藏在下面秀氣的眼睛,此刻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的左手。
他知道,這不是她的身體,真正的姬譚音長得不是這樣,而是個截然不同的人。他試圖通過她的皮相看透她的真面目,卻什么也看不到。
源仲把腦袋稍稍低下,想看她的眼睛,眼神是不會騙人的,她再如何改頭換面,那雙眼睛卻不會變。
她有一雙黑寶石般的眼睛,眼神專注,既不嫵媚,也不妖嬈,甚至顯得清冷孤僻,可她專注做東西的時候,卻有著熱烈得幾乎像燃燒靈魂般的熱度。
他忽然想起自己重傷的晚上,昏昏沉沉,彌留之際,見到了讓自己魂牽夢縈的那雙眼睛。
他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譚音以為弄疼了他,急忙輕輕握住,低聲道:“別動。”
他沒有說話,眼睫緩緩垂落,緊跟著又不甘心似的抬起眼,凝視著她的雙眼,胸膛里的那顆心像是要破胸而出,無法抑制,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發抖。
譚音停下動作,愕然看著他:“是我弄疼你了?”
源仲慢慢搖頭,用右手撐住額頭,寬大的袖子遮住了他的臉,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不是,你繼續。”
左手上的神水晶很快全部被剝離,譚音將那些碎片細細整理,一齊放進木頭匣子里,舀了一碗水,對著水中輕輕吹了一口氣,再倒入匣子中,那些黑灰色的碎片飛快地膨脹開,最后變成一團黏稠的黑灰色東西,像糨糊一樣。
她小心翼翼將木頭匣子扣好,封起來,這才放回乾坤袋。
“好了,你可以試試這只手是不是像以前一樣好用。”做完一切,譚音滿臉放光,眼里又泛出那種工匠的自豪與成就感。
源仲把暗紅色的左手放在眼前,握緊再松開,良久,才低聲道:“嗯,和以前一樣。”
譚音搖頭:“你可以試試能不能喚來寒冰。”
他放下撐住額頭的手,輕笑道:“那只能對人用。”
她指著自己:“對我用,試試。”
他抬眼看著她,帶著笑意,揚起左手,慢慢按向她頭頂,掌心卻沒有紅光吞吐,那只左手輕柔地撫摸在她頭發上,順著柔軟的長發下滑,最后停在她的后腦勺。
他湊過去,像是要環抱住她似的,嘴唇在離她的耳朵三寸距離的地方,停住了。
“可是,我突然……”突然舍不得了。
他看著她垂在頸后的柔軟黑發,心里有沖動,想要跪下來向她乞求,虔誠地親吻她的鞋子,又想就這樣緊緊抱住她,將她這副假皮囊揉碎了,看看她藏在下面的真容。
是她?不是她?他不相信,不敢相信,她的一切都那么撲朔迷離。
他忽然覺得自己停滯的時間開始走動,像被堵塞住的沙漏一瞬間通了一樣。三個甲子前,在癸煊臺上停止流逝的時光,突然開始絲絲縷縷地移動,少年渾身的靈竅被打開,食不知味、寢不安眠的那么多年,都要過去了。
這是解脫,還是狂喜?可他還不敢確定,或許這一切只是他的錯覺?
譚音茫然地看著他收回手,看著他站了起來,將黑絲手套重新套回去,伸個懶腰,然后回頭對她笑:“你剛才說那東西是神水晶,你認識?”
他剛才滿臉寫著“我有話想說”,可一眨眼就變了,男人總是這么奇怪的嗎?
“嗯,我認識,是一種很稀有的材料。”她老實回答,“不過這個是最下等的,如果他們用的是上等神水晶,那我要花兩三天的工夫才能弄干凈。”
源仲轉了轉眼珠子,笑問:“神水晶,是……天神的東西?”
譚音張嘴正要回答,突然警覺,急忙搖頭:“不是,極西的荒山會出。”
她家大人肯定從沒教過她怎么撒謊。
源仲懶得揭穿她,推開窗看著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由于昨夜天神現世,兗都到處都擠滿了仙妖,甚至鄰縣的許多凡人也跑過來湊熱鬧,所有人都在談論著天神的事情,以及那位天神呼喊的“無雙”究竟是誰。更有許多仙人當街開始收徒,言明只要兗都出生的名為“無雙”的人,試圖與天神攀上點關系。
他看了一會兒,回頭道:“可以離開兗都了。”
譚音正準備掏出材料繼續做好運鏡,不由得愣住了:“呃……可、可是我還沒把好運鏡賣完,我、我還沒賺多少錢……”
源仲笑瞇瞇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小袋子,打開,里面全是她做的好運鏡。
“怎么沒賺多少錢?”他眨眨眼,“我都包了,一百兩一個,童叟無欺。”
他掏出一個好運鏡,對著她照,透過好運鏡,譚音的臉大得像南瓜,烏溜溜的眼珠子傻乎乎地眨動。
可是,有什么不一樣。
源仲忽然發現她腦門子上不再是空白一片,像他照仙人,仙人腦門子上會出現偌大的“仙”字,照凡人,凡人腦門子上會出現“人”字,照妖,就是個“妖”字。
譚音腦門子上的字他看不清,像被模糊的云霧遮擋住了。
“離開兗都,去哪里呢?”她絲毫沒發現異狀。
源仲默然收起好運鏡,笑了笑:“回家,我還欠眉山仙人兩壇醉生夢死,倒要把這筆賬銷了。”
譚音有些訝異,他好像說過不會回方外山?還是決定回去了嗎?
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搖頭:“不是方外山,我在靠近挽瀾山的地方,有自己開辟的洞天。”
他盯著她黑寶石般的眼睛,忍了許久,到底還是忍不住,慢慢走過去,雙手合十,想要行禮,可又不太敢相信,最后只擺了個古怪的姿勢,嘆道:“你……會一直跟著我吧?”
譚音點頭,回答得毫不猶豫:“會的。”
“一直一直跟著嗎?”
“是啊。”
“真的一直,一直,一直,跟著?”
譚音聽他語氣有那么點兒怪異,小心翼翼地抬頭望他,源仲靠在窗前抱著胳膊,又專注,又有些緊張,兩只眼緊緊盯著她,怕遺漏她最細微的表情。
“是的。”她喃喃道,“你同意嗎?”
他不會又要跑吧?
源仲摸了摸鼻子,垂下頭,良久,才低聲道:“那就一直陪著我,別走,你不許走。”
挽瀾山位于西方瓊國邊界處,延綿萬里,傳聞瓊國歷代的皇陵就建在山中某處,由一位戰鬼將軍鎮守。
源仲騎著極樂鳥,一經過這里便開始抓耳撓腮、坐立不安、嘆氣連連,顯見著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憶了。
譚音奇道:“你怎么了?”
源仲痛苦地垂頭:“想起一個讓人肝腸寸斷的小姑娘。”
那位比戰鬼將軍還要彪悍的戰鬼夫人……是叫辛湄吧?他不會忘掉的!她一巴掌險些把他兩顆槽牙打斷,還趾高氣昂地指使他駕車飛過來飛過去,把他當便宜車夫。他都快被折磨出心理陰影了,見到十五六歲水靈靈的凡人小姑娘就腿肚子發抖。
譚音顯然會錯意了,怕傷到他,刻意小心翼翼地發問:“是……你的戀人嗎?要不要下去看看她?有什么誤會還是說開比較好……”
源仲把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開什么玩笑!辛湄那種姑娘,也只有戰鬼將軍能消受,他寧可跟棠華過一輩子,也絕不和辛湄待上一天。
“你誤會了。”他朝譚音瞪了一眼,“我喜歡的女人才不是她。”
“哦……”她不曉得回答什么,只好“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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