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锏插在怪物皮肉里，符上燃起的藍色陰火在瞬間蔓延，將怪物包裹其中。

        趙明夙從怪物身上跳到地面，看著藍焰把彌漫的紫霧一同燃燒，火舌伸出熊熊火堆，曖昧溫柔地舔舐著他的臉頰和手背，他卻不能感到絲毫灼熱氣息。

        地動山搖，身披流火的怪物展開那履帶一樣的軀體，它頭上無數的紅色瞳孔也在剎那間凝注在他的身上，像是要將他點燃。

        趙明夙從未有過這樣惶恐的時刻，那些空洞的眼球里映著他呆滯瑟縮的身影，他看到自己孤單站立在晦暗無邊的廢墟上，臉上頭發上都泛著幽幽熒光，如同一只形容凄慘的游魂。

        巨大的怪物低下頭，對他張開鳥喙一樣尖利的嘴，露出細密的牙齒和黑色長舌，一股腥臭腐爛的味道隨之彌漫在空氣中。

        趙明夙幾近窒息，手腳的血液都凝固了，讓他不能動彈分毫，在這緊要的瞬間，他想起的卻是下午回家踢石子玩兒時，不小心把路邊一家住戶的窗紙給弄破了，自己還賠了兩錢銀子的事。

        “果然，我才是能當大英雄的人。”

        趙明夙聞聲望去，看到下降時迎面而來的風將她的頭發衣服都吹起來，那張興奮至極的笑臉完整地出現在眼前，和以前一樣充滿得意傲慢。

        她輕巧地落在怪物背上，又毫不費力地將銅锏拔了出來。

        幾乎是在她握住銅锏的瞬間，不知從哪里產生的刺眼的白色光輝就順著她的手延伸到武器之上。

        這一系列發展仿佛神跡，不論場中看客如何思考，連執玉自己都未曾料到，忍不住露出了驚訝又困惑的神色。

        怪物可沒心思管這些，只是憤怒地搖頭擺尾，想把藏在自己腦袋上撓癢癢的人形虱子給甩下去。

        執玉感覺自己不像自己了，這東西像是有靈魂一樣，伸出無形的絲線，控制著她的胳膊和腿，向前刺出，向左后角退半步，又讓她凌空而起，自上方落下一擊。

        紫黑色的污血從它的無數雙眼睛中齊齊噴涌而出，妖怪哀鳴一聲，忽然間化作一陣黑煙消散了。

        是死了嗎？居然這么輕松。

        她凝神想要再細看，然而光線昏暗，實在讓人難以看清，繚繞的煙霧散去后，只剩怪物留下的血能證明剛才的一切都并非幻覺。

        那些四濺的黑血讓執玉想起了綻放的煙花，不過又覺得煙花要是這個顏色，晚上放就看不清了，還是艷麗點的顏色好。

        趙明夙站在離她幾步之外的地方，臉色難以言喻：“你能直接看到？”

        執玉說：“當然，不然我怎么砍到它？”

        趙明夙皺著眉毛：“好吧，謝謝你救了我，但今天的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為什么不能？我一個人打敗了這種傳說里才有的妖怪，不是該讓所有人都知道嗎？”執玉不滿地說，“你是不是嫉妒我能這么強？真是小人心理！”

        趙明夙說：“你說是就是吧�！�

        執玉反而更不高興了：“你這什么態度？”

        趙明夙莫名其妙：“我這不是順著你的話說嗎，生氣干什么？”

        執玉噎住，此時春序和趙存才從房頂躍下，幾個人面面相覷。

        她終于想起正事，問：“所以說，剛剛那怪物到底是什么東西？”

        旁邊趙存立刻接話，態度甚至微妙地帶著一絲諂媚：“道長說是由人心的貪嗔癡妄變化出來的，不過并非是所有人的惡念都會結出這種果，再具體的，我們也不知道了�！�

        趙明夙瞥他一眼，伸手將銅锏收回袋子里去，才看著執玉說：“你要真想知道，等下次見到道長，我們就問他愿不愿意和你見見�！�

        “你有這么好心？”執玉狐疑又戒備地盯著他，“我和寧月的事兒你忘了？”

        他真覺得，執玉這性格，要是生在普通人家，絕對不能張牙舞爪地活到現在。

        “記得，不過這是兩碼事�！�

        執玉不明白他為什么能分開，要是她討厭一個人，就總是連帶著和那個人玩得好的一起討厭的，絕不會像趙明夙這樣想著要顧及各方周全。

        所以到現在也很難說清楚，她是因為趙明夙而討厭寧月，還是因為寧月的到來而更加厭惡趙明夙。不過過程究竟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她現在平等地討厭著這兩個人。

        接受敵人的幫助讓她覺得很別扭。

        還好趙明夙又補充說道：“你救了我，我幫你見道長，這就算兩清了吧？”

        執玉一想，是自己先幫的他，他這只能算是報恩，事情也就理所當然，于是對他點點頭。他們很快離開，只留下執玉和春序停在原地，四周是坍塌的磚墻，腳底是腐朽的木條和枯死的野草。

        春序很茫然地問：“發生什么事了，姑娘你們說什么呢？”

        “你什么都沒看到嗎？”

        “趙小公子和姑娘跳到地上去的時候，忽然間空中就涌起一陣黑霧，叫人什么都看不清，我想過來看一看的，卻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既然普通人看不到，那就算自己把事情說出去，別人也肯定不會相信了。執玉有些泄氣，覺得要成為揚名天下的大俠一事實在艱難，果然還是當大夫容易些。

        幾只螢火蟲從野草叢里飛出來，掠過她的衣角，散著幽幽的冷光。執玉跟著螢火一閃一閃地移動著的光點往天上看，今晚雖然是中秋，但月亮似乎也并沒有特別圓滿，上面還有些形狀不一的小黑點。她想起吳剛伐桂的故事。又想既然真的有妖怪，那是不是真的也有神仙呢？月亮上是不是真有廣寒宮，里面還住著寂寞的嫦娥和玉兔呢？

        她們走了一會兒，春序對這附近似乎也不大熟悉，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入眼也是個由諸多低矮簡陋屋子組成的院子，只是給人的感覺不像春序家那邊并不相同，即使已經是快到三更天，也還有人不知道為了什么事而吵吵嚷嚷，人群三三兩兩地分散圍成許多個圈，無論大人小孩，要不就是在斗蛐蛐兒，要不就是在打葉子牌，說句烏煙瘴氣也不為過。

        空氣里有股煙草的味道，發霉潮濕的味道，還有汗液酸臭的味道，胡亂地混合在一起，產生出一種更加濃烈刺鼻，聞之令人作嘔的氣味，囂張地游蕩在月光中，撲到人的臉上身上，還有的被路過的可憐人呼吸進肺部。

        執玉覺得原本溫柔純凈的月光都變得臟起來了。

        她困得很，只想早點回家，皺著眉毛捂著鼻子，在小巷里轉來轉去暈頭轉向地到處走，卻沒想到在半個時辰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忽然路邊一戶柴門打開，從里頭走出個面熟的人來，竟然是李燦。他正打著哈欠，揉著額頭，頭發凌亂，眼睛半睜不睜地，一幅剛剛睡醒的樣子。

        執玉驚喜，立刻上前去問路，李燦看清她二人，雖也疑惑三更半夜的，她兩個小姑娘怎么會在這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的亂地方轉悠，但也只是洗過臉，回去穿好外套，就領著她們出去了。

        臨到巷口要分別了，還叮囑她們以后沒事別隨便來這兒瞎轉悠，要是運氣不好，遇到個什么壞人，她倆可就連命都要沒了。

        “書里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雖然時候已至三更，外頭街市仍然是一副天下太平熱鬧非凡的景象，攤販眾多，叫賣聲不絕，沿街掛著的燈籠連綿成紅海，從骯臟陰暗的院子里到外頭，雖然都是在京城，卻讓人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執玉走在石磚上，手里把根竹簽亂甩，心里也還很不明白，“可是李燦身邊的人都是壞人，怎么他卻是個好人呢？難道書里說的竟然不對？”

        春序在旁邊聽了，只是困惑地搖了搖頭，又說時候已經很晚，該早點回去。

        執玉有些不耐煩，這都是第幾次說這事了，她又不是不知道。只是這么晚了，從大門進去，要是被那些侍衛看到，告訴娘，她一定會被罵的。

        如此這般解釋完，春序就帶著她悄悄爬上了英國公府的白墻，她們躲在一叢下垂的繁茂的枝葉后，從樹葉里望下去，看見照暖院里靜悄悄的，一大半地方都融進黑暗里，只有廊上掛著木燈，跳躍著忽大忽小的焰火，照著鄰近的樹木和侍衛們毫無表情的臉。

        他們就這樣站一整夜嗎？腿不會酸痛嗎？白天的時候應該也和普通人一樣會覺得很困，那要躺在床上補覺嗎？

        執玉這樣想著的時候，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春序轉過頭來看她，眼里帶著慌張，與此相對的，執玉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像是惡作劇得逞的有些得意的笑來。

        她順著那棵樹滑下去，穿過被黑夜淹沒的庭院，徑直走上長廊，那些侍衛們依然紋絲不動，像是塑像，連句問話也沒有。

        “娘和我說過，他們不能算人。”執玉站在門前，指著那些高大的侍衛們，和旁邊春序解釋，“應該是機關，只會在看到竊賊和刺客進府作案時啟動的機關，所以絕不會告密。”

        說到這里時，執玉的臉色忽然變了，慌忙將春序拉進屋里，又用力將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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