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天亮得晚，執玉起身時看了眼漏壺里的刻度，知道現在已經大約是巳時一刻。外面沒出太陽，她在暖和的被子里磨蹭了好一會兒，直等到錦月她們掀簾來替她洗漱，才撇著嘴不情不愿地離了被褥。

        雖然不再在勤思堂上學，但因為身邊有春序這整天絮絮叨叨的在，執玉倒也沒變得特別懶散。只是天氣寒冷，她想起要被裹那么多厚衣服就覺得難受，因而每年一到這時節，執玉就會像是什么會冬眠的動物一樣，格外不愛動彈，只窩在屋子里翻些無用的小說傳奇玩兒。

        今天照常她也是不準備出門的，被打扮好了，就坐在個蒲團上看起新淘來的話本。她看書時，其實并不在意身邊人怎么吵鬧。

        春序與錦月知道她這習慣，就閑聊起來，說是有位官員給主君送了個新鮮玩意兒，一張從波斯國淘來的毛氈。這毛氈不僅制作得精致華美，而且還帶著個奇妙的傳聞——若是有人在夜里乘上毛氈，就能隨心所欲地在任何地方來去。

        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書才只翻了一頁，窗外簌簌地下起雪，夾著凜冽的朔風，刮得枯樹發出陣陣嗚咽聲。

        執玉眼睛雖然還放在紙書上，心思卻早已經飄遠了。她支著耳朵，聽到錦月笑著說：“我看這只是那些波斯商人為了抬高東西價錢而編造出來的罷了。不過這故事雖然離奇了些，倒也還算有趣。清水坊里說書的最近愛講《平妖傳》，看來波斯雖然是蠻夷，但到底都是人，也和咱們一樣，更偏愛這些玄妙的故事。”

        春序搭話，道：“要是這毛氈真會飛，可太嚇人了。那些有毛氈的，豈不是就能隨意看到別人在做些什么了么？”

        執玉想，她要是有會飛的毛氈，才懶得去看其他人。只想去天上看看，看云上面到底有什么，看月亮上究竟有沒有嫦娥玉兔和伐桂的吳剛。

        待到午時，有三四個仆役過來傳話，說是英國公現下正在花廳里與幾個前來拜見的官員用膳，說完，就開始殷勤地往桌上布菜。

        執玉本來也不想出門，于是也沒鬧騰，只點一點頭。用過膳后，雪也已經停了，遠近皆是白茫茫的，執玉就這樣看了許久，眼睛都有些花了才起了困勁兒，捂著嘴打了個呵欠。

        她又勉強翻了幾頁書，終于熬不住席卷而來的困意，趴在案幾上睡著了。

        北風卷著漫天的大雪，將山與水都掩藏在無邊際的白色之下。

        衣衫襤褸的小孩兒瑟縮地蜷在雪原中，一張沾滿泥污的臉被凍得發青，那雙顫抖的嘴唇也泛著可怖的紫色。旁邊還躺著個穿著錦繡華服的男孩兒，雖然面色也難看，可看著細皮嫩肉的，倒像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少爺。

        背著竹簍的少女穿行在這冰天雪地中，雖然衣著單薄，卻不見絲毫窘迫。她隨意而行的腳步在某個地方停頓，而后躬下身來，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臉。

        “你叫什么名字？”

        已經昏迷過去的人顯然不能回答她的問話，只是不停地哆嗦著，連眉睫上沾著的雪片也隨之發著顫，落到他的皮膚上去了。

        “我可以救你，不過有個條件。”她打了個響指，食指上就忽然躥出一簇左旋右轉的火花來，偶有幾點濺到他臉上去，引得他幽幽睜開雙眼。

        “清醒一點了？那你聽著，接下來我和你說的，你要是同意，就眨兩下眼，要是不同意，就眨一下。”她離得遠了些，聲音里帶著點惡劣的笑意，“我這邊呢，缺一個仆役，干的活也簡單，只要替我打打下手，找找要煉器的材料就好。報酬……你們凡人最想要長生不老，只要你替我做事，我就可以給你一粒仙藥。這藥不僅能讓人青春永駐，還可以讓你擁有法力，從此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如何，要不要來？”

        膚色黑黃的少年費力調動起臉上所有肌肉，才在對方耐心消失之前，勉強眨了兩下眼。

        少女立刻笑了，露出八顆齊整整的銀牙。那雙彎彎的眼睛比在晴朗天空下旋轉飛舞的雪花還要更耀眼，令他感到一陣目眩神迷。

        他眼見這位陌生的少女從背簍中取出一塊黑石來，而后她將黑石握在手中，嘴里還念念有詞。片刻后那塊石頭竟然就變成了灘如有生命的黑水，又像是蝸牛觸角一樣，分出許多細線，從她的掌心小心試探著，想要往下流走。

        “想跑可不行。”她這樣說著，就伸出左手食指來，以右手手心為起點，憑空劃了條最終降落在他胸膛處的弧線。那些黑水也因此順著那條線被牽引到了他身上。

        原本被凍得失去了知覺的身軀在這瞬間感到了陣像是要把人燒死的灼熱。他又咳又喘，喉嚨里發出仿佛野獸般可怕又痛苦的聲音。

        她只是抱著胳膊，立在旁邊探究地看著，目光中沒有憐憫，也沒有厭惡。

        “太脆弱了，難怪差點被雪凍死。”她這樣說著，又皺了下眉頭，“看我做什么？我可不會扶你，自己起來。”

        他難堪地收回一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試著動了動，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已經恢復正常，而且現在即使天上還飄著鵝毛大雪，他也沒有感到絲毫寒冷。

        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捋了下破破爛爛的衣服，他才小聲說道：“小人叫明夙，不知仙姑尊姓大名？”

        她撐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說：“我？他們叫執玉，你以后叫我主子就是了，不許叫什么仙姑。”

        明夙心想，難道仙姑是覺得這稱呼太老土？也是，仙姑看著才十四五歲的年紀呢，自己這樣叫，也難怪對方不開心。

        “這個就是剛剛和你說的仙丹。”執玉從腰上掛著的布袋里翻出一粒黑黢黢的藥丸來，將要放到他手上時，又將東西收了回來，“不過給你之前，我們得先結個契約，否則到時候你跑了，我可就虧了。來，跟著我念。”

        她嘴巴張張合合，念的詞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明夙此時別無選擇，雖然心中猶有幾分懷疑，也只能隨著她的指示而動作言語。

        到最后，他們咬破食指，將兩滴殷紅的血液互相交融在一起，那血閃出陣白光后就消失了。

        執玉瞇著眼睛，笑起來：“以后你要是膽敢背叛我，神魂就要受盡煎熬，靈力也會被抽盡。明白嗎？”

        看明夙順從地點了頭，她這才放心地將丹藥推到他嘴里。抬眼望見大雪已停，就要對方跟著自己回山里去。

        哪知這人卻立在原地，又跪下來朝她磕了幾個頭，求她救救旁邊昏迷的那男孩兒。

        執玉聽他這樣一說，眼睛移過去，看了會兒，卻笑起來：“這人明明一直醒著，哪里需要我救他？”

        看他不信，執玉也并不再說什么，只是手里燃起一簇火，又將火湊到那昏迷男孩兒的臉上去。

        果不其然，對方很快就睜開了眼，目光里還帶著幾分驚恐。

        “仙姑饒命！”說話的卻是明夙，他焦急地抱住執玉手臂，被對方剜了一眼，才訥訥地松開力氣。

        執玉拍了拍被他牽過的衣袖，莫名其妙地說：“我又不殺他，況且就算我真要殺他，這人與你并沒有血緣關系，你急什么？”

        “仙姑有所不知，要不是少爺心善，小人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執玉好奇問他：“如今救你的是我，以后若有人要害我，你也會像這樣拼死救護嗎？”

        明夙堅定地點一點頭：“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這算什么恩情？不過是交易而已。他出賣以后的生命替自己做事，自己就給他一點甜頭吃。執玉雖然不明白這人的邏輯，但多了一個忠仆怎么都是好事。

        于是她也懶得和地上那人計較，手一揮，變出一張毛氈來，站到上面去，又用法力將兩個人也挪到毛氈上。

        毛氈騰空而起，迎著冽冽寒風，很快消失在高遠飄渺的云層中。

        執玉轉醒過來，覺得頭有些疼，喉嚨也發癢。她揉了揉眼，直起身來，抬眼就看見窗戶大開著，冷風直往屋子里灌。

        她縮了縮脖子，又打了個噴嚏，一邊想錦月她們去了哪兒，一邊往窗邊走。正要伸手將撐著窗戶的叉竿取下的當口，從屋檐上忽然就躍下一只金瞳的黑貓來，嚇了她一跳。執玉往后急忙退了幾步，差點摔在地上。

        “才半個月不見，怎么膽子就這么小了？”它跳進屋里，在屋中間鋪著的干凈地毯上磨了磨爪，又幾步躍到桌子上，歪著腦袋看她。

        執玉瞪它一會兒，站起來關了窗才坐到桌子邊上去，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

        茶水潤了喉嚨，她才覺得不那么想咳嗽了，恢復了幾分力氣罵它：“下次再來，能不能別這么一驚一乍的？”

        “這能怪我么？還不是你那兩個丫鬟天天看你跟看什么寶貝似的，半步都離不得，我也只能施些障眼法騙她們走了再跑進來。”

        “這么說倒是委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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