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的高中這會應該已經考完了期末考試要放暑假了，但是這所縣高中學習抓得很嚴，放暑假的時間晚很多。

        嚴招娣高一結束便休學了一年，按照學校規定現在只能加入某個高一的班級，下學期正式開始高二。

        班主任建議我下學期開學再來，但是我在學校旁邊租好房子并不想回那個家，索性就來學校上學。

        我已經熟悉了鏡子里的這張臉，但是看到這顆光禿的頭頂仍然會泛起一陣心疼，我嘆了聲氣，把假發戴好，背起書包出門。

        清晨的風吹在臉上，帶著潮濕的泥土青草氣息，但是好心情被打破——為什么公交站這么遠！我應該買輛小電驢的！

        穿著白衣黑褲校服的葉遠騎著自行車從街道盡頭駛來，我看到救星似得朝他揮手：“葉遠！葉遠！”

        他在我面前停下，昂首示意：“上車，我就知道你找不到公交站。”

        “原來我們都是路癡啊！太有緣分了。”

        葉遠否認：“只有你是，我不是。”

        當然不是你，是另一個和我很有緣的人。

        我在心里小聲說。

        “瘸子回來上學了！瘸子回來上學了！”

        葉遠在競賽班，和我不在同一棟教學樓，我們在校門口分開。剛上樓梯就聽到喧鬧的聲音，反應了一會才知道，竟然是在叫我！他們竟然敢這樣！

        登時我內心怒火要沖出胸口，想要教訓為首的幾個男生，上課鈴響起，他們猴鼠一樣竄開。

        老師把我領進高一的某個班級，吵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嚴招娣和這些高一學生應該都不認識，大家都有點好奇地看著我。

        上課前高二學生的“瘸子來上學了”的嬉鬧讓我心情很不好，坐下后盯著嶄新的教材，逐漸握緊了拳。

        整個上午我都有點懨懨的，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心里還想著事情，要不要給朝朝打個電話呢？可是我該說什么呢？

        一群男孩從我身邊飛奔而過，我突然感覺頭上一輕……不好！

        我下意識地追過去，怒不可遏：“你們、你們干什么！”

        “我就說了是光頭吧！我贏了，請我吃雪糕！”

        爭搶之際，假發掉進了湖里，望著那頂假發逐漸飄到湖中心，人群短暫地沉默，似乎都有些意外這個變故的發生。

        我抬頭看向那個為首的男生：“你，下去撈。”

        他后退了一步，撓了撓頭：“我又不是故意的，你要是不搶的話也不會掉進去，我也不會游泳啊，不就一頂假發嘛。”

        他憋著笑沒有忍住，捂著肚子笑起來：“我明天買一頂新的給你……哈哈哈哈……”

        這些天壓抑的情緒瞬間爆發，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和他們扭打在了一起。

        辦公室里，教導主任找遍了辦公室找到了一頂帽子，彈掉上面的灰給我：“嚴招娣同學你先回去上課，事情我已經了解清楚，他們家長在來的路上，教訓完了這群混小子我帶他們去你班里給你道歉。不要多想，有什么困難找老師。”

        他把帽子方方正正在我腦袋上戴好，把我拉到一邊語重心長道：“小嚴啊，你家里的情況我也知道，你的成績是非常不錯的，雖說休學了一年，但是底子還是在的，不要有太大壓力，還有兩年時間，肯定可以考個好大學。”

        來到這里，離家萬里我沒有哭，嚴父嚴母的冷漠，我沒有哭，他們的嬉笑捉弄，我沒有哭。可是這一刻我控制不住眼淚，眼淚汩汩地往外冒：“對、對不起……我、我也不想哭……”

        回到教室的時候趕上體育課。

        “學姐，你打籃球嗎？”

        我看著抱著籃球高高瘦瘦的女生，好像是班長，可是……學姐？

        “你是？”

        女生笑起來：“學姐你不記得我啦，咱們是同鄉呀，在鎮上初中的時候經常一起坐大巴回家，我初二那會家里不想讓我讀書，想讓我在家照顧弟弟，等到了年齡就去打工，我那會成績也不好，不想讀書，每次坐大巴的時候你都會開導我，你還嫌我長得矮，老是請我喝牛奶，不記得啦？那會學姐你忙著中考還要勸我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如果不是你鼓勵我，我也考不上縣高中，我還記得你跟我說我們一起考去a大呢。”

        “是這樣啊……”

        嚴招娣的形象和信紙里那個明媚樂觀的女孩重疊在一起，真是個像太陽一樣耀眼的人啊。

        “學姐……你的腿是不是已經好了呀？和我們一起打籃球嗎？等等……學姐你會打籃球嗎？要不要我先教你？”

        說實話，教導主任敦敦教誨我保持好成績的時候我有點虛，但是打籃球……完全不在怕的！專業對口了！

        我揉了揉中午打架時發酸的肩膀，摘下帽子，在她驚訝萬分的目光下笑起來：“好啊，打籃球，就我們班？還是跟別的班打？今天必定刷新我們班籃球新紀錄。”

        這句話拉近了與同學們的距離，加上吸睛十足的“光頭”，大家都圍過來，有人疑惑：“你的腦袋怎么回事？”

        我的同鄉女生朋友很快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為我解圍：“這是時尚，你們連這都不懂。”

        很快有人附和：“太酷了！”

        其實他們刻意不往我腦袋上瞄的視線已經暴露了他們清楚事實的情況，畢竟我的腦袋上還有清晰可見的疤痕。

        班里人魚涌而出，原本準備打籃球的男生也折返回來為班級女籃隊助威，高個女生眼里盛滿擔憂，明顯以前對我的情況完全不了解，小聲問我：“學姐……你的身體可以運動嗎？”

        “我已經好啦。”

        久違的揮汗如雨的運動讓煩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在班主任的再三催促下，大家才戀戀不舍回到教室。一路上有許多人盯著我的腦袋竊竊私語，雖然我暫時還沒有完全克服心里異樣的感覺，但脫敏療法很有效。

        “不必在意別人的看法，當別人的目光停在你身上時，說明你太過優秀。”

        我想起了在那個遙遠的小學午后，還是個小小少年的褚澤文對我說的話。

        “你不必討人喜歡，不必善解人意，遇到不舒服的事情你有大聲說出來的權利，你可以控訴，可以攻擊，優秀的女孩沒有標準，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可以進行各種嘗試，哥哥永遠會支持你。”

        那個站在我身后鼓勵我的哥哥被我弄丟了。

        我們都沒有信守諾言。

        第二天我看到葉遠頂著個光頭、鼻青臉腫出現家門口的時候，愣了好一會：“你這是怎么回事？”

        “騎車摔倒了，不是什么大事，”他咧嘴一笑，牽扯到嘴角的傷口，嘶了一聲，聲音有點悶悶地，“我換了個新發型……”

        我坐在他身后，聽著他有些局促又小心翼翼地解釋，輕笑一聲：“嗯，不過我覺得還是我的發型更帥一點。”

        朝朝交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呀。

        葉遠輕松起來：“對！你的發型很好看。放學我送你回家吧？”

        我有些疑惑：“可是你不是要參加競賽訓練嗎？”

        “我……沒參加了。我們是朋友，我應該保護你。”

        我覺得氣笑了：“葉遠，麻煩你不要把我放在被保護的位置好嗎？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商量，不要幫我做決定。”

        我跳下車，仔細看了看他臉上的傷口，嘆了口氣：“我不是公主，你也不是騎士，我們是平等的朋友，不要做默默守護的事，我反而覺得麻煩，我們互相守護不好嗎？”

        葉遠瞪大了眼睛、漲紅了臉，手腳不知道怎么放：“對、對不起……”

        “好啦，”我擺了擺手，往校門口走去，“好好上你的競賽課，咱們想一下暑假去哪玩，對了，你應該玩不了要幫在你舅舅家酒館幫工，柳水鎮是不是要辦民俗音樂節了？到時候你舅舅家肯定更忙了，要不我也去兼職好了……”

        我有點興奮，民俗音樂節！我幻想過很多次親生父親流浪音樂家的形象，好想看一看，一定很好玩！

        我自顧自地說著發現葉遠沒有跟上來，返回去拍了拍他。

        “哦，音樂節啊，確、確實會很熱鬧，你想來舅舅家兼職可以啊，我跟他多給你點工錢……”

        “你剛剛在想什么？”葉遠的臉紅得很可疑，至于氣成這樣嗎？我那么說他會不會傷到他自尊……不會給他落下心結吧？

        “就、就是想，你剛才好、好帥。”他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笑得眉眼彎彎。

        “你今天怎么老是結巴？”

        “沒、沒有啊……”

        ……

        一曲畢了，穿著灰舊長衫的中年人起身離開鋼琴，笑意盈盈地向臺下的觀眾的致意。他剛才唱的一首改編的搖籃曲，配合溫和舒緩的鋼琴聲，仿佛將觀眾都帶入了悠遠的童年時光。

        原本安靜的人群這一刻都鼓起掌來。

        穿著圍裙的葉遠提著一箱酒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今天生日怎么哭了？我和文釗叔叔訂的蛋糕到了，等送完這一波客人我們就去吃蛋糕。”

        我反應過來，拂去臉上的淚水，剛才出來給朝朝打了個電話祝福我們共同的生日，這段時間用黎嵐的微信聯系班里同學給朝朝準備一個生日派對。

        她說她想擁有鋪天蓋地的愛意，不知道鋪天蓋地的煙花算不算？她說想擁有得到祝福的生日，不知道全班五十二個同學在生日派對上祝福她算不算？可是……她想要不偏心的父母，我該如何幫她呢？

        我想著這些事，被悠遠的歌聲吸引，停下腳步看到舞臺上鋼琴旁那個已生白發，但溫文儒雅的中年人。

        他的歌聲讓我有種很熟悉的感覺，我到底是在哪里聽過？

        “沒事……就是太好聽了，你知道剛才臺上唱歌的是誰嗎？”

        葉遠停頓了一下：“你不認識他？”

        葉遠清明的眼睛讓我有一瞬間像被看穿：“就是……我生病了嘛，就有點忘了……”

        我正糾結怎么圓過去，葉遠接上我的話，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是文釗叔叔，他就住對面，好像住了有十五年了，朝朝，你和文釗叔叔很熟，你從小就和他很親近。你被誤診那段期間，他經常去醫院照顧你……后來你離開醫院回家，拒絕我們看你……”

        葉遠眼睛泛紅，握緊了拳：“不過都好起來了，會一直好起來的。”

        我覺得心跳得有點快，抓住葉遠的手臂：“你知道他是從哪里來的嗎？”

        葉遠仔細想了想：“應該是座濱海城市吧？你待會可以問問他，我記得小時候看到過一張文叔叔在海邊村落的照片。”

        長發微卷的中年人朝我們招了招手：“朝朝，快來吃蛋糕。”

        暖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一個虛幻的影子，可他偏要一步一步走近，讓我連他眼角的皺紋都能看得分明。

        “你認識夏瀾嗎？”我聽到自己艱澀發干的聲音。

        他像是陷入遙遠的回憶，良久，搖搖頭：“不認識。”

        吃蛋糕的時候，文釗反應過來，問我：“朝朝，你怎么會認識夏瀾？”

        我想輕松地扯扯嘴角，可是終究還是失敗，低著頭盯著蛋糕上的芒果，努力忍住鼻子的酸澀：“你不是不認識她嗎？”

        文釗咳了咳：“我這不是剛才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嘛。你怎么會……知道她的？”

        想了一下，才想起來。而我，或許他要想很久也想不起來吧。

        這下我的嘴角終于成功扯動起來，抬頭朝他粲然一笑：“夏瀾女士資助過我，她提到過您。”

        文釗滿臉狐疑：“她提到過我？怎么可能……”

        突然他眼睛亮起來：“你有沒有見過夏瀾……的女兒？和你一樣大，你見過她嗎？”

        頭頂上的燈泡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終于暗了下來，我們都籠罩在陰影里。

        “你不是想不起來她們嗎？”

        “夏瀾其實……是我的前妻，或許連前妻都算不上，朝朝，我跟你講個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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