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秦珩叫抱回澹靜堂的時候,已經睡得很睡了,小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同陸賾一樣也是丹鳳眼,眼睫毛又密又長。
秦舒替他脫了衣裳,拿了帕子來給他擦手擦臉,不知碰到他身上哪里,叫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怔怔瞧了秦舒半晌,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摟著秦舒脖子:“娘親,我好愛你呀。”
秦舒哪里不知道他的甜言蜜語小把戲,毫無所動:“怎么叫愛啊?”
秦珩想了想:“把我喜歡吃的灌湯包給你,我以后種一大片你喜歡的牡丹花,帶你出去玩兒,給你買糖葫蘆,隨便吃什么零嘴都可以,我都讓你吃。”
這是變著法兒說自己不讓他吃零嘴呢,秦舒裝作聽不懂的樣子,搖搖頭:“這些我都有了,我想灌湯包就吃灌湯包,我想吃糖葫蘆就吃糖葫蘆,你說的這些東西我都有。”
秦珩癟癟嘴巴:“這么挑剔嗎?”
秦舒問:“為什么要作弄先生?”
秦珩閉上眼睛,小扇子一樣合上,拉了被子蒙在頭上,甕聲甕氣道:“今天本來就是大胖背書背不上來,又揪女同學的頭發,先生便叫他起來罰站,說他是養不教父之過,要是再不改就要請了他父親來。”
秦舒拍拍他的小肩膀,已然猜到了后面的內容,聽他依舊躲在被子里,仿佛越說越委屈,隱隱帶了哭腔:“誰知道大胖站起來說,什么珩哥兒以前也犯錯,先生怎么不請了他父親來……先生說,說我沒爹,要是有,一樣叫過去。”
秦舒無言地拍著他的后背,聽他躲在被子里小聲地抽泣,突然感到很無奈,她是成年人,可以不在乎這些世俗鄙見,縱然聽見,也不過微微一哂罷了。可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不一樣,敏感柔弱的內心,是絕對會被刺傷的。
等他哭得差不多了,秦舒這才拿了手絹來,給他擦鼻涕眼淚,鄭重道:“我們珩哥兒怎么會沒有爹呢?只是你很小的時候,他就去世了,所以你不記得他而已。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呢,珩,美玉的意思,希望你將來能夠成為美玉一樣的人。”
秦珩露出兩個黑黝黝的眼睛:“美玉嗎,先生說讀書就是為了考科舉中進士,將來做官,那樣的人才能算是美玉吧?”
秦舒皺了皺眉,雖然她極力避免,但是這些世俗的貴賤之分還是無可避免的影響到他:“娘親只希望你將來健康快樂,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會一定要你去考科舉。”
這些話對他來說太遙遠,也太深奧了些,秦珩抿抿嘴唇:“我現在就很快樂呀。”
秦舒摸摸他的小腦袋:“睡覺吧,那就一直快樂下去。”
第二日一早,秦舒才剛起身,秦嬤嬤選了一只碧玉釵替秦舒挽住頭發,感嘆:“姑娘日日夜夜忙著票號的事情,原先大把大把掉頭發,現如今用盛夫人給的方子仔細經管著,又黑又密,像緞子一樣了。”
秦舒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雖然這一副皮囊不過二十三歲,但是眼神的年紀卻不匹配,她嘆了嘆氣,心道:果然工作就是折磨,現代是咸魚,即便在古代被環境逼著上進,也沒有自己女強人師姐那種神采奕奕、精神奮發的感覺。
她見秦嬤嬤還要往頭上插珠釵,止住道:“別折騰了,戴這么多,脖子酸。”
秦嬤嬤遲疑:“姑娘,咱們自己在家怎么著都好。可今兒要去定武侯府上,他們家侯夫人最是以衣冠鑒人,又向來不待見咱們商戶人家的,只怕太樸素了,反而不好。”
秦舒點點頭:“還是嬤嬤想得周道,您看著辦吧。”這世上就是有那種既想著你的銀子,又嫌棄你銅臭的人。
秦嬤嬤一邊給秦舒上妝,一邊道:“不是我想得周道,是姑娘一貫不在乎這些身份之別,便是對著我們這些奴婢也只拿常人看待,不覺得矮人一頭。按理說,定武候那種人家,賀學士打個招呼只怕比姑娘三番兩次上門,要更有用些。”
秦舒是向來不跟她們說這些機密之事的,只搖搖頭:“文武殊途,大臣是不好與勛貴結交的,賀學士如今也有她的難處。”何止是有難處,簡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秦嬤嬤不做聲,等裝扮好了才道:“姑娘本就是明艷的長相,這樣寶石珠釵裝扮起來,更顯得氣色好。”
外頭丫頭端了小粥醬菜來,秦嬤嬤擺放好了,先用筷子嘗了一口,這是她宮里帶出來的習慣,怎么也改不了,回頭道:“姑娘,今年六必居頭一缸的醬菜,您快來試試。”
秦舒早上一向吃得不多,只是擔心去了定武侯府上也并沒有什么胃口吃東西,勉強配著醬菜,用了一碗粥,見秦嬤嬤一臉希冀的表情,笑:“這六必居的醬菜果然名不虛傳,我看也多進一些,叫咱們票號里的人也嘗嘗。”這六必居的醬菜也是秦嬤嬤遠房親戚開的,獨生的兒子也在哪兒當差。
秦嬤嬤笑:“那就多謝姑娘了,本來姑娘想叫我們家那小子來票號當差,只他那個木訥脾氣,見著生人連句話都蹦不出來,還是叫他跟著他表舅學醬菜的手藝才好。”
秦舒用過了,叫套了車子出門,才出二門,就見左楊跪在芭蕉樹下,口稱:“昨兒不該領了小公子出門,請先生責罰。”
秦舒瞥一眼,踩著凳子上了馬車,一只手挑開簾子吩咐他:“揚州你是不要想回去了,去尋你師傅,有一個地方,名叫呂宋,你去哪兒吧。”呂宋隔得千遠萬遠,比發配充軍還苦。
左楊卻大大松了口氣,磕頭:“謝先生。”
出了門,便往定國公府的大街去,這一條街上坐落的全是開國時便有的勛貴舊族,再不就是有些奪爵抄家后重新賜給大臣的宅子,才剛剛行到街口,便見車轎子往來,竟叫堵了個水泄不通。
秦嬤嬤便道:“定武侯家里的老太君教養過兩年當今貴妃兩年,因此滿門得幸,原本不過個破落戶,如今倒是賓客滿堂。”
秦舒閉著眼睛,聽秦嬤嬤講古:“這個貴妃是六七年前入宮的,很有幾分本事,連皇后都冷落了,要不然,哪兒來定武侯今日的榮華富貴。”
過得一會兒,來了個小廝,引子馬車又往前行了幾十步,從一個小小的偏門進去。
秦嬤嬤當下沉了臉:“姑娘,只怕定武侯那起子打秋風的遠房親戚也不會走這樣的門,這是給下人用的。侯夫人既然下了帖子請我們,又這樣做派,不怕自己的小家子氣結仇嗎?”
秦舒按按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撩開簾子從車上下來,對著候府的丫頭婆子笑笑:“勞煩你們來迎我了。”
秦嬤嬤會意,立刻往那婆子手里塞了個銀袋子,吐出兩個字:“勞煩。”
這幾個丫頭婆子臉上堆滿了笑,雖然這位秦夫人不得他們家侯夫人的臉兒,但是人家出手大方,便是這樣來迎一迎,每個人都能分上五兩銀子,因此倒是很樂意。
幾個丫頭婆子笑著迎了秦舒進去,邊走邊替秦舒圓面子:“今兒是我們二太太做生日,來往的女眷也多,我們夫人囑咐了,倘若照顧不周,還請秦夫人見諒。”
秦舒口稱:“哪里哪里。”她抬頭打量,見這里雖然只是候府,卻是紅墻碧瓦,一磚一瓦皆有規制,府里沒什么花草,以青蔥樹木見多,就知這府里貴則貴已,卻跟富字半點不沾干系。
一行人往正院去,丫鬟仆人往來穿梭,忙得不停,根本沒人搭理秦舒。
領她來的婆子抓住個小丫鬟問:“二太太同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頭推開她的手,皺著眉頭:“趙大家的,你這手才干什么去了,我這可是新做的衣裳。二太太想看戲,夫人領著客人們往晴川戲樓去了。”
那婆子把那丫頭拉到一邊:“那這位秦夫人怎么辦?是領著去戲樓那邊,還是留在這兒等著。”
那丫頭側過身子瞧了瞧,皺眉:“那戲樓里可是有品階有誥命的太太,這么個商戶人家哪里配去,你要領著去你自己領,我可不想受夫人掛落。”
兩個人躲在一旁嘀嘀咕咕:“這可是大通票號的掌柜,跟尋常商戶人家不一樣。”
那小丫頭一瞪眼:“有什么不一樣,不就是錢多些,再有錢能比得過鹽商有錢嗎?人家夫人來了,不也得規規矩矩等著嗎?夫人說了,如今貴妃娘娘肚子里有了龍子,咱們家可不能隨便什么人都見了。”
她隨手一指:“今兒大家都忙著呢,你領著她到茶房等著吧。”
秦舒雖然站得遠,卻耳力好,聽得清清楚楚,她也并不避諱表示自己聽到了,臉上還是和煦的笑:“既然如此,還勞煩這位姑娘領我去茶房了。”
秦舒坐在茶房的矮凳上,撇了撇粗白瓷器上的浮沫,惹得秦嬤嬤抱怨:“這樣的瓷器,這樣的茶,便是我們小檀園里的丫頭都不用的,這樣的東西拿出來待客,真是怠慢。”
秦舒并不接話,指了指外邊,笑:“秦嬤嬤,牢騷話還是回去再說吧。”
這樣的冷遇,說實話,秦舒遇的也不多,開始幾年賀學士的處境還好,可以出面替秦舒周旋,難的不過這一二年。不過大通票號財大勢大,秦舒無論是打點還是給干股份,都很爽快,等閑的達官貴人并不會如此怠慢她。
這是這一家子,仰仗著宮里的貴妃,又因為同賀學士隱隱約約的關系,頗為刁難。
不知道坐了多久,侯夫人這才姍姍來遲,她三十多歲,穿著寶藍小花瑞錦,一身酒氣,臉上兩陀胭脂紅,未進門便是一陣笑:“秦夫人,我來晚了。”
說著推開門,先是取杯子倒了杯茶喝了,笑:“還是這粗茶吃得解渴。”說著瞧瞧這逼仄的茶房,笑罵了幾句丫頭:“你們可真不會辦差,秦夫人是我的貴客,你們豈不尋個寬敞的地方來坐,不是見你們素日勤勉,少不得罰你們。”
又拉了秦舒的手,往正堂里去:“來來來,生意經還是得問你們這樣的人家才行,那些公府侯爵人家的夫人,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上次說的事兒,我回我們家侯爺了,他的意思是要再加一成才像樣。”
秦舒坐定,見并沒有上茶,淡淡道:“今兒是貴府二太太壽辰,我是來拜壽的。論生意,我如今也不大管了,恐怕說不出個丁卯來。倘若夫人要問,改日自然叫了掌柜的上門來。”
這定武侯姓江,早年間是紈绔一個,家里家外全憑了夫人做主,侯夫人臉上的笑僵了僵,見不過這么一會兒秦舒的口風便變了,她這幾年宮里宮外,春風得意慣了,當下放下茶杯:“秦夫人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秦舒笑著搖搖頭,頗見云淡風輕:“侯夫人見諒,大通票號并不是我一個人做主,諸位股東也是大江南北都有,夫人想加一成,恐怕有點強人所難。我們已經給足了誠意,可侯夫人并不很滿意,也只能說頗為遺憾。”
說罷,她站起來:“這一套點翠寶石頭面本就是賀禮,就不帶回去了。”
秦舒福了福身子,見侯夫人的臉色已經全然冷了下來,一雙眼睛盯著秦舒,冷笑:“商戶人家果然掉進錢眼兒里,不過多要你一成宣大的干股,也至于跟我們撕破臉嗎?”
秦舒笑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是內閣首輔也不過拿了五分,她開口就是一成,即便是宣大的分號,一年一成的干股也有二十多萬兩銀子了。今日一成,明日就可能是兩成,這樣得寸進尺的人,秦舒見得多了,受過的教訓也多,是萬萬不能開這個口子的。
秦舒轉頭,往外走去:“大通票號有票號的規矩,也不是我一個人的票號,我只是一個辦差的人,夫人想多一份兒干股,我自然要回去問問東家。”
侯夫人坐在那里,本來還坐得住,聽見這樣一句話,也不免心里打鼓,她借著貴妃的勢跋扈慣了,訕訕自言自語了一句:“東家又如何?等貴妃生了小皇子,將來抄了你們北京的金庫又算得了什么?”
秦嬤嬤扶了秦舒上馬車,頗為憤憤:“不過一個貴妃的八竿子親戚,竟然這樣跋扈。”
秦舒望著天邊黑云欲墜,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合上車簾緩緩道:“要下大雨了。”
(https://www.dzxsw.cc/book/18937423/3636598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