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安平侯府。
蘇眠正由傅周領著拜見外祖父安平侯傅演。
安平侯傅演一生頗為傳奇,以乞丐之身追隨當今打天下,刀光劍影中拼出一番前程。天下
大定,封侯拜官。入朝之后,大字不識一個,卻聘請名師,從頭學起。多年過去,現在的安
平侯哪里還有半分戎馬的橫氣,不像將軍,倒更像文臣了。
他洋洋灑灑揮筆而就,一幅草書躍然紙上。隨后放下手中的筆,看向蘇眠,笑道:“你和與
時的婚約是我與你父親商議過的,及笄之后便成婚。雖有孝在身,現由外祖家教養,住在一
起,也不算違距。阿眠且安心住下,就當自己家一樣。”
“多謝外祖父。”
蘇眠不解,外祖父慈祥和善,為什么景希會提醒自己小心,是惡作劇挑撥還是意有所指呢?
“今日天色已暗,遠途勞累,先安置吧,明日再見你外祖母、舅舅舅母以及眾位姐妹。”
“多謝外祖父,阿眠告退。”蘇眠轉身時,視線不經意飄到屏風處露出的一方灰色衣角,很
快抖動著縮了回去。
書房里有人。是誰?
蘇眠壓下心里的疑惑,不動聲色地往外走。
安平侯待傅周送蘇眠離開后回來才問:“你看阿眠?”
傅周沉思半晌才說:“阿眠小姐很……特別。”之后,便把從江南到京城一路上發生的事都說
了,只是下意識隱下蘇眠射殺群鴉一事。
“蘇眠雖然自小沒有母親,但蘇季威疼她像眼珠子般,怕繼室薄待,也不續娶;怕奴仆不盡
心,更是親自照料,連走商都帶在身邊教導。蘇季威才華橫溢,卻歷經坎坷,從商后遍行天
下,對世事另有一番見解。阿眠耳濡目染,心境自不是尋常女子可比。”
安平侯擺擺手,示意傅周退下。他說話間似乎又看到那個英氣勃發、侃侃而談的少年,可惜
性子太烈,眼里揉不得沙子。
“說吧,你也見過那孩子的父親,覺得怎么樣?”安平侯略略直起身子,眼睛看向屏風后。
屏風后走出一個人來,卻是一名老道。身材瘦削,膚色蠟黃,臉上嵌著深深的褶皺和溝壑,
渾身散發著滄桑和腐爛的味道,那是一種行將就木的氣息。
“和她的父親很像,小小年紀便具風姿。”
蒼云的眼底似乎蓄著一層濃霧,聲音干裂如沙礫在光滑的瓷器上劃過。
蘇眠的到來似乎勾起安平侯的心緒。他閉著眼幽幽說道:“是啊,蘇季威弱冠之年便是陛下
欽點的探花郎,入翰林院后,更成為太孫景希的啟蒙恩師。如果不是永嘉宮變,早已是一代
名臣。即便從商,短短十余年間富甲江南。這樣的人……”
這樣的人,見過一面,便無法忘記。蒼云在心里暗暗補充道。
安平侯再睜開眼時,眼底涌動著火苗:“老家伙,蘇季威死了,那蘇家的運勢可還能助我傅
家?”
蒼云看著眼前神色有幾分癲狂的安平侯,權勢、財富已經成為這個人的執念。塵世繁華榮枯,
本就不長久,只是眼前的人也聽不進去了。
他恍惚間記起兩人相識似乎是前朝時候的事了。
那時自己剛剛學有所成,喜歡偷偷下山幫人算命,斷中之后那些人誠惶誠恐的樣子令他內心
油然而生出滿滿的成就感。
事發后,遭到師父的狠戾批評,言修道之人應心懷敬畏,切忌輕斷他人命運。
自己頗為不忿,又不滿師門約束,逃下山來,在山腳遇上叫花子傅演。二十歲年紀,衣衫襤
褸,皮膚黝黑,見到他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實在活不下去,聽這里有一個年輕道士,
算得極準,求指條活路。
他掐指一算,得意洋洋地讓他投奔剛剛起義不久的當今,言必榮華富貴。
現在的安平侯雖已年老,卻精神矍鑠,皮膚白皙,身體健康,和當年早已判若兩人。
“有人曾問過,蘇季威從商為何如此順利。蘇季威曾言,吾有一珍寶,得之無往不利。道長
可知是何物?”
蒼云搖搖頭,“借運實乃不可為之事。現下小公子龍章鳳姿,日后必成大器,侯爺不必憂心。”
“就是年紀太小,偏偏他父親不爭氣,整日勾著一伙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半點不長進。”傅
演擺擺手,“現在談這些還為時尚早。道長且來看看前日偶幸得遇的佳作。”
蒼云緩緩起身,挪到書桌前,只見紙上字跡嶙峋:
東盡觀滄海,往事一慨然。
浪中鼓萬疊,鯨背血千年。
何物秦始皇,于此求神仙。
蒼云默然,又坐回最初的椅子上。
“道長,你說一個人,穿不完的錦衣裹身,享不完的珍饈美饌,佳人環繞,子孫承歡,住的
是亭臺樓閣,出則美婢忠仆跟從,清客相公環繞。這樣的生活,要說也是人間少有。怎的,
這人,忽然有一天就不自在起來,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呢?”
“老家伙,你說,這個人為何不自在呢?”安平侯笑道。
老道垂下眼,“不過是繁華不易長久罷了,沒有什么比得到之后又失去更令人難以忍受。”
“是啊,我這侯府看著煊赫,也不過幾代而已。”
安平侯招呼蒼云喝茶:“我傅演能有今天,全仰仗先生。現下,有一事還需先生指點迷津。”
安平侯看蒼云臉上沒什么表情,繼續不緩不慢地說道:“當今十五歲起兵,二十五歲平定天
下,真正千古一帝。不料最鐘愛的太子生病去世,,二皇子、三皇子又在永嘉宮變中伏誅。
眼下四皇子景琛一家獨大,朝廷內外又頗具“賢王”之名;先太子唯一的兒子景希自幼在陛
下身邊長大,現也進五城兵馬司鍛煉。這至尊之位,恐怕……”
蒼云沉思半晌,方道:“形勢未成,貧道不敢妄言。”
安平侯見狀,也不便再問。
縷縷爐香騰空,漸漸縈繞整個房間。
蘇眠剛走出外祖父的小院,暖暖便迎上前來和她咬耳朵:“小姐,傅公子一直在等你。”
她聲音清脆,傅與時倒鬧了一個大紅臉,拱手道:“我帶妹妹去風雅軒。”
蘇眠撐著下巴看他,“你好像很容易害羞。”
傅與時覺得臉更熱了。
“怎么,剛才暖暖沒告訴你我的情況。”
暖暖鼓著眼瞪傅與時,難怪這人一直哄著自己說話,句句不離小姐,無事獻殷勤。
“咳……咳……”
蘇眠挑眉,笑盈盈地看他。
傅與時一陣心虛,總覺得這雙微彎的杏眼能看穿人心。
“走吧,公子表哥!”
這什么奇怪的稱呼?傅與時微怔,臉上卻浮現出可疑的紅暈。
蘇眠湊近他:“咦?翩翩公子啊,你長這樣,不會沒聽過京城的女孩子這樣叫你吧。”
他,他當然聽過,只是沒有人像你這么,這么……
“阿眠妹妹一路從江南到盛京,舟車勞頓,想必—”
“我是挺累的,”蘇眠眨眨眼,“不過看到你就心情好了。”
轟!傅與時覺得自己似乎在冒著熱氣,偏偏暖暖插了一句:“小姐,傅公子真的在害羞呢。”
“快走!”
傅與時甩下兩個字,徑自走到前面,聽到身后壓低的笑聲,只覺心弦亂顫。
早春三月,落霞漫天,亭臺樓閣鍍上一層柔和的紅光,風吹得園里的青松刷刷響。
傅與時既細心又周到地為蘇眠介紹府里的情況:“府里人口簡單,除了父親,其他叔叔成親
之后都已經搬出侯府。祖父、祖母年紀已大,府里的事情都是由母親張羅。與晴和我是一母
同胞,比你大一歲;與夢是梅姨娘所出,比你小一歲。”
兩人穿行在回廊上,每走過一處院子,傅與時便介紹是誰住在里面。
蘇眠邊點頭邊暗暗記下,突然停下腳步,指著前面月洞門后的一處軒敞小院道:“那么是誰
住這兒呢?”
暖暖小跑幾步上前,看清楚匾額上的字后跑回來,說道:“九鵬,好奇怪的名字。莫非院子
里養了九只鵬鳥。”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好寓意,公子表哥取了一個好名字。”
傅與時并不否認,笑道:“阿眠妹妹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讓暖暖丫頭到這里找我。”
“那就先謝謝公子表哥了。”
晚風將遠處的絲竹之聲吹落耳朵,兩人相視一笑,駐足聆聽。
“阿眠妹妹喜歡什么樂器?”傅與時問。
蘇眠剛剛走進風雅軒,聞言,轉頭看向他:“奇怪,剛剛暖暖沒告訴你嗎?”眼見傅與時又
有害羞的征兆,蘇眠莞爾一笑:“我喜歡短笛。”
短笛,短笛,傅與時正想著,暖暖已經咚咚地跑過來,往他手里塞了幾個圓圓的、沁涼沁涼
的東西:“傅公子,我家小姐給你的凍梨,用冰存著的,特別鮮甜。”
暖暖邊說邊打量他:“小姐說,你今天一定很熱。傅公子,你熱嗎?”
傅與時在這雙忽閃的懵懂大眼睛下終于敗下陣來,落荒而逃。
凍梨,凍梨……
傅與時的視線不時從書頁上移開,飄落在書桌上并排放著的幾個黑疙瘩上,空氣中隱約透出
幽幽果香。
小廝觀言見他頻頻走神,竊笑道:“公子可要嘗嘗這梨子。”
他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聲,隨后又道:“不要讓母親知道。”
觀言將凍梨洗凈、削皮、切瓣后盛上。
北方的早春還有些凍人,屋里的炭火還未全撤。傅與時夾起一瓣,入口輕嘗,果然又鮮又甜。
似乎因整日聞著炭火而堆壓在心里的躁郁,也一下驅散了。
他腦海中突然冒出“春日可愛”四個字,手里拿著的《東南游記》如烙鐵一般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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