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入夜,皎皎孤月升空。
九轉回廊間只聽得到紗燈下的銅鈴叮當作響,濕冷的霧氣在空中彌漫,凝結了白日里淡淡的花色清香。戌時過半,整個仙宗派人影難覓,寒冷孤寂的仙堡此時猶如一座冰封的空城。
遠處兩只相約而來的小野貓尋尋覓覓躲到了廊柱下,有情更待何時了(liao),暗夜偷渡惹人嬌。此時此地,相信沒有人比這兩只偷i腥的野貓更能理解溫暖的真諦了。
寒風無孔不入,透過窗縫攪動了屋內書案上的燈火,持書少年俊秀的眉梢微微皺了皺,卻并未抬頭。
這是邱羽若玨來到仙宗派的第二個夜晚,白日里他依禮接見了眾位師兄。許是出于對他這個獨苗皇子的好奇,有幾位在翩然進門行禮時不自覺的抬眉多看了他幾眼。邱羽若玨對此很是理解,紛紛還以微笑。只是沒想到來了‘修仙洞府’依然要像在宮中一樣迎來送往,這多少讓他有些失望。幸而仙宗派的夜晚寂靜得如入無人之地,他此時難得的自在,書也讀的順暢了許多。
“殿下,戌時將盡,可要安歇嗎?”
邱羽若玨聞聲抬頭,案前站著一名白袍少年修士,他個頭不高,長了一張圓鼓鼓的臉,模樣看起來甚是乖巧。經由大師兄陌寒著重介紹,邱羽若玨記住了他的名字,鏡寒,是許掌門真傳弟子中年紀最小的一個,比他還要小上一歲。
在今日之前邱羽若玨一直未曾明晰父皇將他送到此處的深意。空曠的大殿上,沒有君臣,只有父子,可站在殿下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敢開口對高高在上的父親相問。父子倆每日都會相見,卻說不上熟悉。
今日心中的疑惑總算是解了——原就是換個地方囚禁他而已。
“喵!喵——”
忽然屋外傳來短促的貓啼,聽聲音像是帶著深深的幽怨氣。鏡寒握緊長劍,未等邱羽若玨開口,便快步沖了出去。
草木皆兵。
邱羽若玨輕搖了搖頭,將目光再次移到書冊上。他太習慣身邊人總會炸著警醒的毛刺了,習慣到有些厭倦。
“嘿嘿,”一聲竊笑從雕窗處傳來。
邱羽若玨循著聲音起身,看見一個甚是清俊的少年懶洋洋的倚在窗邊,生動的眸子帶著皮野的笑意。他穿著一身修士白袍,頎長挺拔的身材被點襯的得體端貌,可與衣服不大相稱的是他頭上歪歪扭扭的發髻,像是被一雙著實生疏的手狂亂揉捏而成。
房間主人邱羽若玨被少年盯得有些局促,一時間不知道該將眼神放到何處,“師兄為何從窗而入?”他聲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語。
“師師兄?窗”少年挑了挑眉,顯然沒料到邱羽若玨會這么跟他聊天。他不禁看了看身后剛剛被他關上的窗戶,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再抬頭時臉上又重拾那絲狡黠笑容。
“你的聲音”
邱羽若玨驚覺抬頭,不知為何少年的語調讓他感到莫名的熟悉。可還未等他再多相問,少年便三跳并做兩跳跳到邱羽若玨身前。
沒錯,是跳。很是靈敏的跳。
“師兄的腿”
“噓,師兄的腿不是重點,嘿嘿,”少年拉住邱羽若玨的手臂,“師兄是來帶你逃跑的!”他的聲音放低了,可臉上張揚的笑意依舊無遮無攔。
“逃跑?”邱羽若玨臉不由得紅了起來,向后退了一步。
其實他也說不清現在是一種什么感覺,不過這讓他想起當年偷偷把酒埋在樹下很深很深的土里,卻輕巧的被宮內掌殿翻出來舉過頭頂的模樣。
明明藏得很深呢。
“我我為什么要逃跑?”邱羽若玨轉頭看了眼房門鏡寒離去的方向,結結巴巴的說。
“當然是去過自由的猖狂日子!”
邱羽若玨詫異的看向這個說起話來甚是神氣的少年,他的眉宇間帶著難馴的野氣,像是他想做什么這天下便沒人阻攔得了他,這種感覺讓邱羽若玨驚懼,但更多的是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克制著這種錯雜的情緒審視著眼前人。這時雕窗被大力破開了,他被嚇了一跳,卻鬼使神差的將少年拉到自己身后。
玉劍抵喉,紅衣皇子白皙的喉結上下動了動。
“殿下!”鏡寒快速收了劍。很顯然這個出劍迅猛,性子卻軟糯的孩子被嚇到了,“你你是誰?”他將視線轉向紅衣皇子身后的少年。
邱羽若玨似乎明白了什么,亦是驚訝回身望向了少年,可腳下卻并未挪動。
與前兩者如臨大敵的模樣相比,少年就顯得輕松多了,他顛著身子,一臉的看熱鬧模樣。邱羽若玨很是奇怪他抬著左腳是怎么讓自己的身體顛得這么有節律的。
不過,這似乎也不是重點。
“小鏡寒,你完了,竟然敢用劍指著堂堂皇子殿下。”少年對鏡寒的性情摸得很準,一句話將鏡寒說得臉紅脖子粗。
“我”孩子慌了,向前跺著腳,卻在半步不到時被紅衣皇子的轉身嚇停了,“殿下,我是要指他的”握劍的孩子這會的聲音如貓兒般,低著頭一副認錯模樣。
邱羽若玨有些恍惚,他本應說些寬慰話的,畢竟眼前的孩子沒有錯,他只是想保護自己。可他迷蒙中似乎透過孩子看到另一個身影,高高的大殿上,伏跪在地的皇子,還能真真切切的聽見殿外皇叔的求饒聲。那是他最親近的皇叔了,因為帶他出宮門看了一眼外面,被處以了極刑。可當時的他就是這般模樣,求情的聲音如貓兒,誰都難聽清。
“若玨!”
邱羽若玨被身后的喚聲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少年不知從何時收起了那派恣意放肆的表情,眼底的幽深是他辨不清的情緒在翻滾著。
“跟我走!”少年拉起他就要向門外沖。與剛剛不同,這次少年的手上用了力氣,容不得邱羽若玨掙脫更容不得他人阻擋的力氣。
可拖著一個人和一條受傷的腿如何快得過修仙小士。
這次的玉劍沒有指錯人,冰冷的劍心距少年的頸脈柱不過一寸。邱羽若玨看得出鏡寒的手在抖動,這是個干凈的孩子,他手里的劍應該還未沾過血腥。
少年破著左腳上前一步,劍心不自覺跟著后移。少年像是算準了,唇角得意的勾起一抹笑意,“小鏡寒是要攔我嗎?”他的話說得格外的痞氣,倒是比那端握劍的孩子更強硬些。
“我我知道你是誰了!”鏡寒突然大喊,像是在給自己接下來的動作壯膽般。
“等等!”邱羽若玨的聲音隨著他掙開的手臂一同落下,“你不是來殺我的,對嗎?”他問的小心,身子似乎觸到從某個縫隙飄過來的寒風不自覺的抖了抖。
“當然不是!我”
“那便請你離開吧,我乃”
“你奶什么奶,笨蛋!我是來救你的!”少年不由分說,又想抬臂抓人,卻在頸上皮肉湛血的剎那頓了一下,“嘶,小鏡寒,你”少年用手指擦下一滴血跡放在眼前,眉心猛地皺起,那一瞬間鏡寒在他的眼中看見一道利光閃過。
“呵呵,”這時房門處傳來老人的笑聲,“鏡寒,小少俠是我們仙宗派的客人,不可對客人無禮。”
“是,師父。”鏡寒收了劍,默默退到一旁。
邱羽若玨只覺得自己看錯了,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在聽到許掌門的聲音后那對神氣的肩膀突然像失了風的紙鳶,喪氣的墜了下來。他沒有回頭,只是拖著左腿向門口走去。
“小少俠要飲杯茶水再走嗎?”站在門口的許如致裹在大絨裘里,聲音依舊溫和有禮。
少年似乎不甚領情,只用鼻孔哼了一聲,而后出門左轉逍遙離去。
“歡迎小少俠常來。”
“掌門識得此人?”邱羽若玨上前兩步,看著似乎對少年戀戀不舍的許如致問道。
“喔,”許如致收回微瞇的雙眼,含笑看向邱羽若玨,“是位老朋友。天色已晚,殿下早些休息。”
“許掌門!”
邱羽若玨鼓起他生平最大的勇氣喊出了口,可當他看見許如致停下離去的步伐看向他時又覺得堵在心里的某個東西突然消失了,“沒事,只是想提醒許掌門晚時莫要多飲茶。”
許如致微微點頭相謝,帶走了一股涼寒。
這位老人家大抵是不喜歡自己的,即使他已經裝作很遲鈍了,邱羽若玨低下了頭。他應該理解的,在這里居住的都是圣人,而他卻是俗世中的棋子,徒增殺戮的棋子。
邱羽若玨抬頭看了看屋外黑漆漆的天空,那輪半月牙快要被暗夜的烏云吞噬干凈了。他不禁抖了抖,只覺得身上的每一寸都沁著寒涼。
“沒有我葉邵討不來的東西!軟的不行,就來硬的!是不是!若玨殿下。”
丑時三刻,五芒山竹林小路一個白衣身影身上壘著一抹鮮紅。白衣顫顫的跑著,那抹紅穩穩的搭在右肩無甚波動,兩個交疊的顏色在殘月下一閃而過,徒留一片虛影。
夜幕轉瞬,伴著一聲低吟,破曉臨近。
“奇怪,怎么還是這片竹林?”
“你真的不是來殺我的?”
“啊??”
“還是放我下來吧,你的腿在流血。”吊在肩上的邱羽若玨抬目看著一路留下的紅色血跡。他記得這個人的聲音,記得這個人的掌力,也記得他的腿上有傷。
“這么快就醒了?”葉邵挑了挑眉,懶懶的將邱羽若玨放了下來,掃了一眼被血色浸紅的白衣外袍,“嘶,要說仙宗派的衣服果真不實用,一點血都藏不住。”
葉邵依舊抖著腿,渾然一副死不了,還死不了。可這個抖動隨著邱羽若玨半蹲下來撩起他的外袍時頓住了,葉邵偏著頭看著,嘴角微微勾起。
邱羽若玨看見膝蓋上的血已經壘成了暗紫色,順流下,裹著整個小腿的白色長褲已是鮮紅。他不禁有些手抖,沒來由的心也跟著生揪了一下。
這究竟是怎么忍下的。
他身上的衣物都是紅色的,如少年腿上的鮮紅一樣扎眼,父皇從不給他穿別的顏色,他不懂,但他不敢問。
手中這方白色的稠帕是他偷藏的,珍貴的緊,可今日怕也要變成紅色了。
“等等!”葉邵突然將左腿向后擦去,白色的稠帕依舊是白色的。只見他彎下腰,扯過自己的白袍用力一撕,一條帶血的白袍布抖到邱羽若玨眼前,“用這個。”
邱羽若玨接到手里,他看了看右手的稠帕,又看了看左手的白袍布。
“嘶!”
“不要動,”邱羽若玨的聲音很低,稠帕繞過膝蓋拉住了葉邵愈要逃脫的左腿,“白袍布太薄。”稠帕一層繞過,細膩凈白的絲織透出淡淡的紅色,第二層快速鋪蓋下來,在回彎處被細長的手指按住,白袍布綰做長繩,輕輕的系于其上。
“我相信了,”邱羽若玨站了起來,微微仰頭看著少年,“你不是來殺我的。”
葉邵十足的愣了一下,啪啪啪三下手掌脆響的拍在腦門上,他怎么記得上一世的邱羽若玨是笨的可愛,這一世怎么笨的有些欠打呢。
晨霞四耀,透過麟次高長的竹木投在白衣少年氣鼓鼓的臉上,邱羽若玨低下了頭,他想他的確是個不討喜的孩子。
“那我回去了。”他低聲嘟噥了一句。
“站住!”葉邵拉住邱羽若玨的手臂,兩人并肩背向而立,厚厚的紅衣金絲扎在手上,使他的心更加煩躁起來,“我再問你最后一次,要不要跟我逃出去。”他的聲音很沉,失了平時的張揚氣,有著不像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成熟。
邱羽若玨攥了攥拳,沒有回答,依舊低著頭。
手臂上的溫度散了,一股股晨時涼澀的風從寬大的袖口灌了進來,直鉆到他的后背。他僵住了,四肢似乎全然動彈不得,可心卻跳的越發厲害。
“你走吧。”
少年的聲音變得有氣無力。盡管剛剛見過兩次,邱羽若玨也覺得這完全不像他。
可那又如何呢。
真的逃嗎?能逃到哪里呢?他的命是他的,可怎么活卻全然不由他不是嗎?他的父親不是普通的父親,他是只手遮天的萬朝皇帝啊,這個天下都是他的,作為他的兒子,自然是逃不掉的。
可他又很想安慰這個少年,至少應該道聲多謝。
“我,”
“要走快走!”少年的聲音生冷淡漠,拖著步子走了。
邱羽若玨快速回身,抵住刺目的霞光,望著少年單薄的背影。他忽然感覺很疲憊,視線模糊的剎那,一滴殘余的溫熱從眼眶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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