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地動
哪怕多年之后,已經成為太上皇康熙也仍舊清晰記得康熙十八年的今天發生的事。他坐在咸安宮庭院內的搖椅上,瞇著眼悠閑望著湛藍的天空。
胤礽一身淺色便服走進,他見禮過后從拎來的食盒中取出提前冰鎮好的酸梅湯,酸酸甜甜的,夏日里解暑正好,也最為康熙所鐘愛。
“兒臣聽梁九功說,汗阿瑪近日沒什么胃口,不如嘗嘗兒臣的手藝。”
康熙睜開眼,接過胤礽遞來的酸梅湯淺淺飲了幾口,身子頓覺舒暢不少,也有了些胃口,捻了顆楊梅入口慢慢嚼。其實要說奴才們做的酸梅湯和胤礽相比也沒什么不同,但他就是格外鐘愛胤礽親手奉上的。
“怎么這么早便來了,今日朝中無事?”康熙望了望天色,又看看有時間親自下廚的新帝,不免有些好奇。
胤礽大致說了說朝中的事,說忙也忙,說不忙也不忙。他抬腳勾來個椅子,緊挨著康熙坐下,偏頭枕在他的肩頭,又攬過他的臂彎,“有老四在呢,他多干點,我也能多歇歇。”
“你倒是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弟確實能干。”胤礽張張嘴,略過了些詞句,轉而道,“我只是想自保罷了。”
康熙側目看去,胤礽的話讓他想起了上輩子他晚年的所作所為。他對權柄的過于看重,便推己及人的認為胤礽對權柄同樣看重,開始對他打壓防備,卻疏忽了胤礽的尷尬處境。
“汗阿瑪,都過去了。”胤礽輕聲道,“若說不對,兒臣也有錯,是兒臣傷了汗阿瑪的心。”
他輕輕握住康熙布滿皺紋的手,隨著歲月的流逝,康熙漸漸老去,已不復年輕時的英姿,老態盡顯。胤礽撫過康熙手掌上松弛下的皮膚,恍惚著想起幼時正是這樣的一雙手攙著他學走路,又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教他習字啟蒙,亦抱他上馬手把手教他騎射
原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汗阿瑪已經老了。想著想著,胤礽便紅了眼眶。
“哭什么?”康熙好笑的看過去,得虧此前屏退了左右,不然叫伺候的奴才們瞧見皇帝靠著太上皇哭鼻子,明日這朝胤礽也就不用上了,“我們的皇上在外授課不是講得頭頭是道的嗎?說什么人類繁衍、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規律無法可改,怎么這會兒子傷春悲秋起來了。”
“這哪能一樣!”胤礽仰著臉湊上去,這擺明了是要康熙給他擦眼淚。康熙無奈地睨他一眼,從袖中摸出方手帕,溫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淚水,又把他有力的手掌托在掌心輕輕拍了拍,“你啊,都做皇帝的人了,還是個孩子。”
“不管是何身份,在汗阿瑪面前,兒臣永遠是孩子。”
康熙搖搖頭,目光一頓,胤礽光潔的手背上亙著兩道疤痕,那傷明顯是舊傷,且有些年頭了。這些年宮里的祛疤秘藥用了不少,各種補品也吃了不少,但這疤卻未能除去僅僅是淡了些,只能一直落在帝王的手背上。
胤礽順著康熙的目光看去,便知他想起了什么,反手握住康熙的手掌,避開他的視線,“這可是兒臣第一枚英雄的勛章。”
康熙橫他一眼,正欲開口,胤礽不等他開口率先道,“汗阿瑪當年已經兇過兒臣了,可不許再兇第二次了。”
說著,他徹底擠進了康熙懷里毫無顧忌的撒嬌,和三四歲的小孩也沒什么區別。
康熙哼了哼,到底沒在兇他。只是看他手背上的疤,多年前的往事漸漸浮現腦海。
這一年的七月比往年要來的格外悶熱些。
康熙看著堆在桌案上問安的折子便心頭火起,如今京城附近異象突起,百姓雖是惶惶不安,但有此前經胤礽書寫再經楊成晚等官員【1】查漏補缺最后經他安排下發到全國各地的手冊在,倒也未出什么大亂子。
順手合上一本地方官呈上稱贊他功在千秋功在社稷的折子,一分的功德也被吹成了十分,不大的折子上洋洋灑灑便贊了大半,余下一小半才言簡意賅的簡要概括了當地民生。
康熙氣得把折子丟到一邊:“全是廢話!”他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么胤礽早前看到時那么嫌棄,現如今他也挺嫌棄的。
“皇上,天氣炎熱,喝杯參茶降降火吧。”梁九功垂首遞上冰過的參茶,近日來帝王的脾性確實比以往來說要大了些。
康熙揉揉眉心,揭蓋飲盡參茶,緩緩嘆了聲。他并非不知近日他脾性不好,這兩日他總是煩躁的緊。他在胤礽的手冊中看到過,這是地動發生前所產生的異象,是對人所產生的影響。
但
康熙抬眼看向無邊天際,說實話他希望胤礽手冊所言為假。若為真,那么近日的種種跡象無不表明地動即將襲來;而若地動襲來,那便代表是上天降下懲罰,懲罰他這個皇帝為君不德,存在過失。
康熙張了張嘴,回憶自他即位以來,下達的每一道詔令、頒下的每一道政策
“皇皇上!地動了!”梁九功失聲喊出,“皇上快離開屋子,去空曠的地方。”他指著御案上筆架,原是穩穩垂掛下的毛筆此刻如鐘擺般前后搖晃。
康熙一驚,他擔心的事終究是發生了。
梁九功自幼跟在康熙身邊伺候,故而也識得些字,他的文學素養或比不過朝中的學士文官,但對比普通學子他也是夠得上的。
地動的預防和自救手冊出現時,除卻宮內的各位主子,皇城中的奴才們他是第一個得到的,太子還抓著他的手千叮嚀萬囑咐的開小灶,令他務必牢記于心。
于是,沒等康熙起身,他便已拉著康熙一路七拐八繞避開各處宮殿、大樹,專挑著空曠的地方的地方走,直到走到太子早先推斷出相對安全的區域,看到已在此處候著避險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還有從四處慢慢趕來的其他娘娘,才一抹滿頭的冷汗,松了口氣。
“梁九功,你拉夠沒有?”
啊啊?梁九功低頭一看,他的手還拉著康熙的手腕,帝王的袖口被他拽得平添了幾道褶皺。恍然想起他方才的失禮失儀,登時又驚出一身冷汗,當即松手跪地:“奴才該死,皇上恕罪。”
康熙哼了聲,沒說怪罪也沒說不怪罪,擺擺手讓他起身,梁九功依言起身諾諾跟在帝王身后。
腳下大地的顫抖愈發明顯,本來對地動不以為意的眾人也漸漸有了恐慌。康熙環過聚集在一處的眾人,慢慢皺起眉來,“太子呢?”
“保成方才還在的。”太皇太后也蹙起眉,她不久前還見了胤礽,也是胤礽把她一路攙扶過來。
康熙還要再說,更為猛烈的顫動傳來,剎那間天地失色,怱地底如鳴巨炮,又似數千鐵馬飄沓而至。始于廬舍搖蕩,如舟在風浪中,繼則全然傾圯【2】
地動了。
不知過了多久,地動才慢慢停歇。抬目看去,宮殿倒塌毀損不計其數,參天古樹更是攔腰倒臥,目之所及盡是廢墟,半分生機也無。
皇城之內都是此般景象,皇城之外又該是何景象?康熙不敢想。
“太子呢?太子在哪里?”康熙緩了緩,再度在人群中尋找,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瞧見太子的蹤影,但對著帝王的怒火一個個都裝起了鵪鶉低下頭,誰也不敢在這個關頭去撩虎須。
“汗阿瑪!”太子從遠處趕來,遠遠看去他背上似乎還負了一個人,“汗阿瑪,兒臣無事。還是先找個太醫給三姐瞧瞧,兒臣發現時三姐的一條腿被壓在假山下了。”
胤礽把已經半昏過去的三公主【3】交給匆匆上前雙眼通紅的榮嬪,走到康熙身前,把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遍,確認沒有任何損傷才去安下心:“汗阿瑪您沒事就好。”
康熙看著胤礽滿身灰,十指也滲出點點血色,咬牙怒瞪,“回頭在收拾你!”
聽著身后傳來壓抑的低泣,康熙深吸口氣定下心神,垂在身體兩側的十指慢慢攥緊,在面對人力無法抗衡的災難時,恐懼乃人之常情,哭泣只是舒緩情緒的一種方式,他無意責怪。
其實,康熙也有怕。
他怕能力不足無法無法帶領大家挺過此災,怕大清江山就此傾覆。但他不能露出絲毫怯弱,亦不能后退半步,因為他是帝王,他肩上擔著的是萬里江山,擔著的是天下臣民。
“汗阿瑪,不是你的錯。”見康熙神情落寞,胤礽便知他在想什么,他晃了晃草草包起的爪子,“地動的發生是地殼板塊的運動,不是上天的懲罰。”
康熙緩緩勾唇,垂首對上胤礽的雙眼,“保成,不是所有人都會這么想的。”
胤礽一時無言。
如今的時代,講君權神授,講天人感應,講天人合一。他們認為帝王的權利是上天賦予的,帝王是上天派遣下的使者。他們不會去思考災難的發生是何原因導致的,若災難發生他們只會將原因歸咎到帝王為政不仁,所以才會讓上天降下警示,讓天下子民飽受災苦。而災難之所以發生的內在原因,無人會去進一步深究。
人們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每個人都是如此,絕無例外。
胤礽皺皺眉,還想再說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造成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相關知識的缺乏,是世人的愚昧,是自古以來根深蒂固的社會觀念。
若想改變,光靠話本子、戲曲這些簡單且明顯樂大于教的手段是不夠的,想讓大清土地上的每個人都了解到自然的奧秘,了解地理結構,了解……還需要很多時間來準備,這將是一場持久戰。
康熙摸了摸他的頭,不再言語。
據史書所載和他十一年前所經歷的地震來看,地震過后,還有余震。為防萬一,康熙與楊成晚商議后,在皇城中尋找平穩空曠之地就地扎下氈帳作為眾人暫且休憩之所。
同時急召戶部工部官員入宮,商議賑濟災民事務,并派遣八旗各級官員、滿漢御史詳察災情,確認京師內外受災程度。再由官府出面搭棚施粥,為無家可歸的災民提供遮蔽之所。
由于地動,乾清宮也有不小的毀損,康熙從尚算完好的宮殿擇了間房暫且充作御書房,用于與朝臣議事。
直到三天后,時不時就要來一下的大大小小的余震終于停止下來。這場康熙十八年震撼人心的大地動才算畫下句點。
幾百年后,后世人們在提到康熙十八年的地動,總會想到康熙帝親筆寫下關于這場地動的記錄:
聲如雷,勢如濤,白晝晦暝。【4】
看著“御書房”內進進出出從未停過的大臣,胤礽心中一陣惆悵,一連七天他就沒見他汗阿瑪從房間里出來。每日膳食都是由梁九功親自送進去,吃不了幾口便又被原樣端了出來。
由于地動,京師內外經濟受損不小,唯一慶幸便是沒有人員傷亡,僅有少數人因逃離不及時被掩埋在廢墟下,但有此前自救手冊的普及,這些人也很快得救。
“汗阿瑪。”胤礽端著盆硝石制成的冰,一點一點挪進康熙的房間,抬起眼看著伏在案前處理政務的康熙,心中愁緒萬千。
天氣炎熱,屋子內只置了一小盆冰,胤礽探頭一瞧,盆內冰不知何時已化做水。胤礽輕輕嘆了聲,因為地動造成災殃,由康熙帶頭從上至下各地都在縮減份例,甚至不久前他還親筆書寫了封《罪己詔》公布天下,以此來請求上天的寬恕。
那些百姓怎么想胤礽不知道,他只覺得憋屈。
明明不是自己的錯,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不得不那樣做。有一瞬間,胤礽忽然覺得帝王也非是那么好當的。
看看眼前的的康熙就知道了。
胤礽把冰放在桌案一側,從桌上順手撈起梁九功用于給帝王的打風的折扇,展了扇面站在冰后,一下一下輕輕扇著風。
“保成?”康熙側目一掃,見胤礽神色認真勾唇一笑,揮手把他喊到身邊抱在膝上,“保成的心意汗阿瑪心領了,這些事讓奴才們就行。”輕輕托起胤礽已經換成紗布包扎的雙手,“還疼嗎?”
胤礽搖搖頭。
康熙立起眉毛,訓道:“徒手挖石塊,太子可真能耐!就不會喊人嗎?”想到太醫遞上來的脈案,他心底便一陣惱火。可對上可憐兮兮埋在他懷里撒嬌的太子,這怒火卡在胸腔上不去下不來也不好,只好調轉矛頭對準“始作俑者”三公主,傳了口諭把榮嬪母女斥了一頓,這火才算勉強壓下去。
胤礽干笑了笑,有心想為榮嬪母女辯解幾句但實在是沒膽子開口,眼珠轉了轉,心有余悸地開口:“汗阿瑪,太醫說若是再晚些時辰,三姐的腿怕是要不好了。”
“朕知道。”康熙一聲長嘆,想到太醫的回稟他與胤礽的心情是一樣,三公主同保成一樣都是他的孩子,雖說他平日里會格外偏疼胤礽多謝,但對于第一個立住的女兒,他也并非是全然不關心的。康熙摸了摸胤礽的頭,低下頭對著雙亮閃閃的大眼睛,“保成做得很好。”
得到康熙夸獎,胤礽揚起唇開心地笑了。
“保成為何喚三公主三姐?”
“因為三公主本身就是我三姐啊。”
胤礽抬起頭,理所當然。
康熙一怔,雖想說上幾句告誡胤礽無需如此,他是太子與旁人不同,可卻不知從何處開口。胤礽說得很對,不管從情或從理來看,他的叫法都無可指摘,讓康熙無從辯駁。
“汗阿瑪,兒臣不止想做太子。”
他有意停下,抬眼對上康熙深邃的眸光,接著道。
“兒臣更想做他們的弟弟,他們的二哥。”
“除卻太子這個稱呼,兒臣更想做的是一個可以讓上面的哥哥姐姐或底下的弟弟妹妹放心依靠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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