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達芙妮原本只打算失約一天,試探阿波羅是否會有不一樣的反應。
每日主動搭話分享生活,直到對方逐漸習慣自己出現,而后突然消失一兩天,引誘對方主動。這種追人套路老掉牙卻也有效。
她沒指望阿波羅會飛回來確認她的情況,但說不定等她下次再去的時候,他會屈尊通過神像降臨,而后問她前一天去哪了。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信號。
老老實實在花園里消磨了一天時間,達芙妮翌日醒來,眼前多了幾根嫩綠的枝條。她最近幾天經常不由自主發呆,晚上又做許多記不清細節的噩夢,因此起床時情緒總是不高。她下意識伸手惡狠狠拍開不知從哪來的樹枝,頭皮卻傳來刺痛。就好像梳頭時不小心扯到了發絲。
她盯著眼前的嫩枝看了片刻,嚯地坐起,慢動作抬手摸頭。
枝條混在發絲里,而且就在她摸索的片刻之間,又變長了不少。
呆滯片刻后,她終于理解了離奇的現狀:
與廚房角落放太久的土豆類似,她、發、芽、了。
眨眼的工夫,這些樹枝還在不斷生長--幼苗抽芽,油綠的橢圓葉片舒展變大,顯露出不規則的邊緣,葉片頂端則尖而挺拔。
達芙妮第一反應就是呼喚厄洛斯。不行。她用雙手緊緊捂住嘴唇。誰知道這屋子里有沒有阿波羅的耳目。而且厄洛斯說過,神明無法窺視彼此領域之內發生的事。這石屋所在的坡地相當于阿波羅劃出的神圣空間,不用擔憂野獸侵襲,但也在厄洛斯的聯絡信號區外。
現在該怎么辦?發生異變的不止那些枝條,達芙妮渾身發熱,血液宛然化作流淌的火焰,心臟跳動的每一下都會將細微卻無法忽視的刺痛送到身體每一處。她想要走出石屋求救,但區區十多步的距離,她走到一半就力竭了。
那些蓬勃生長的枝葉是她新獲得的肢體部件,與她共享痛覺,也毫不客氣地汲取她的氣力。
達芙妮腦袋暈乎乎的,在石屋里迷路般原地打轉,兩次差點踩到自己頭上延展而出越來越長的枝條。很快她就結結實實踩到一腳,疼得直接蹲下了。然后她就站不起來了。
緊隨驚愕而來的是恐懼。低下頭,她看到自己的雙手指尖現出隱約紋路,與樹皮相近。她下意識要去摸臉,硬生生忍住。她寧可不知道自己現在成了什么模樣。
這是這具軀體要回歸綠植本貌的征兆嗎?壽限難道那么快就到了?也不教人意外,厄洛斯并不是什么寬容仁慈的神明。所以……她失敗了?
腦海中嗡地一下,像迎面而來吃了記重錘。
她走錯了一步,不該讓阿波羅離開德爾菲的。她就應該死皮賴臉地跟著他,可是……可是即便那么做了,又真的會有什么區別嗎?阿波羅能狠心扔下她那么多天不聞不問,已經說明了一切。
達芙妮的心緒不知不覺陷入低落的沼澤。她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對勁,但她無法抵御消極的念頭。一個兩個三個,陰沉的、自我貶低自我譴責的想法如氣泡涌現,令她窒息。眼前也變得昏暗,是雙眼因為水汽模糊嗎,還是瘋長的枝條封住了窗戶?不清楚,沒有力氣去確認了。
隨著感官麻痹,時間的流逝也喪失實感,她抱膝蜷縮著等待,等待著終結,以及死亡的第二次降臨。
非常突然地,近處有光。
她聽到從身上長出的枝條因為渴求光線而騷動,窸窸窣窣。簡直像蘇醒中的怪物在揮舞觸手。她難以抑制地生出厭惡,強忍住抬頭的沖動,將自己抱得更緊。
“達芙妮?”
遲滯了須臾,她才確認那嗓音并非幻覺。她必須作答,卻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聽到自己的心跳越來越聒噪。她不可能坦白她是個為他而生的贗品,因而無法解釋這種狀況。嘴唇無措地開闔數下,她聽到自己以意外平穩的語調吐出蠢話:
“阿波羅,怎么辦,我……我好像發芽了。”
對方深吸一口氣,顯然被她弄得無話可說。
令人不安的沉默中,達芙妮用枝條上的每片樹葉聽到輕卻明晰的足音靠近,感受到奧林波斯神身上那寧定神圣的馨香。血管中灼燒的疼痛忽然減輕了,她難以抑制地想靠近,渴望汲取更多,隨即一個激靈。
她不能讓阿波羅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她也不希望他記住她更多難堪的模樣。
“不要過來!”她捂住臉尖聲喝止,身周縈繞的枝條倏地收縮,在她身周環成密不透風的一層屏障。
阿波羅不為所動,捉住一根枝條向旁撥開,作勢要強行突破。
達芙妮抽氣:“痛--”
阿波羅的動作微微停頓。只有片刻。他隨即繼續拆解枝條,利落又迅速,手上力道卻遠遠比看起來輕柔,沒再弄痛她。
她試圖調動這些樹枝阻止他進逼,但勒托之子的指尖散發著神圣的輝光,觸碰到的枝條就像擰干了水分的海綿,眨眼間就縮短變軟,混雜在寧芙金棕色的長發之中,猶如一根根綴著葉片的細長發辮。
綠葉與枝椏的屏障頃刻間飛快瓦解。
阿波羅松開擋在面前的最后一根枝條,那嫩枝卻十分眷戀地探出尖尖,勾住他的手指繞了一下,才縮了回去。宛如小動物不由自主示好的長尾巴。
再看達芙妮,她對此一無所覺,依然抱膝蜷縮著,頭甚至埋得更低了。
阿波羅手落回身側,虛握成拳。他等了片刻,終于主動打破沉寂:“發生了什么?”
達芙妮扣住手臂的十指收緊,嗓音低啞:“我不知道……醒來之后,樹枝就從我頭上長出來了……”說著說著,她才忽然察覺到喉嚨正灼燒似地作痛。她好像很久沒喝水了。
“所以你才連續幾天都沒向我的塑像獻花?”
她愣了一下才理解他在說什么。哦對,還有獻花這事。思考還沒恢復運作,更像融化的一灘云,她沒有力氣為自己辯白,索性沉默。
“這幾天你一直躲在這里?”
她點頭。
阿波羅無言地看了她片刻,唇線繃了一下,口氣也變得生硬:“你為什么不向我求援?”
達芙妮過了數拍才抬眸看他,下半張臉依舊藏在手臂后。
阿波羅眨了一下眼睫,像是要確認映入眼瞳的并非幻象。她淺綠色的眼睛不再煥發燃燒般的光彩,反而死氣沉沉,透出久病之人深入骨髓的疲憊。向他祈求痊愈的凡人之中,有這種眼神的數不勝數。但似乎不應該是她。
她立刻又低下頭去,清清嗓子,聲音還是有點啞:“我該怎么向您求救?”
“呼喚我的名字,向我祈禱。”
達芙妮沉默,他看不到她的臉孔,但確信她笑了。那種扎眼的嘲弄的微笑。半晌,她才輕聲說:“我忘記了還能那么做。”
阿波羅沒說話。
“比起祈禱了但您沒有搭理我,我寧可什么都不做。”她這么說的時候,頭上剛才勾住他手指的那簇嫩枝怏怏地耷拉下去,葉片也卷曲起來。她好像放棄裝乖了,又或者只是精疲力盡,說話有點不顧尊卑:“畢竟您一走就是那么多天,毫無音訊,我都要以為您徹底把我忘了。”
阿波羅抬起眉毛:“你在責怪我?”
“我怎么敢。”
“遮掩真容說這等狂妄的話可以視作不敬。抬起頭來。”
達芙妮顫抖了一下,沒有動。
阿波羅突然轉身出去了。
她把額頭抵到膝蓋上,閉上眼睛。她不該以這種態度對阿波羅,她該感謝他,向他撒嬌,或者干脆暈過去求個擁抱,諸如此類理性的考量宛如遙遠水面上方傳來的語聲,太遠了。短暫的喘息過后,她又沉進沮喪的泥沼深處,甚至比之前更深。死期似乎還沒到,但阿波羅對她還是那副冷淡的樣子,甚至沒關心一句她還好嗎。
糟糕,有點想哭了。
阿波羅的氣息又回到她身前。
“都是金箭的副作用,你太久沒見到我,不由自主感到沮喪,心境體現在外,就成了這樣。這是厄洛斯的說法。”略長的停頓后,阿波羅繼續說,“但他聲稱從來沒有金箭誘發中箭者變成植物模樣的先例。”
她一僵,隨即在胳膊內側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厄洛斯不會無緣無故說這種話。清醒點,她的可疑之處必須由她圓上。屬于卡珊卓的思維方式又開始運轉,她依然有些無可救藥地沮喪,但至少能思考了。
“也許我暗暗希望自己干脆變成墻角的一個蘑菇,或者一棵樹,那樣就不會感到難受了。”反正現在他看不到她的臉,說不準撒謊也能蒙混過去。
阿波羅沒答話。
達芙妮咬住嘴唇,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抬頭去端詳他的表情。
下一刻,手腕一緊。阿波羅俯身扣住她的雙腕,強行將她的手臂拉開。她下意識掙扎,但神明縈繞著寒涼氣息的手指像巖石,在她的那點搖撼下紋絲不動。混亂中她短暫地與他四目相交,她本能地把臉撇到一邊,不想讓他看見。
阿波羅松開她的右手,扳住她的下巴轉回來正對他。
猝不及防的對視,臉與臉的距離比意想中更近。阿波羅首先注意到的是少女臉頰邊緣淺褐色的線條,從蒼白肌膚下透出,末端與鬢角探出垂下的枝條相連,如葉脈精細自然,又像妙筆刻意勾勒,有種詭譎的美感。
他隨即在達芙妮驚愕地擴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顯得頂天立地,仿佛徹底占據她的視野,她只看得到他。
彼此的動作都有須臾的凝滯。
被神祇凝視直抵靈魂的震撼再次碾壓過達芙妮。阿波羅瞳孔邊緣的那圈暗金色成了禁錮住她的枷鎖,她恍惚覺得自己被神明的視線綁縛而后拖入瞳仁深處,在那里祂將她快速拆解又回歸原樣。她不再有任何秘密。
這個念頭令她因為恐懼有片刻的癱瘓,求生的本能甚至短暫地蓋過了金箭的力量。她不記得要感到羞赧,只是恐慌。呆了片刻,她才想起舉手遮臉,整個人無法抑制地打著顫。
阿波羅驟然回過神,無意觸碰到烈焰般抽手。
“我以為你哭了。”半晌,他硬邦邦地道。
達芙妮將臉藏進雙掌里,側過身去:“我沒有。”
阿波羅皺眉:“那你遮什么?”
“我現在看起來肯定像個怪物。糟糕透頂。”像要佐證這點似的,她頭上的幾根細枝有氣無力地揮了揮。
阿波羅沒立刻作答。最后,他簡潔道:“沒有我初次見到你時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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