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達芙妮和阿波羅又不歡而散。
她沒回石屋, 繼續漫無目的地在山谷中游蕩。這十多日她做的最多就是一邊散步,一邊斟酌之后該如何行事。雨后的上午,樹下盡是一簇簇成群竄頭的野花和蘑菇, 她看著它們,心頭居然浮現一絲古怪的寂寥。
穿過一片雛菊叢, 她再度回想起阿波羅離開前看她的眼神。與其說惱怒, 不如說是面對無可理喻之物的茫然。
她是不是對阿波羅太苛刻了?對方畢竟是不知卑微為何物的神明, 稍稍讓步,和之前那樣柔和圓滑地誘導他做出行動才是上策。也許不知不覺間, 她也終究被金箭影響, 在阿波羅身上投射了些許不必要的期待。
達芙妮不會渴求完全的對等與尊重, 更沒必要因為不被理解而煩躁。
想通別扭感覺的來源,達芙妮立刻決定調整策略:下次見面時, 她不妨稍微放出一些示好的信號。真的把阿波羅氣跑乃至得罪透了就得不償失了。然后是如何推進下一步……
厄洛斯的任務分為兩部分:令阿波羅愛上她,隨后拋棄他、令他因愛而不得而心碎。此前她很少具體地思考要如何實施第二步,因為在金箭影響下, 即便只是做假設也頗為折磨人。可現在阿波羅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心情再酸楚,她也必須開始籌劃。
她可以在阿波羅認真起來時便果斷抽身而去,也可以先給他溫柔的幻覺,等他沉溺其中后再讓他明白一切都是虛妄。很難說求而不得與得而復失兩者中哪個更殘忍。
仿佛感應到她的心情,午后云層聚攏,又開始淅淅瀝瀝地降雨。達芙妮躲進一個山洞,抱臂看著雨絲從巖石上如水晶簾幕淌落,思緒又不知不覺跑遠:
令她最擔憂的不確定因素是阿爾忒彌斯。
眼下女神勉強接受了阿波羅對她的庇護, 然而一旦達芙妮表露出想要擺脫阿波羅的意愿, 阿爾忒彌斯又會如何行動?
達芙妮閉了閉眼, 打了個寒顫。如果厄洛斯錯過帶她離開的最佳時機,阿爾忒彌斯很可能會如那日離開時所宣告的那樣,替阿波羅殺了她。到了那個地步,相比阿波羅,狩獵女神可能更為危險。
當感情騙子就罷了,還可能負工傷甚至再死一次,她還真是接受了個難度高到離譜的任務。
“蓋亞之女。”
身后忽然傳來嗓音。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退,險些被洞窟地面絆倒。
身披大兜帽斗篷的老者扶住她,語聲流露出些微無奈:“是我出現得太突然,嚇到你了。”
原來是帕納塞斯山山神。這山谷依然屬于祂的地界,山神一如往常神出鬼沒也算合理。
“您找我有什么事?”
“我們共同的母親想見你。”
達芙妮愕然:“蓋亞……想見我?”
山神轉身往山洞幽邃處走去:“跟我來,別跟丟了。”
不可思議的是,巖窟構造隨著山神每一步行進而改變,達芙妮只看了兩眼就有些頭暈,立刻壓低視線緊跟著老者。走了大約二十步,山神駐足:“剩下的路只能你獨自走。蓋亞并不打算見我。”
達芙妮向老者道謝,攏緊披肩,沿著只容一人的狹窄窟道前進,沒走幾步,就倏地闖進一個開闊空間。她尚未看清四周環境,就已然用身軀感受到了莊重而溫柔的氣息。
這應當在極深的地下,周圍都是泥土,卻并不昏暗,四周漂浮著柔和的細碎光點。
“達芙妮,我的女兒。”與記憶中那聲嘆息同樣的嗓音響起,在洞窟中回蕩,那震動與耳膜的共鳴莫名令她懷念。
“這應當是你我第一次見面,我已然習慣隱藏起姿態,因此你看不見我。但不論是此刻,還是從前、未來,我都未曾停止注視著你,正如我始終注視著所有自我孕育而出的生命。”
“蓋亞。”她不由自主低低回應,卻無法自如吐出“母親”的音節。
大地女神柔聲笑了:“我知道你在顧慮什么,孩子。不論你的靈魂來自何處,你確實經由我孕育才獲得這具形體,于我,你就是我的女兒。”
“您--”她駭然收聲,無法再多說一個單詞。蓋亞知道?!
“若非我同意,厄洛斯怎能如愿?你也應當知曉,自卡俄斯中成形的也有一位名叫厄洛斯的神祇。愛欲的本源即為繁衍,正因有延續的欲望,才有創造與新生,也帶來爭斗與死亡。原始愛神厄洛斯與原始命運阿南刻同為世界運行的基石,厄洛斯自身的愿望逐漸成為祂的阻礙,因此祂將意志與人格的絕大部分剝離,沉入環繞我的洋流深處,直至它們被烏拉諾斯墜落的欲望之根驚動,從浮沫中以同樣的名字誕生。那便是你所知曉的厄洛斯。”
蓋亞為什么要對她解釋這些?她茫然地傾聽下去。
“雖然微弱,但厄洛斯為了捉弄勒托之子,請求我接納你的靈魂、以某株無名的綠植為根源為你塑造身體時,原始愛神也向我送來了首肯的意愿。因此我同意了。”
“您的意思是,達芙妮要扮演的角色并沒有那么簡單……?”
蓋亞語聲慈和:“你不該知曉那些。”
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更多的卻是困惑:“如果有更為宏大神秘的內幕,您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當你被勒托之女追逐著奔跑過大地,我聽到了你內心的悲嘆。我想,我的孩子們都該有選擇的自由,”蓋亞停頓片刻,“更何況,我觸碰過你的靈魂,你靈魂的顏色十分獨特,我因此對你……也許有些微不必要的憐憫。孩子,我想說的是,你隨時可以退出厄洛斯的計劃。他其實并不那么在乎每一樁惡作劇成功與否。”
“可原始神……”
“如果注定要發生的,那么不管你怎么選擇,都不會有改變。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意愿。”
她不知所措,話語磕絆了一下:“我……我這具軀體的壽命十分有限,如果不完成愛神的委托,我就會真正死去。”
蓋亞輕輕嘆息:“即便相比其他兒女,你的生命相對短暫,但如果那是你所渴望的,你依然可以使用這具軀殼,在這個世界度過一段平靜的生活。”
“您所說的短暫……是多久?”
蓋亞思索片刻,答道:“以凡人的基準來計數,大約十年。”
未曾設想的可能性伴隨著大地女神的話語在她面前成型。
卡珊卓的人生在某個全新機遇的良好開端突然終結,她理所當然地心有不甘,因此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厄洛斯的提議。死亡與新生的可能性擺在兩邊,即便獲取新生的過程危機重重,大多數人還是會選后者。她也不例外。
可如果天秤的另一端并不是死亡呢?
她完全可以選擇退出,逃離厄洛斯導演的這出荒誕鬧劇。那樣她就再也不用擔憂惹怒阿波羅,更不用為阿爾忒彌斯可能射出的穿心一箭恐懼。她可以想辦法熬過金箭的有效期,用這具不會衰老的身體以想要的方式度過近十年的時光。
真的可以嗎?
※
阿波羅做出的第一個預言的指向明確,奧林波斯雪頂之上的宮殿即將迎來新的神明。
牛眼的赫拉當即命令侍奉她的寧芙們搜尋各地的洞窟,竭力尋找懷有宙斯子息的寧芙和女神,目前一無所獲。阿波羅密切關注著天后的動向,甚至做好了從赫拉又或是阿瑞斯手中救走神子的準備。倒不是他有多希望多幾個異母弟弟,只是他們能否登上奧林波斯獲得宙斯認可于他而言至關重要:
必須見證自己做出的前三個預言成真,他才能徹底掌控預言權柄。
雖然情勢并沒有緊張到令阿波羅分|身乏術,在這時候他還每過幾日就去見一次達芙妮,他都給不出什么能讓自己信服的解釋。
他還不至于無法察覺自己的異常。更不用說達芙妮現在對他的態度稱得上狂妄無禮,見她只會徒增不快。如果不是環伺在石屋近旁的渡鴉在他離去后總會捕捉到壓抑的抽息,他幾乎都要相信達芙妮早已經擺脫了金箭的效用,只是在惡毒地折騰他。
而最無可理喻的大概是他自己,明知等待的不是鮮花和微笑,依然一次次回過神時已經到了那座石屋外。
這似乎是降生以來,阿波羅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無能為力:就像隔著幽壑與洋流看著對側的一顆小石子滾落陡坡,沒有風也沒有推手,它墜落得無緣無故,他只能看著它摔進谷底,等待它碎成齏粉四散。
阿波羅無法理解達芙妮在計較什么。只要她開口,他就會容許她回德爾菲。如果她和剛剛中箭時那樣對他,他不介意對她態度更好一些。她偏偏要裝啞巴,不然就和昨天那樣,拿可笑的花朵占卜和軟綿綿的話來刺他。
現在這樣誰都不痛快。
慷慨、而非苛刻才是他的本性,但他也很難說清楚,為什么要和一個寧芙這樣無意義地置氣。
有些時候,阿波羅甚至想要干脆投身洪流。反正他不死不滅,哪怕真的是厄洛斯的陷阱,她一個弱小的寧芙又能夠對他造成多少傷害?
而后,阿波羅就會回憶起預知幻象中那烈火焚身般的焦灼,以及厄洛斯惡作劇得逞的笑聲,他便為自己竟然產生那樣軟弱的想法而難堪得惱怒起來,甚至想要將那一串念頭揪出來徹底毀滅。
阿波羅煩躁地駐足,定神打量四周。他不知不覺走進了德爾菲的深林,草木的輪庫有些陌生,是他沒有留意過的路徑。向前兩步,撥開橫斜的枝椏,他的神色微變:眼前赫然是那口受詛咒的水潭。
正好。德爾菲神廟建成,赫拉又忙于尋找神子下落,眼下就是凈化水澤的最佳時機。
阿波羅彎弓搭箭,箭矢尖端凝聚起澄凈的光輝,直指水潭正中。
他松開弓弦的動作驀地頓住。
只是隨意一瞥間,水中蠱惑觀者的幻象闖入他的視野。
凝滯只有瞬息。阿波羅隨即重新蓄力,瞄準水潭不祥氣息最為濃厚的位置。
弦音彈響,潔凈的銀箭劃出凌厲的光弧,利落扎入水波。
咔嚓,數聲仿若鏡面碎裂的清脆哀鳴。一股無形之物尖嘯著升騰消散,近旁林木難以言喻的閉塞感也眨眼間消散。詛咒解除。
阿波羅換了個更放松的姿勢手持銀弓,再度望向水面。
一箭驚起的漣漪逐漸平復,變得比之前更像鏡子的水面忠實地映出天幕的高遠蔚藍,水中的身影也蒙上一層青藍色。
只有他,沒有第二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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