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早之前,  伊利昂衛城高處的圍墻之上，卡珊卓與雅典娜相對而立。下方經過的人群對神祇近在眼前渾然不覺。

        “這是我們初次見面。”深發灰眸的女神說話時單臂夾著頭盔，意態隨和，仿佛只是恰好路過,  取下頭盔與舊識交談幾句。

        “確實,  ”卡珊卓想了想又說,  “我此前拜謁過你的廟宇,  但你大概對我并無深刻的印象。”

        雅典娜笑了：“那可未必。”

        卡珊卓怔然以對。

        “特洛伊供奉我為主神,  你是特洛伊王的孩子,  你第一次參加祭典時,  我自然會稍加留意,  ”智慧女神海霧般神秘幽邃的灰眼睛閃動了一下,  “那時我就注意到,  你身上有一些獨特的品質。或者說……相比起其他凡人,  你靈魂的顏色頗為特殊。”

        蓋亞也曾經那么形容過卡珊卓的“靈魂”。雅典娜的眼眸仿佛能洞悉所有。也許在智慧女神的眼里,  她本屬于另一個時空的靈魂確然有什么難以看漏的破綻。

        卡珊卓不清楚雅典娜知曉多少原始神博弈、阿波羅與阿南刻不和的內情，對灰眸女神的評價一時無言以對。但這么一想,  雅典娜并未阻止阿波羅介入帕里斯的裁決，之后又坐視預言權柄轉移,  這態度就更加令人耐人尋味了。

        在帕里斯還有阿波羅的描述中，雅典娜手段高明，祂的無所表示可以視作一種默許,  而現下主動與卡珊卓見面,  很可能是向她釋放友好的信號。

        “你似乎要與特洛伊的家人們見面。”雅典娜也不介意卡珊卓沉默,  徑自說下去。

        “我有必要給他們一個交代。”

        “我并不打算阻止你,  解開疑惑總比任由揣測兀自發酵要好。但你已然脫離凡人之軀,  你與他們的關系也不可能完全保持原樣。所以容我給你一些建議。”雅典娜稍作停頓,  確認卡珊卓并未表露出抗拒。

        “怎樣使用預言權柄每位神明都有自己的看法。但運用得當，預言的能力無疑可以為你帶來極大的影響力。也因此，考慮到你原本的身份，只要你不在眾神中樹敵，很少有神祇會刻意來為難特洛伊，至少不會執著于毀滅它。”

        “但過于優待特洛伊不明智，”雅典娜看向伊利昂王宮，“我也不建議你太頻繁與家人見面。”

        卡珊卓垂眸：“因為凡人與神明之間的差距宛如幽壑，無法逾越？”

        “并不只是如此，”雅典娜平靜地看著她，并無神祇常有的露骨的傲慢，只是徐緩地陳述自己所認為的事實，“對你的家人而言那樣也更好。貪欲沒有止境，如果讓他們誤以為你會滿足他們的任何愿望，那么他們遲早會自取滅亡。”

        見卡珊卓不語，雅典娜等待須臾才說：“至少你能在暗中守護他們。”

        ※

        卡珊卓能透露的信息很少，最后能給予家人們的說法也止于她從阿波羅那里接受了預言權柄。

        重逢的驚喜過后，便又是難言的沉默。

        波呂克賽娜打量著其他人的臉色，直接說道：“之后我能進你的神廟侍奉嗎？”

        卡珊卓愣了一下。波呂克賽娜似乎真的很害怕嫁人。

        赫卡柏捏住小女兒的肩膀，輕柔而略帶告誡地制止她說下去。波呂克賽娜咽了一口唾沫，撲閃的大眼睛流露出些微不安。

        卡珊卓見狀俯身撓了撓妹妹的下巴：“如果等到你長大了，始終沒有遇到合心意的人，那么我當然歡迎你來當我的祭司。但你還有時間。”

        “我……”波呂克賽娜的聲音低下去，“我會遇到嗎？”她咬住嘴唇，飛快地瞟來一眼：“你能做預言，那么應該知道。”

        卡珊卓柔和地嘆息：“這種問題事先知道答案不就沒意思了？”

        波呂克賽娜鼓起腮幫子，最后還是接受了。赫卡柏攬住女兒，把她拉到身側。那之后，宛若遵循某種約定成俗的禮儀，卡珊卓逐一與家人交換離別的話語，細究起來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但道別大都如此，緊握的手，輕拍肩膀與后背，不由自主重復說過兩遍的話——以瑣碎的細節填滿無限拉長的等待，直至最終&3034

        0;時刻到來。

        最后一錘定音的是普利安：“我們也該回去了。”

        斯卡曼德洛斯不由自主看向父親，以目光請求他容許再多待一會兒。

        “婚禮葬禮這樣的人生大事，卡珊卓依然會露面，”普利安與卡珊卓目光相碰，了然微笑了一下，但下壓的眉毛終究流露出慨嘆與不舍，與話語傳達的意思截然相反，“再下去沒完沒了。”

        卡珊卓清了清嗓子，最后只說道：“我會看著你們的。”

        普利安頷首，又深深看了她片刻，轉身往門邊走去。

        于是其他人也慢慢地后退背過身離開。走在最后的是赫卡柏。

        “卡珊卓，你快樂嗎？”

        卡珊卓嘴唇輕輕顫抖了一下，勾起唇角：“當然。”但不知怎么，她的眼中濕潤了。

        “母親……”

        赫卡柏又注視她片刻，輕輕撫摸女兒的面頰：“你從來就不讓我操心。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快樂。”

        用力而短暫的擁抱之后，赫卡柏也離開了。

        殿門在她的身后關閉，遮住了王后頭巾的末梢。門板與門框相合的輕響像一個休止符，宣告某個階段徹底結束了。

        卡珊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半晌才看向身側。阿波羅無言地與她對視，而后伸出手臂。

        她將臉枕到他肩頭，又沉默許久，才輕聲說：“我沒有去看他們的未來會如何。我還不敢。”

        “他們沒有向你尋求神諭的話，你不必逼自己去看。”

        她搖搖頭，臉頰蹭著他的肩膀：“總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去看的。雅典娜勸說我不要過于優待特洛伊，不要對家人予取予求，但……如果我甚至不能保護我在意的人、盡可能讓他們平安幸福，我成為不死者還有意義嗎？我肯定無法原諒自己。”

        不等阿波羅回答，卡珊卓就有些自嘲地喃喃：“我已經不是人了，也許不該那么想。”

        “盡可能讓你的家人平安幸福與滿足過分的索求并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我應該能把握好尺度。但是。”

        卡珊卓深吸氣，抬起頭：“我想我最恐懼的是十年、二十年和更久之后，我要參加他們的葬禮、他們的子孫的葬禮。縱然特洛伊與亞該亞人的談判能圓滿解決，姑母海希歐妮能平安歸來，硝煙不必燃起，特洛伊也總有一天會不復存在。我不知道那時候會是什么感受。”

        “阿波羅，永恒對我來說是非常陌生的感受。”

        阿波羅溫暖的指掌穿過她的頭發，溫存地落到她的后背上，輕輕地拍。

        “成為被留下的那一個對于不死者而言，是無法逃脫的宿命。”他的語氣很淡，但能感受到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愿意選擇永生，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她哽了一下，看著他金色的睫毛喃喃：“但你永遠都存在。”

        阿波羅沉靜地頷首：“我永遠都在。”

        現在阿波羅也一點點地學會了什么時候、該以什么方式體貼她的感受。他表現得就仿佛剛才她并沒有情緒失控，他只是在確認他的心意。

        卡珊卓環住他的脖子，用力抱了他片刻：“我對你也一樣。”

        而后毫無來由地，他們都有些羞赧。

        數拍的沉默之后，阿波羅開口：“說到家人，之后你可以去阿卡迪亞見一見拉冬和你的其他姐妹。”

        卡珊卓垂眸，微笑了一下，快速眨動的眼睫下泄露出愧疚：“確實。我不該讓他們難過的。”

        阿波羅嘴唇微分，隨即抿成一條線。

        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太明顯，卡珊卓偏頭，輕輕笑著說：“當然，你也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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