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京都兒郎(四)
溫離跳下馬車,傘也不打直往相思苑疾走。
盤坐廊上的孤華嘴里正吃著糖,見公子身影含糊道:“公汁,二爺宅里邊。”
“回來了是嗎?好。”溫離頓了頓足,繼續(xù)走。
風(fēng)荷隨后,大哥哥般地訓(xùn)道:“孤華你把糖吃完再說話。”
“噢。”孤華砸吧嘴。
溫離步子行的極快,仿佛流竄在梅宅蜿蜒曲折里的一縷風(fēng),跟在身后的風(fēng)荷頗感詫異,從前病嬌嬌的公子宛如一塊易碎的美玉,而今公子不過是疾走罷了,他還需偶爾小跑一段才能跟上,連著數(shù)月的看護(hù),他也沒見著公子受過輕功的訓(xùn)練啊。
溫離絲毫沒察覺自己的異樣,苑子大容不得他慢悠悠地走,廊角出來便見心尖人在門外正要入屋。
梅鶴卿眼角余光睨見,側(cè)身張臂,寒冬下的一縷春風(fēng)就這般撞了滿懷。
溫離抱著腰不撒手,臉都埋進(jìn)胸膛里,嗅著衣衫的熏香不語。
“阿離怎么了?”梅鶴卿掌心貼在溫離腦背,低語道。
溫離蹭蹭衣襟,偏頭看著苑子落雪,悶悶地說:“裴逸擺我一道,要我取進(jìn)士科榜首也就罷,還厚顏無恥地要來府上教我詩書。”
梅鶴卿以為何事,輕聲笑笑,哄道:“無妨,這是夫君的登道石,阿離安心踩上。”
溫離恍然,一知半解地仰頸看梅鶴卿。
“進(jìn)屋,我細(xì)細(xì)道與你聽。”梅鶴卿說。
梅鶴卿攏過溫離五指,牽手進(jìn)屋,越過竹簾就見梅鶴翎看好戲的小眼神瞧著溫離,溫離不料還有人在,臉頰不由一燙,對上的眼神不自在的轉(zhuǎn)到了別處。
溫離脫去狐裘,地龍熱好屋子,湯婆子便不需要了。
三人圍坐案幾,要談的事諸多。
梅鶴翎心里揣著龍延河畔的疑問,一路憋回家,急不可耐地先問:“尹瑕此次單獨(dú)約見,二哥是猜到什么?”
溫離聞言便知雙方見面不歡而散。
“京四家與梅家甚少往來,金家倒臺時,其余兩家仍舊相安無事,半年后尹家突然找上梅家,這期間發(fā)生何事?”梅鶴卿盡斂神色看向他的三弟。
“秦堯彈劾金吾衛(wèi)知情不報,大理寺調(diào)查城門流民,無果而終。”梅鶴翎盤腿端坐地回答。
梅鶴卿默聲,意思明了。
梅鶴翎劍眉緊蹙,自諷肉眼看事太過膚淺。
溫離一折一折掰開扇面,猶自思索。醒后數(shù)月,二爺雖與他提過朝政,但皆是泛泛而談,重點(diǎn)在賬目鋪?zhàn)舆@一塊。二爺問發(fā)生何事,梅鶴翎答的都不錯,假若還有,只能從問題本質(zhì)延伸去找。
梅鶴卿看他玩扇子,溫離靈光一閃,抬眸恰巧二人視線相撞。狹長里暴露出一星的不良意圖,它在等待相交的時機(jī),倏然裹挾溫離的眸光,引他向下看,修長的食指輕磕案幾,緩慢地一下一下。
他的雙手骨節(jié)分明,光滑靈活。
溫離腰下一緊,抬眼就見狹長的鳳眸里全是明目張膽的逗弄。
他垂首繼續(xù)折騰扇子,試圖分散自己蠢蠢欲動的火苗。
梅鶴翎沉浸其中,琢磨半晌,試問道:“侵占良田事發(fā)十?dāng)?shù)年,為何今年流民如潮出現(xiàn)在城門,二哥懷疑有人蓄謀不軌。”
梅鶴卿眨眼即斂去促狹,正色自然地說:“大哥在今年來信里提過,流民逃進(jìn)靈朔,意在參軍謀條溫飽的活路,前后發(fā)生在同一年,且不論是否合理,大哥軍隊(duì)整頓的消息泄露至黔渡,就證明事出蹊蹺。”
“流民忍饑挨餓,為尋活路輕易便能煽動,不僅給大哥設(shè)阻,還給京城埋下禍胎,一箭雙雕。”梅鶴卿說:“罷黜舊制本就不易,大哥軍隊(duì)亦是歷經(jīng)幾年方初現(xiàn)成效,節(jié)骨眼上就鬧出禍?zhǔn)拢舨皇桥銮山鸺业古_,恐是要功虧于潰。”
梅鶴翎星眸璨璨,仿若撥開迷霧般頓然悟道:“二哥,我明白了!”
韶光帝死前決意嘗試新制是因?yàn)榕f制早已臭骨爛肉,根本回天乏術(shù)。世家侵占農(nóng)田致使餓殍遍地,吃不飽飯的農(nóng)連兵器都握不起,更不會心甘情愿為國家賣命。正逢三國亂世,這個國家的命運(yùn)岌岌可危。
罷黜舊制,施行新制,勢在必行,然,它需要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而過程的始于就在梅鶴瑯的三十萬鐵騎。
韶光帝恐奸佞從中作梗,決定暗下進(jìn)行新制度與舊制度的更替嘗試,至淳光三年十分順利,到了淳光四年便出事了。
國庫空虛,三十萬鐵騎的軍餉和裝備極耗銀兩,一時間撥不下款,又遭遇黔渡和京安蜂擁而至的流民,軍隊(duì)整頓一時停滯不前。
“有奸人想阻礙募兵制的推行,可這奸人沒料到金家倒臺。”梅鶴翎一腳曲膝,憤然道:“王八犢子,幸在金家案子瞞的嚴(yán)實(shí),倒臺后,虧空的國庫又給補(bǔ)上,大哥才過了這一劫。”
梅鶴翎氣頭上剛罵了句,就著他二哥一記警告,乖乖地捂住嘴。
“七月時風(fēng)波接踵而至,流民聚在京城城門外不散,怨聲驚動朝堂,禁軍協(xié)助大理寺調(diào)查未果,流民案被擱置下來,你又如何看待此事?”梅鶴卿發(fā)問。
“今日尹瑕約我一見是求梅家庇護(hù),此人要京城不得安寧。”
梅鶴翎聽他二哥說完,他蹙眉思忖著說:“我先前懷疑尹家將城外流民全數(shù)關(guān)押,打算瞞天過海。”
“殺了更切實(shí)際。”半晌不語的溫離,忽然道。
梅鶴翎為之一驚,難以置信地說:“這么多流民!”
“對,就是因?yàn)樘啵P(guān)押便是煎水作冰,殺光永絕后患方是最好的法子。”溫離扇子敲著案幾的邊沿,漠不關(guān)心地說;“流民受煽動聚在城門,前后皆是死,趕不走只能殺。”
“都是人命,竟做得不留痕跡,大理寺和禁軍都查不出蛛絲馬跡。”梅鶴翎眸子僨張。
“這才算是瞞天過海。”溫離追尋著二爺?shù)乃悸反y出來時,也委實(shí)心頭大驚,而后想想,吃人的日子哪天不是,便又覺得不足為奇了。
溫離執(zhí)扇的手停停,故意看了眼梅鶴翎說:“吃人不吐骨頭,誰能做到這般?”話落,低眸輕輕敲扇沉浸。
“金吾衛(wèi)只剩尹家。”梅鶴翎深吸呼氣,收去眸中驚色,“既然做到瞞天過海,又何故冒著暴露自己齷齪事的危險,尋求我們的庇護(hù),這是誅九族的死罪。”
梅鶴卿不言,溫離節(jié)奏地敲扇繼續(xù)道:“興許是做賊心虛,自知瞞得住一時,瞞不住一世。黔渡和京安的民怨在京城高漲,事態(tài)發(fā)生來得突然,世家沒有任何防備,只能被人逼得干一不做二不休的罪事。”
梅鶴翎冷諷一聲,“被逼?”
“確實(shí)。”溫離停下,指腹沿著扇骨的骨身撫摸,溫聲說:“尹家哪知有一日會在天子眼下殺人埋尸,一個兩個便罷了,可流民數(shù)目驚人,處理起來甚是麻煩,他要找季家一道,許是季家知其中厲害,不樂意幫襯一把,算計著倘若真兜不住,讓皇帝抓住命根子,殺流民的事足夠讓尹家永不翻身,季家只需推尹家出去,保命是足矣。故此,尹家找上了我們。”
梅鶴翎劍眉一挑,瞄了眼自家面色如故的二哥,怎的溫離吐糙話二哥就不管,他郁悶地想。
溫離下巴尖抵著扇首,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梅鶴卿的食指上。
“狼狽為奸的貨色,季家為留退路不愿摻和,求梅家更是癡心妄想,尹家這點(diǎn)腦子都沒有嗎?”梅鶴翎滿臉不屑道。
梅鶴卿狡猾地用手指誘捕溫離的目光,問他三弟,“尹家認(rèn)為梅家勢大,已經(jīng)到景氏欲滅的地步,假若他尹家倒臺,梅家與京四家還有皇上之間的平衡驟間蕩然無存,接下來定會拔掉梅家這根芒刺,尹瑕這般傳風(fēng)扇火,他是出于什么目的?”
二哥的問題又給他問倒了,梅鶴翎撓頭道:“他即便舌敝唇焦都是無用功,哪日流民案真敗露,仍是誅九族的罪,任誰來都是死路一條,他現(xiàn)下不過是窮途末路的坐以待斃而已。”
梅鶴卿眼眸里終算是對他的三弟有一星半點(diǎn)的欣慰,他道:“二哥會問你,是驗(yàn)?zāi)憧创挛飼r,能透徹到如何程度,別家的男兒十三歲上戰(zhàn)場,你雖熟識兵法,卻無戰(zhàn)事經(jīng)驗(yàn),是該磨礪磨礪了。”
梅鶴翎聽二哥這番話,黑眸爍爍含光,激動道:“二哥意思是要放我入營!”
“我是這般想,可惜你還差點(diǎn)。”梅鶴卿掃興說。
二哥短短幾個字猶如冷水澆頭,梅鶴翎眼眸黯淡,悻悻然道;“元崎隨父從軍八年,打小建功立業(yè),而今年紀(jì)不過二十出頭些,再瞧我,怕是及冠也否想沖鋒陷陣。”
梅鶴卿對三弟的憤憤不滿視而不見,心平氣和道:“梅家掌有靈朔鐵騎三十萬,尹家手握京城南衙十六衛(wèi),坐等事件敗露,不如煽動梅家造反。”
梅鶴翎黑眸倏然緊縮,他只感心中驟然的短促窒息,當(dāng)即拍案出口罵道:“好啊,尹家的狗東西,找死還要梅家作陪!好算計,下次再見尹瑕,我非揍死他!”
溫離聞言神色如常,倒是叫這一掌拍得收回了視線,他看著梅鶴翎淡淡道:“一起。”
“好!我?guī)恪泵氟Q翎正揚(yáng)言,他二哥一記眼神就給認(rèn)慫閉了嘴。
梅鶴卿無奈道:“阿離乖。”
“嗯,好的。”溫離乖乖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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