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靈朔梅家(五)
季燃的性子和他母親甚為相像,喜歡描色山水,吟詩作賦。少女時因一首《芙蓉園》艷動滿京,以此博得了諸多風雅名流的青睞,而她,在愛慕者的簇擁環繞下,唯有季伯文入了眼,二人成親也不失京城一樁美談。她以為是嫁給了癡心郎君,郁郁寡歡的那些年才后知后覺,她這一輩子終是錯付,季伯文從始至終不過是圖她父親的家業罷了。
國公府的世子怎會娶賤商之女,門不當戶不對。
母親抓著他的手說,知道自己要死的那一刻,是她半輩子里活得最是清醒的時刻,她害怕季燃會步他父親后塵,做權勢的走狗,一步一步踏進深淵。
季燃當時還不曾聽懂母親的話,覺得母親是在怨恨父親只顧政事將她冷落,她不希望她的燃兒也這般。
母親去世后,他去翰林院謀了個給宮廷宴會錦上添花的差事,父親知曉時罵他是不爭氣的東西。
他沒有勃勃的野心,不想去追名逐利,命運卻要他生在權貴世家又捉弄地養出了這樣的性子,推著他不得不踏進這條道。
季燃仰頭望著殿上的季喬曦時,心情復雜。
他歸家后夜不能寐,試問自己究竟要怎么做,季家才不遭至九族盡屠的地步。
“燃兒。”季喬曦沉了聲,細長的柳眉似是不著痕跡地蹙著,目光中的柔和和慈愛倏然不復存在,仿佛換了一張臉般,儼然一副皇太后的高高在上,“適才的話,哀家念你年紀尚輕,不予降罪,往后你勿要再犯,謹言慎行。”
季燃心中可笑,面上波瀾不驚,他雙膝跪地道:“太后娘娘,杳杳只有許配給梅家方是對她對季家最好的選擇。”
季喬曦柳眉一顰,握著簪子的手也緊了,她冷聲說;“當中千絲萬縷干系重大,你知之甚少休要摻和其中,今日哀家只當你是來請安的,這安也請了,你且退了吧。”
“季燃不得,那您又將杳杳置于何地?您說您不會強求她嫁她不愿嫁的人,她芳齡不過及笄,您和父親竟要撮合她和尹家的公子!”季燃眸中生出怒意,他直視鳳座上莊重嫻麗的皇太后,“我若不回這季家的門,怕是杳杳出嫁之日我才知曉!”
“姑母,您和父親此番決定問過杳杳,她愿不愿嗎!”季燃像是在質問,他知道他現下這語氣這作為,全仗著他是皇太后侄兒的身份,否則他怕是要身死鳳禧宮了。
“朝堂中的爭權奪勢,要十五歲的杳杳作犧牲品權衡在你們之間嗎?姑母,杳杳自小養您的膝下,她待您就如母親一般,您忍心嗎?燃兒求姑母三思啊。”季燃磕頭碰地,沉悶一聲他沒有抬起頭來。
季喬曦心頭愈發陰沉,袖子里緊緊攥于手心的簪子好似要被折斷般,漂亮的指甲陷進皮肉里溢出了血。她面不改色,思緒已然在千回百轉,此決定乃不是她的用意,季伯文居然背著她與尹家作了商議,果真是她的好弟弟。
“你起來吧。”季喬曦過了良久才道:“杳杳和梅家二郎的婚事非哀家幾句言語便能促成,梅長仁不愿與季家有任何瓜葛,私下論婚事是談不成了,只能向皇帝要一道賜婚的圣旨。燃兒,你身在局外也算是看清楚三分,如今局勢膠著,你父親但凡能與梅家聯姻,縱然不會挑尹家,這般打算實乃是情急之舉。然,皇上亦不會答應季梅兩家的婚事,你要如何說服皇上將杳杳許配給梅家二郎?”
季喬曦言語間走到季燃的跟前,季燃抬首時,她意外對上一雙犀利如鋒的眼睛,泛白的刀光里是一閃即逝的算計。
“陛下會答應的。”
——
梅家兩兄弟等侯在御書房外,李慶祥只宣了曹甫入內覲見。
梅鶴卿大氅披著官袍仰頭賞枝頭雪,今日天晴卓蘭該去校場跑馬了,也不知添沒添衣裳,這般怕冷別凍著才好。
“在想什么?要入神了。”梅鶴瑯也瞧著那枝頭雪,“小時候總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望著苑里的相思樹,年年給它松土,究竟什么寶貝藏得那般隱秘?”
“你偷看?”梅鶴卿面對兄長的拆穿一臉平靜地問。
梅鶴瑯笑起自家二弟,“你小時候顯得太過聰慧,老喜歡坐在廊上盯著相思樹游神,父親怕你會魔怔被鬼怪勾去了魂兒,總使喚我偷偷看住你。”
“哪個孩子會像你小時候舉止奇特,既不愛玩鬧又不愛吃甜食,整日守著一棵樹。”
梅鶴卿低下額,看去御書房的燙金牌匾,“世上獨我一人。”
“你行事有自己的章法,大哥是理解不透你了,只能指望那位叫溫離的公子多多顧著你,別嫌棄你就好”梅鶴瑯半開著玩笑,語氣里是疼愛。
梅鶴卿負手說:“卓蘭不會嫌棄我。”
梅鶴瑯扣著頭盔,想要拍拍二弟的肩膀又覺著在皇宮里不太合適,于是偏頭溫柔道:“放心,家里還有大哥和三弟。”
“嗯。”梅鶴卿點頭,說:“靈朔一切都好?”
“都好,孟秋押進靈朔的三百萬兩銀子足夠置辦將士們入冬要用的棉袍,北境的兄弟們不用再挨著嚴寒,凍得連覺都睡不好。上戰場沒怕過死,就怕躺下再也起不來。”梅鶴瑯談起軍中事務時,臉上的笑意淡去油然嚴肅起來,凝在刀劍雕刻般的輪廓上,變作一種威嚴。
“不過你這行徑太冒險,偷運的次數太多容易暴露,目前軍隊什么都不缺,你且暫時停下。”梅鶴瑯壓低音量道。
枝頭飛來只玄鳥,踩著冒新芽的細梢吱吱吟了幾聲,抖落了幾下積雪。
梅鶴卿聞著那積雪掉落的聲音,不緊不慢說:“無妨,押送官銀的事有暮人盯著,黔渡若是發現了什么,處理了栽贓給那群義匪便是,那地界如今正亂著,當是物盡其用。”
“別看眼下太平,這仗隨時都能打起來,大哥不在京中不知,這水叫人不知不覺攪得渾濁,深不見底。”梅鶴卿捻了捻給鬢發撩得有些發癢的耳墜,“黔渡和京安部分州縣的百姓交不起賦稅,京四家為了隱瞞農田的事,自己掏了腰包填補空缺,又以別的借口要了回去,長此以往國庫才會虧空至此。而今的充盈不過是靠著金家的鋪子,戰火不起它便能穩定一時,戰火肆虐,這些個掌柜受到波及出了亂子,我也把控不住,到那時朝廷撥不出款,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實在憋屈。”
梅鶴瑯盯著落下的白色沉思著,憂心道:“你有自己的思量,但暗中盯著我們的人數不勝數,行事務必小心,三百萬兩官銀數量多,目標實在太大,蔣浣費了個把月熔成碎銀,拉著幾十車棉袍到軍帳時,我以為他把老宅賣了,還是你在哪刨出了金礦,車子拉了幾日才拉完。”
梅鶴卿不由一笑,說:“你說話和老爺子一個德行。”
梅鶴瑯嘴角一翹,也笑。
待一隊巡視皇宮的禁軍走后,他又說:“大哥的擔憂不無道理,我想著開春帶鶴翎去一趟長水三城,因為黑金的事,這兒明年便交給大哥的軍隊駐守,屆時鶴翎便留在江陵,接管和打理黑金還有官銀熔煉一事。”
“我會以給將士打造兵器為由向皇上提議,在江陵設工匠坊,以此名義把黔渡運來的官銀煉成碎銀再運往靈朔,如此軍隊有急用時,也可直接取用。”梅鶴卿說。
“你事事皆能考慮周全。”二弟的這一顆七竅玲瓏心,梅鶴瑯從前就深有領會和見識,“鶴翎還脫不去愛玩的性子,出京就接手幾件大事,你倒是放得下心。”
梅鶴卿道:“沙月和孤華一同前往,他性子得磨,到了長水三城,我就不會再管著他,怎么磨就看大哥了。”
“他啊,一個勁的跳脫,得用鐵鏈鎖著。”梅鶴瑯取笑道。
遠在梅宅馬廄的梅鶴翎連打了幾個噴嚏。
“著涼了?這天氣也不冷啊。”梅鶴翎手指背搓了把鼻子,自我懷疑。
溫離撫著馬兒的鬃毛,瞟了梅鶴翎一眼,“要不要回去添件衣裳,別趕著元日染上風寒。”
梅鶴翎拽著馬鞭眼神似在打量溫離,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方道;“你冷嗎?”
“一般般。”溫離瞇眼看梅鶴翎,不曉得這梅家小公子什么意思。
梅鶴翎夾著下巴靠近道:“不對,風荷說你身子弱怕冷,你趕緊回去添件氅衣,著涼了二哥得找我麻煩了。”
溫離原是想披件氅衣,但手上戴著腕甲,又考慮到騎馬時估摸會出熱汗便沒穿上,“我身子好多了,再說鶴卿也不在,用不著。”
梅鶴翎突然就明白什么,調笑道:“阿離——,行啊,跟我二哥耍小心思。”
溫離睨了梅鶴翎一記眼神,心里道一個小娃子不解風情,“這叫情調,什么小心思。”
他另一只手握著幾道馬鞭,俄忽露出一抹壞壞的笑,說:“我不止耍小心思,我還要在你哥身上扣個小寶貝。”
“什么小寶貝?”梅鶴翎覺得有意思,提了興趣問。
溫離倏然收起笑臉,一本正經道:“想什么呢,趕緊上馬,跑完馬我再告訴你。”
“阿離你不能話說一半啊。”梅鶴翎跟溫離說話,溫離沒搭理他,他轉身翻上馬背。
溫離把梅鶴翎上馬的姿勢刻進了眼里,一處不錯的照著姿勢翻身坐在馬上,勒緊韁繩。
梅鶴翎念及溫離失憶,許久不曾騎過馬有所生疏的緣故,放慢馬蹄的速度陪溫離緩行。
“我這馬兒名叫越影鴻蹤,阿離也取一個,好馬該有個名。”梅鶴翎瞧著一側烏黑的駿馬道。
溫離看著馬兒抖了兩下耳朵,抬眸看著街邊的景色,思忖半晌也沒能在腦海里挑出個好名字,他擺頭道:“寒鴉渡霜月,梟騎逐烈陽,無問今何戰,野死安能裹尸還。”
“煞氣真重啊,阿離。”梅鶴翎被溫離盯得莫名冷怔一下。
溫離發愁地問:“是做啄食死尸的寒鴉好,還是做英勇戰死的梟騎好?”
梅鶴翎哈哈一笑,執著馬鞭的拳頭捶了捶胸口,篤定道:“梅家兒郎,將軍百戰,雖九死其猶未悔。”
溫離倏而展顏笑了笑,摸了一把馬兒的黑得發亮的毛發,像夜間侵染月霜的寒芒,“那你就叫寒鴉渡,烏啼聲凄凄,啄食悲鳴鳴。”
梅鶴翎奇異地看著溫離,“我是真看不透你,你腦子里裝的什么?志氣男兒郎自當身軀赴國難。”
溫離撇頭不看梅鶴翎,望著街上零散的行人,“我沒這志氣。”
梅鶴翎擔心溫離控制不好馬,故此擇了一條人少的道兒走,地面經士兵清掃過,還余留些掃不盡的殘雪,叫路人踩出了腳印子。
“怎么會,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追求和使命,像我,出生將門,擔的是保家衛國的使命,我要和大哥一樣,策馬馳聘疆場,護南晉百年太平。”梅鶴翎拍著胸脯昂首挺胸道。
溫離聽著激昂陳詞,若有所思,“想給鶴卿生個孩子算嗎?”
梅鶴翎沒設住防,當即大笑,“阿離,你這追求能不能現實點。”
“我當真的。”溫離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逗笑,“你問一個失憶的人他的追求和使命,是在為難他。”
“我醒后步步皆在你們的安排中,我一個武朝棄臣因為你哥變得有些價值,皇帝要我管金家千戶鋪子的賬簿,不能出半點差池否則得算你哥頭上,我學這行商坐賈都是打起百倍的精神。”
“你哥就是只千年妖精。”溫離斂眸說:“在我身上下了咒,自打我動過一次逃跑的念頭讓他發現,他也不罰我,他只是擺出一副傷心欲絕的可憐樣,就擰得我心里直發疼,無須他動手,便疼得我再也不敢逃。”
梅鶴翎豎起耳朵聽得馬兒還認真,他鄙夷道:“在梅家你還敢逃,先不說你能不能躲得過家里頭的仆人,他們都是邊境負傷退回的兵,還有給你守苑子的風荷。你但凡踏出宅子半步,頭頂的白隼立馬給你抓回去。”
“不,我不想。”溫離不爭氣的心隱約泛疼。
起初他并不想逃走,不止出于心中對鶴卿莫名的情愫,還有待他種種的好。但他被夢魘纏住了,就在鶴卿下州縣打理金家鋪子的那段日子,他總能夢見鶴卿持劍刺穿他的胸口,鮮血濺在了桃花上,他夢里視線隨之模糊,鶴卿的臉突然變作另一張臉,那張臉的眼神狠戾,他聽見夢中的自己喚了一聲“晚之”。
他驚醒,在屋檐上坐了一宿,最后撐不住襲來的倦意才睡去。許是風荷把此事稟給了鶴卿,鶴卿問起他時,他說是做了噩夢,而這夢中的內容他只字未提。
他掰回來接著說:“裴逸要我放下過去另謀前程,我說他說的對,但這是他們要的前程非我的本意,可為了鶴卿我都答應。”他嗤了一聲,“他們認為我應該憤恨過去和痛苦當下的處境,他們想錯了,失憶倒是使我活得更自在,因為鶴卿會護著我。我當自己是中了他下的咒,我很享受。”
溫離低眸看著手里拎著的鞭子,余光里映出腰帶垂落的一枚潤玉,家宴上他睹見大嫂也配有一塊相似的。
它就像一顆定心丸,證明他是這枚玉佩主子的人。
“倘要非答不可,那么,鶴卿囚我數月,我定囚他一輩子,這就是我的追求,無論他在何處,我都要他回到我身邊,這就是我的使命。”溫離眸光凝著遠處的風景,他不是在向誰陳訴什么,而是在低聲絮語。
梅鶴翎不知道二哥和溫離曾經都經歷過什么,二哥對溫離的用情至深他卻是看在了眼里,“你和我二哥一樣,看不透。”
“哦?”溫離轉眼偏頭看梅鶴翎。
“難怪你兩能看對眼。”梅鶴翎還記得父親和母親下葬的那日,他從二哥眼眸里探見的淡然和冷漠,滿堂的悲慟都與他無關,仿佛死去的不過是兩個路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感情。
二哥冷靜聰慧的令他覺得可怕,二哥沒有選擇入朝為官,而是告訴大哥他該回去軍營里從頭再來,和祖父商量失去父親以后梅家該如何在皇帝和京四家施加的壓力下自保,那些朝堂上的陰謀者怕是怎么都想不到。
“看不透,才不好叫人拿捏得住,除非他心甘情愿。”溫離臉上得意。
“嘁。”梅鶴翎不屑溫離顯擺的小樣,微抬下頷線說:“那你知道我二哥字什么嗎?你肯定是不知道。”
溫離頓了頓,腦海里回憶一番,鶴卿確實是沒和他提過,許是不想與他知道,他故作不在意地搖搖頭,“沒有,你若是想告訴我,我也不妨聽上一聽。”
“你不好奇?”梅鶴翎試探問。
“當然好奇,不過你要是想吊著我胃口倒也不必,我回去自己問也是可以。”溫離給梅鶴翎心頭一道打擊。
“果然是一個屋子的,斗不過。”梅鶴翎仰天一嘆,隨即歪頭對溫離說:“荀令,荀令十里香的荀令。”
“梅荀令,好聽。”溫離笑說。
“我也覺得好聽,但是當初爹和祖父給他許字時還有另一層含義,你絕對猜不著。”
溫離沉思著說:“荀字為一種香草,有指生命頑強的寓意,令字指代才學卓越,有德高望重,威震軍士之意,無論何解,都是極好的期盼。”
“你解釋的沒錯。”梅鶴翎清了清嗓子,眼睛發光地說起他二哥小時候那點兒事,“我大哥說我二哥小時候可奇怪了,出生時不哭不鬧把家里長輩都嚇住了,以為是在娘胎里生病了,特意叫宮里頭的御醫瞧過,太醫說沒事長輩才放了心。后來二哥長大了些,又把長輩們嚇住了,懷疑二哥是不是邪祟附體,老望著苑里的相思樹出神,祖父怕是樹精作祟便要命人砍掉,二哥卻擋在那棵樹前邊怎么勸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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