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搔獸之虱(九)
皇帝目光如炬,秋水眸里的怒意被冷翆漸漸湮滅,歸于一池深沉。溫離的這雙幽眸生得真漂亮。
“你是因何人才進宮的,忘了?梅鶴卿心里什么想法真當朕不清楚?他愿意把你留在朕身邊,豈是為了安分守己保護朕,怕是要伺機行事取朕的性命吧。”景司憶五指一松,直身負手道:“倘若你真動手,必定連累梅家,何不假借他人,朕若真死了,你遠在宿衛處又能和你扯上何干系。”
“那么陛下又為何答應。對陛下而言,毫無信任可言的利器,留在身邊就是兇器,指不定哪時便被奪了命,陛下何故以身試險?”溫離保持仰面的姿勢,說。
皇帝衣袍侵染龍涎香,隨意的動作帶起風,咫尺間便能嗅的清楚,溫離不喜,常燃味兒重了會嗆。
“為何?”景司憶似在思忖,他面無波瀾地說:“因為此事,朕疑心你有弒君之嫌,你是梅鶴卿安排給朕的,梅家自然也得剝掉一層皮,屆時梅鶴卿又該如何自處?救你還是救梅家?”
“卑職不知道他會怎么做,”溫離凝視道:“卑職只記得國公來時曾說,忠君護主是梅家的祖訓。陛下如果非在情勢刻不容緩的當下拿卑職入獄,才是中了外敵圈套,更嚴重的,恐會寒了老臣的心。”
“祖父歲數已高,該是頤享天年,但在卑職口中得知陛下有危難,不顧年邁的身軀提刀趕來,如此愛國將領,陛下忍心因一時猜忌擰折一腔碧血丹心。”
皇帝原意是要質問溫離,但凡溫離解釋清楚,他也不予追究,哪料一番話竟將他自己堵得進退不得。
“朕何嘗不知老將軍的一片赤忱之心,爾等若忠不違君,朕自是不負。”景司憶垂眸審視溫離,后半句便是說給溫離聽的。
溫離后頸泛酸,額面浮汗,他俯首道:“梅家上至國公下至奴仆哪一人不曾為陛下江山拋頭顱灑熱血,陛下懷疑盡可抓卑職,但卑職還請陛下勿要牽連梅家。”
“你既已解釋刺殺一事與你無干,朕為何抓你?”景司憶目光流轉。
“有些話或許陛下不愛聽,但卑職一定要說。卑職不知陛下緣何猜忌少卿,但是少卿既愿意安排卑職守著陛下,那便證明他信任陛下。陛下倘若不愿輕信,定要找尋一個他為何這般做的理由,那理由就是,梅家。”溫離言辭懇切,心誠地說:“梅家有祖父,有祖訓,有先帝親封的將軍,只要陛下需要,梅家永遠是護在陛下前方的矛與盾。如此梅家,陛下理當安心才是。”
“起來吧。”皇帝嘆聲,御書房的氣氛有所緩和,他看著溫離叩首謝恩,坦然道:“朕信梅老將軍但不信梅鶴卿。朕幼時啟蒙之初,先帝有意梅家二郎作朕侍讀,可他回絕了先帝。十五歲的年紀趕赴邊境,三年前的朕一直以為當初的梅鶴卿志不在此,無心朝政大事。他若是答應了,如今的朕也該稱他一聲‘老師’。”
“皇子侍讀多是從科舉、翰林院中出,先帝則避開他們獨要梅鶴卿,朕想或許是出于世家背景的緣故,但同樣有如此身份背景之人,不止他一人,朕不明白為何獨獨是他。自邊境回來也未聽聞父親對他行過嘉賞,行軍打仗不為軍功,亦無意仕途,相比金榜題名的狀元,他只剩與生俱來的家世能入得了朕的眼了。”
溫離垂首挺直專注地聽著。
景司憶頓了頓,繼續說:“他要入仕不需要經過科舉,梅家也不缺權勢地位,朕原當他是無所求了,不想只是所求未到。”
景司憶意有所指地注視溫離,“小覷一個人的后果是很嚴重的,或者說,是被表象所迷惑了。梅鶴卿夜里進宮稱是有要事見朕,朕思來想去認為他平平無奇,又不入官途參國政,何來的要事。結果他卻向朕道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他應該與你提過,你應該知道此事。”
溫離頷首。
“自入京的那封血書起,他便參與其中,通過景夙身邊的護衛把一切消息掌握在手。說他無心朝政是朕蠢,他知道國庫虧空正是缺錢之際,便利用這個秘密與朕談起交易,甚至當著朕的面謀劃借刀殺人的事,那是朕的皇叔,他居然敢當朕的面利用景氏。”景司憶語氣漸漸偏重,“他就好比蟄伏的獵人,暗中窺視伺機而動,他并非不懂朝野局勢,而是太懂了,清楚何時出擊是最好的選擇。這樣心機深沉的官卿,朕不該防嗎?他現今既敢利用攝政王,往后便也敢利用朕。”
“他是姓梅,可他與梅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同,他太危險了。”皇帝不由擰眉,“你知他和朕談及交易前,說了一句什么嗎?”
“此事,其實卑職也僅僅是略知一二,未有深解。”溫離道。
皇帝說:“他道交易是為私人,與梅家無關。”
這是梅鶴卿和皇帝間的交易。溫離知道,梅鶴卿這么做確確實實是為交換他一人。
“但是陛下,刺殺之事的確非屬下安排,更不可能是遠在京城外,毫不知情的少卿。”溫離低眉說:“還請陛下三思。自黑金案,少卿就與陛下有密不可分的聯系,再者梅家是絕不容忍違君忤逆之事,將軍一身忠骨護北境十年太平,也斷容不得少卿這么做,少卿為梅家,為卑職亦是如此。”
溫離話畢,御書房陷入一種長久的寂靜中,落針可聞。空間里充滿了試探和揣摩的意味,無形地壓抑環蕩四周,卻蕩不起溫離內心絲毫的漣漪。
溫離料定皇帝不會因此事拿他下獄,他適才說的話不過是給皇帝留足面子。皇帝與梅家的牽連實在難解,他明白皇帝也明白。兩者間已經不算制衡關系了,天平早已側向梅家,又或者說從韶光帝起,關系就已傾斜,現在是景氏離不得梅家的庇護。
景司憶保持頭腦清醒,溫離的這番話,換作梅鶴卿回答結果大相徑庭。他們說盡忠君愛國,恪守君臣之禮,僅僅是不愿戳破偽裝,其實心底里清楚得緊,景氏動不得梅家,動不得他們任何一人,尤其是需要用兵的時期。尹衛謀反牽扯武朝,不論這場仗的成敗,南晉和武朝已經結下梁子,戰事一觸即發,天下再次動蕩,他斷不能在此時和梅家起任何沖突。
從何時開始的,應該是梅鶴瑯重回北境時,梅家就一點點占據了制衡的主導權,就連溫離的出現也只是當中的一環,梅鶴卿將溫離交給他,這算什么,這算給皇帝的面子,而非給皇帝揉捏的軟肋。
“卑職知道陛下良苦用心,是有心要用卑職,是卑職能力欠缺辜負了圣望,卑職無能。”溫離忽然跪下,痛心疾首道。
景司憶嘆了聲氣,和煦道:“你能明白朕的心便好,朕安心將你帶在身邊,自然是信得過你,也明白你身在梅家的難處。先起身回話吧,朕看你臉色不對鬢邊浮汗,是朕先前的十鞭太重了。”
溫離急忙回話:“是卑職沒有處理好傷勢。”
景司憶說:“適才看傷的太醫應該未走多遠,朕令李慶祥傳他回來給你檢查一下,你這氣色太差,兩軍若真對峙,朕還要你護著阿沅。”
溫離婉拒皇帝的好意,“昨日來前上過一次藥,應該是傷口感染了,卑職稍后清理即可,莫要污了陛下的眼。”
景司憶點點頭,“你同朕說說都查出些什么便回去換個藥吧。”他轉身抬步上階,坐回龍椅中,他似乎忘了手臂的傷,右手緩慢研墨。
“是。”溫離把近十二時辰查到的線索進行匯報,線索當中的紙條在搜查出的第一時間呈遞給了皇帝,紙條的內容僅有短短的“天重門”三個字,到底何意若說難猜其實也并不難猜,“卑職認為細作不止兩人,有必要領李桂兒前來認尸,興許還會有意想不到的線索。”
景司憶端詳濃稠的黑墨,平淡道:“后宮內宦烏煙瘴氣,是要肅清了。”
溫離眸光一閃,又稟道:“張德滿細作身份尚未驗明,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皇帝頓了須臾,說:“張德滿乃是宮里老人了,朕也是信他才把出宮宣旨的差事交與他去辦,他不在前殿當差應當不知曉你在朕身邊的事。”
“陛下,原給張德滿驅車的馬卒失蹤多日,恐怕那夜來梅家府上時馬卒就已經被換掉了,他的嫌疑最重短時間內難以排除,還請陛下定奪。”溫離道。
“嗯,”景司憶擱下墨錠,抬眸,“眼下還未查明關著就行了,你還想如何?”
“遵旨。”溫離只道。
景司憶覷著龍案下的溫離,心知肚明,他抬指晃了晃,說:“算了,你想跟朕要處置張德滿的權力,給你就是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溫離有心要處置張德滿,已經無關張德滿到底是不是細作,僅是知曉他的身份,他決計不給張德滿活命的機會,但畢竟是宮里的人,擅自處置是駁皇帝的臉面,還是請示一二稍微穩妥。
“是,陛下。”溫離躬身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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