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離心中有數(shù)，禁軍因著吳鳩的事，和溫離處的不算融洽，也礙于陛下沒有發(fā)難�；蕦m潛伏細作與禁軍宿衛(wèi)干系重大，陛下受命與其說是禁軍協(xié)助溫離辦案，倒不如說是命溫離幫襯一把，借案子試探溫離是真。

        溫離與張時豈見面，詳談的內(nèi)容究竟是何，不能單憑溫離一人的說辭。既敢說宮中混入奸細，那么景司憶便給他機會將其揪出。如果禁軍認為此事的目的只在于監(jiān)視溫離，那刺客的出現(xiàn)周向的死就該給禁軍敲響警鐘了。

        溫離掩上門，側(cè)目看著低頭喝粥的李桂兒，他不是很上心案子，畢竟皇城治安不在他的職責(zé)范圍內(nèi)，而必須使勁的人才開始認清現(xiàn)在的情勢。

        北衙禁軍是淳光四年初新起的軍隊，周向就是那時潛進當(dāng)中，一點點接近皇宮和帝王的。禁軍里尚有細作暗伏，如果換作車署吏胥甚至是太仆寺官員，他們中間倘若也有，皇帝該是頭疼欲裂了。

        “我給不出陛下要的名單，也失去了活命的機會�！崩罟饍悍畔律鬃樱�眼里沒有情緒，提及“死”字也無波瀾，他在吃粥的時候想了許多，他根本不怕死，“宮奴□□是死罪。”

        李桂兒低著腦袋，溫離站在窗邊觀望天色，頭也不回地說：“你與周向保持這種關(guān)系多久了，相處時周向沒和你透露他的事？他利用鴿子傳遞消息，你應(yīng)該知曉些才是�！�

        他落下窗戶，回首正撞上李桂兒的視線，望著他的眼神略微奇怪，“怎么了？你要想活總得交代點什么去換，難不成你想死？”

        李桂兒的眸光越過溫離的肩頭，迎著窗戶的光無聲地搖了搖首，他略猶豫地問：“大人，可，可否問您一個問題？”

        “嗯，”溫離隨口應(yīng)了，落座李桂兒的對面，“你可以問，問了你必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李桂兒還是躲閃開了面前直視的目光。這副代面下的眼生得很美，和坊間里用來勾魂的桃花眼不一樣，大抵是眸子的緣故，澄幽得叫人無端平靜，又在上挑的眼尾勾出拒人的冷色。不是四處招情的眼兒，是切勿招惹，是危險。就和眼前的大人一樣。

        “大人給我一種很奇怪的錯覺，”李桂兒自幼讀過些詩書，也因此有入宮為宦的底子，但他在大人身上如何也尋到合適的詞表達，他黯然的眸子里投進了光，是大人肩頭上的。他十指糾纏垂在大腿，望著窗戶說：“像是在待我好，可我知道不是。但我還是想問大人一句，大人……希望我活嗎？”

        李桂兒仿佛在垂死間掙扎，他心有不甘道：“以我這殘破之身，無論是在這宮墻之內(nèi)還是宮墻之外，身份不過是最低賤的下等人，也無法再為祖上延續(xù)香火，出了這道紅墻綠瓦又能做些什么？自打算進宮起，就已把自己逼進絕路了。”

        溫離上身稍稍側(cè)傾，合攏的指背托著下頜，身后傾瀉的光打在李桂兒的眼眸，愈發(fā)的明亮。

        “我不是官，不熟悉斷案的那一套，若我問不出想要的，你照舊要交給禁軍刑訊。好與不好的，就當(dāng)是好吧�！睖仉x困倦中強作精神，他已經(jīng)兩日兩夜沒闔眼了，環(huán)境安靜下來便容易犯困，連說話的語氣也柔和許多：“興許走出宮墻你就知道了，眼下是要保住性命�！�

        李桂兒黯然的眸子在側(cè)傾的那一刻有了光，相纏的十指微松，赴死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他面容憔悴道：“或許大人說的對�！�

        他停頓須臾，往肚子壓了口涼透的茶，腹中禁不住涼打了個激靈，說：“金吾衛(wèi)與禁軍撤換前，我便去過永樂殿，后來兩方軍隊換值不久，向哥就出現(xiàn)了。我與他認識也有將近一年，見面只在夜晚。那夜我如往常來喂喂白鳥，進殿就被人從背后捂住嘴，我慌亂地摸到刀鞘，他警告我別出聲，我記得刀鞘的冰涼感只聽話地點點頭。”

        “他留著我的命沒殺我，還威脅說，讓我從前什么樣往后就什么樣，否則他到永樂殿看不著我，會找時機要我的命，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害怕只得答應(yīng)他�！崩罟饍貉哉Z里顯出一絲無奈，輕輕嘆息說：“我看他給鳥兒爪子纏細線，便知道他做的什么，只是當(dāng)初未曾想到是，他要殺皇帝�！�

        李桂兒苦臉上擠出抹笑，似乎是因為勾起與周向的種種才流露出的憂傷，他道：“當(dāng)我知道他的匿藏的野心時，我沒有勸說，因為當(dāng)時的我與他一樣，覺得皇帝死了也不算是件壞事，經(jīng)歷的苦難讓我們的情感擁有了共鳴。”

        溫離落了手肘稍稍坐直身，倦意圍繞不散，他給自己倒杯茶提神，“大逆不道的話此后不要再言�！�

        “嗯。”李桂兒面龐覆上昏光，在身影的籠罩下尤為平靜道：“他是黔渡嘉州人氏，原在季家負責(zé)的那片礦區(qū)服徭役，后來被強行拉去了前線替逃役的軍戶做遮掩。他在戰(zhàn)場小立軍功，恰逢京城新軍正起，上頭有意將他調(diào)往都城，那名軍戶從官府接到調(diào)令文書開始便謀劃歹事，要殺了李代桃僵的周向自己承下軍功前往京城，結(jié)果慘死在了路上�！�

        溫離眼里暗流涌動，暗忖難怪軍戶冊子里查閱的戶籍記錄不對勁，卻指不上是哪里出現(xiàn)問題。

        “真正的周向一年前就被害了，如今死的這個是假的，他可有告訴你他真正的名字？”溫離問。

        “未和我提過，但周家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或者與此事有關(guān)的礦監(jiān)，聽周向說，是礦區(qū)的礦監(jiān)一手安排�！崩罟饍夯貞浿�，“許是收了賄賂，在我們那這種事常有，家底有些積蓄的不愿上戰(zhàn)場吃苦，或者派去做建工修葺城墻軍事防線的，使些銀子便有人替掉身份代為服役�！�

        礦區(qū)，又是礦區(qū)。

        溫離心底琢磨，黑金富饒之地在南晉有兩處，除開京安長水三城一帶，還有黔渡嘉州以西一帶，那處的黑金開采幾乎被季家掌控，如此看來代行服役這種事，能撈著好處的比比皆是也不算稀奇了，鬧得民怨沸騰似乎是可想而知的結(jié)果。

        當(dāng)今陛下真是受了先帝所累了。

        “假周向的身份可以推遲再查，我要的是能立刻馬上得以證實的線索�！睖仉x兩指握住杯側(cè)，晃著里邊的茶水說。

        溫離先前替李桂兒拭手那會，李桂兒便覺得溫離的手也很好看。他見過長握刀柄的手，是他父親的，整個掌心都是繭子，和大人細膩的手完全不一樣，他忍不住一直瞧著手，瞧著手指上留下的牙印，心里竟偷偷的有些歡喜。

        “有，見過一人，我可以告訴您，但您一定要保護我的安全。”李桂兒態(tài)度有些軟，不像是談條件倒像是乞求。

        溫離貌似也注意到李桂兒的目光，他道了聲“嗯”。

        李桂兒先是側(cè)頭看了眼窗戶，又瞥了眼緊閉的門，半身前傾挨近溫離小聲道：“張公公。”

        溫離第一反應(yīng)就是張德滿，李桂兒的下一句顯然他猜對了。

        “張德滿。”李桂兒說完名字，又后傾回身子，垂下眼瞼輕聲說：“有一日夜里我在永樂殿園外看到他正從里頭出來，待他走了片刻，確定不再回來了我才敢進去，發(fā)現(xiàn)園里殿內(nèi)原本棲息的白鳥都不見了蹤跡，應(yīng)該是被來人的動靜驚飛了�！�

        溫離眸光漸沉，“你有與周向提過那夜所見之事嗎？”

        李桂兒緩緩搖頭，道：“不敢。周向戰(zhàn)場上殺過人，父親說殺過人的人發(fā)起狠來，是不將人命當(dāng)回事的。我想，周向當(dāng)時未殺我，是擔(dān)心我身邊有共事的宮婢知曉我夜出，如若我死了，禁軍查起來對于他們勢必不妥。”

        李桂兒的呼吸有點重，“假若我告訴他我看見張德滿的事，我不敢保證我還能活著。”

        “你還算機靈，你雖與他歡好也留存了理智。”溫離看著人，“宮中奴婢失蹤，如果是死在貴人手里草草了事便罷，若是查出行跡曾去過永樂殿，那么本該被遺忘的永樂殿瞬間恢復(fù)了往日人煙，只是來到那的都是辦案的官差，起碼有好長一段時間內(nèi)，周向都不得再踏足。”

        “鴿子是豢養(yǎng)的信鴿，與野生的白鳥不同，需要經(jīng)過訓(xùn)練保證信件來往的兩處位置，確保信鴿不會走失。周向因為顧慮這點，所以放你一條生路，還和你……”溫離沒再繼續(xù)往下說，這份情幾分真幾分假，只李桂兒心里清楚了。

        “我不過是堤防罷了，大人才是聰慧。他與我也許是要拽我一塊入地獄吧，也或許當(dāng)真是歡喜的。他待我挺好，愿意把過去的事和我說道，關(guān)乎他的目的從不同我說，也可能是害怕把我牽扯進來，擔(dān)心挨人知曉我會遭至滅口。”李桂兒胸腔泛起隱隱的痛楚，心里難受得緊。

        他閉眼深深吸氣，睜開眼說：“我，只曉得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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