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一波又起（六）
梅鶴卿踏出囚室，地上人影背光拉長，他側(cè)眸眼風掠過陰沉的面頰，徑直往牢獄出口的方向抬步。
顧書哲走出囚室但未離開，留在墻邊把他們的對話有始有終地聽完了，故而這臉色瞧著也不比梅鶴卿好到哪去。
“少卿不去審一審尹衛(wèi)嗎？”顧書哲快兩步擋在梅鶴卿前頭，攔了去路。
梅鶴卿嗅著潮濕里的惡臭，繞開道：“出去透個氣，外邊聊�！�
春光熙熙，碎白遍地，徐風里彌漫著梨花香，休養(yǎng)生息的京城人煙稀少，梨花淹沒了街巷，又陷進了另一場名為醒春的銀裝素裹中。
“顧大人你想如何做？”梅鶴卿望去高階下更遠的地方，只見和風纏卷著梨花飛揚漫天，一點點鋪落在屋檐的瓦片。
“審尹衛(wèi)，明陛下，捉季家�！鳖檿苊嫠坪F，剛硬道：“事不宜遲，我現(xiàn)下就策馬直奔刑部大牢�！�
梅鶴卿轉(zhuǎn)身看人，“季伯文會叫尹衛(wèi)知道這殺頭大罪的秘密？若是尹衛(wèi)閉口不提，證據(jù)難取，你又不經(jīng)陛下圣意私自提審刑部大牢的囚犯，打草驚蛇怎么辦？況且，你就這般相信蘇重錦，你確定他不是為自己活命隨意捏造，挑撥陛下與臣子間的關系？”
顧書哲身為大理寺卿本職就是斷案，豈會不知這些，他道：“葛齡八年前痛失愛子，他難道不痛恨季伯文的所作所為嗎？”
“顧大人，不是誰都與你一般嫉惡如仇的�！泵氟Q卿如浪涌的思緒這日來從未停歇，“八年足夠使一件事產(chǎn)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卻將秘密避影匿形，不露分毫。他倘若想說，想告，又何須等到現(xiàn)在。他所圖已經(jīng)不是要孩子回到他身邊了，你貿(mào)然去審他，他不但不袒露真言還引起季伯文的注意和懷疑，再查就怕只能查尸體了�！�
“那便先審尹衛(wèi)，他現(xiàn)在就押在我管轄的地盤，沒我的命令任誰都無法再見他�！鳖檿艹林樥f。
“嗯�！泵氟Q卿頷首，壓在鼻喉間的那股臭味散得差不多，他回身朝獄里頭走，邁了三四步，忽然頓足側(cè)了點身，略有所思的問顧書哲，“有一件事我不明，蘇重錦何故留在京城，好像故意把這秘密尋機會透露給我知曉似的。這事極有可能關乎黔渡戰(zhàn)事，他怎輕易就說了。”
顧書哲目光爍爍，他似懂非懂道：“蘇重錦為人城府，偏善扮作良善之人，他這么做，興許是還有圖謀，非他肚中蛔蟲，誰能真正清楚？”
“陛下饒不得他一條活路，他身上的傷……”梅鶴卿心底明明白白，“是為幫他見我，命獄卒特地打的。”
顧書哲沉默不語，少頃，火光搖曳臉龐，他才說：“我盡力一試，生死且看他造化了�！�
梅鶴卿腹前抬手，長寬的衣袖垂落下來，“我也必不給他機會離開京城，所以他同我提的交易，我并不放在心上，自亦不會與陛下求情。如果他的死無力回天，望你想開些�！�
顧書哲示意理解地點了點頭，“國有國法，我心底自有衡量�！�
尹衛(wèi)爺孫隔間受押待審，尹衛(wèi)聽到鐵欄外有開鎖的動靜，他趴去鐵縫斜眼張望，皺巴巴的臉摁到縫隙里，張嘴說：“你們要問什么盡管拿我是問，我暇兒什么都不懂！”
大理寺的獄卒在這牢里什么樣的犯人沒見過，尤其是大勢已去的貴人，他們嗤鼻沒有理會。
“祖父，我就是去被問個話，沒事的，待會就回來了�！币颈吃猹z卒推搡著向前走，他扭頭大聲道。
“暇兒！祖父還在，他們要知道什么，你讓他們來審我！”尹暇臉貼鐵欄，恨不能將整張臉，甚至整個人都擠到外邊，追過去。
尹暇背后遭人一把推進刑房，他腳下一趔穩(wěn)住身形，就發(fā)現(xiàn)審問桌前坐著的倆人。
他暗暗腹誹，一個顧鐵面就夠嗆，還多一個更難搞的梅鶴卿，看樣子這次提神絕對是要問出點事來。
尹暇從前雖是紈绔，目中無人慣了，卻也是個識時務的慫包。他心里揣著明白，該行禮還是得行禮。
“見過兩位大人了。”他潦草地作個揖，沒型沒樣。
顧書哲沒用審訊時慣用的話術，直接了當問：“尹衛(wèi)造反時找過季伯文，他和季伯文談了什么？”
尹暇眼皮耷拉，鼻頭臟得烏黑，頭發(fā)也亂糟糟，沒什么精神地說：“這事只有我祖父和季伯文知道，你該問我祖父，或者問季伯文，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顧書哲語氣幾分懷疑。
“當真不知道，不過自從我干了那糊涂事，祖父就一個勁地想拉攏季伯文，甚至提出兩家聯(lián)姻。”尹暇眼神探究，“這事兒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季家也沒和我們一塊干，問他就成了，這對于他而言沒必要遮遮掩掩。”
梅鶴卿看尹暇答得挺爽快干脆，那略帶探究的目光暴露無遺，他由生小計說：“你祖父躲不掉，這位置你走之后就換他來，供詞不得弄虛作假，自然是要三份一并校驗，保證真實無誤，避免擾亂圣聽�！�
他雙目注視尹暇，尹暇被盯得發(fā)毛。
“季燃出城一事，你知道嗎？”
尹暇輸了氣勢，垂眸避開梅鶴卿的狹眸，“知道�！�
梅鶴卿問道：“當時情況尹衛(wèi)怎答應季伯文放季燃出城，顯然他們是談攏條件，你現(xiàn)在同我說，你不知道？”
尹家當即鄙夷說：“我真不懂他們從中作的交易，祖父放季燃出城可他留下了季伯文，然而季伯文從兵起就龜縮在自己的宅邸，何事都沒做，連一個禁軍都沒殺，那德行就同個怕死的老廢物，能指望他？”
顧書哲接聲，“但你祖父是何種人，作孫子的你最清楚，季伯文不給點甜頭或者承諾，在危急關頭，他能安心放人出城？”
“或許吧�！币疽膊淮_定，他突然問：“那么你們?yōu)楹尾粚⑺沧テ饋恚俊?
梅鶴卿略作遲疑，蹙起了眉說：“季燃攜京畿守備軍虎符殺出金吾衛(wèi)重圍請來了援軍，怎么抓？”
尹暇立刻暴躁跳腳，破口就罵上，“真他娘的是個玩意！跟我祖父耍陰謀詭計！騙取信任轉(zhuǎn)身就賣個干凈！好��！也難怪他悔婚毀得這么干脆！本身就是個不講誠信的狗東西！”
梅鶴卿與顧書哲相覷一眼。
“真是個狗賊，啐！”尹暇惡劣道：“我早前就和祖父說，季伯文根本就不是靠譜的！黔渡里頭誰不曉得他連自己原配夫人都能利用！何況是我們！”
慕氏。
梅鶴卿略有耳聞，過年時，霍沐與卓蘭也曾提過一二。
顧書哲趁勢追問：“一介婦人有何可利用的？”
尹暇老實交代，“你們不下黔渡，難道還不知道他夫人？慕家在黔渡乃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商賈世家，專干首飾買賣，雖然不及金家生意做得廣泛，家底也是殷實豐厚，足夠三代無度揮霍了�？上�，那慕家嫡女來京城暫居遇上了季伯文，不僅人騙沒了，家底也給他揮霍得不剩幾根毛�！�
他嗤笑說：“到底不是圖人，而是圖財，留美人獨守空房，最后郁郁而終。”
梅鶴卿指尖節(jié)奏地敲桌，“此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聽聞慕家做雕工的手藝人連工錢都討不到，慕家有你說的這么夸張，那為何還會如此？”
尹暇想叉腰，奈何鐐銬鐵鏈不夠長，他索性環(huán)臂抱胸道：“季伯文圖財，當然是他把錢都給花到別的地方去了。”他話一頓，腦海里靈光一閃，“他在黔渡養(yǎng)兵了，他花著慕家的錢給自家養(yǎng)兵！”
他微仰下巴，“如何，養(yǎng)私兵的罪名夠大了吧？”
梅鶴卿如尹暇所愿頷首，又當頭潑下一桶冷水，無情說：“有證據(jù)嗎？沒有，那你就是蓄意報復，要殺季伯文作墊背。”
“你！”尹暇方還一連得意，轉(zhuǎn)眼就給梅鶴卿一句話噎死了。
“官府辦案講究真憑實據(jù)�！泵氟Q卿措置裕如地說：“經(jīng)歷皇城之變，季家也是頭等功臣，你無憑無據(jù)就是誣蔑，既拖不得他下水還會反將自己溺死。”
尹暇憤怒涌到雙眼，快氣紅了，他睜大眼眶說：“句句屬實！”
“要查還不簡單，抄不得他季家，抄慕家！黔渡下邊多少人討不著工錢，都吵到官府去了，但是底下的府衙出于季伯文的身份，哪有膽子去接官司，鬧得民怨沸騰也有他們一份，這機會不正好嗎？”
顧書哲眼色晦暗，蘊含三分怒意道：“誰查？下派三司會審，地方巡察御史？黔渡被你們攪得烏煙瘴氣，官官相護查得過來嗎！為其掩蓋真相再殺人嗎！”
顧鐵面星眸明亮，劍眉銳煞，震得尹暇剛提起的火氣不甘心地矮下幾截，撇撇嘴連上邊的人臉也不敢多看一眼，慫得及時還恰到好處。
顧書哲審視道：“你但凡當初能慫成這樣，也不至于殺了千條人命，造成不可挽回的罪孽�！�
尹暇也不敢雙手抱胸，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了。
梅鶴卿睨著下邊人，指尖點桌不動，一番話故意敲了敲尹暇，“京城幾日就聚了千人，這或許是有人送來逼他殺的。這局設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神術妙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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