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佳期再會(一)
陽春十三日午時三刻。
西市斬首的邢臺圍滿百姓。抵達的囚車已經被爛菜葉臭雞蛋砸得不堪入目,惡臭難忍。此次監斬官乃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若干人犯皆被陸續押上邢臺,底下罵聲不斷,喧囂連天。仇恨燒得如火如荼,這番功勞還得多虧裴逸寫的一手好文章,縱然是大字不識的農婦也能罵出一句豬狗不如。
這也讓顧書哲見識到裴逸筆鋒的銳利,以百姓之怒為刃,以筆下文字磨刀,攏了民心還使其國仇家恨一而再高漲難消。
他放眼望去,人頭暗暗。蘇重錦口齒間塞布被壓上邢臺。他們在仇火中相望,顧書哲的眼神就如千年霜雪凝成的冰凌,扎去了骨子里。
那股恨意,刺得蘇重錦渾身發冷。而他,仍是回之一笑。
“你找我何事?”顧書哲前夜聽獄卒稟報,稱蘇重錦要見他,他便來了。
牢門打開的那刻,蘇重錦還如往日似的,端坐在案前刻著一塊木頭。他聞聲沒有抬眸,也如平日似的,掛著笑,平淡道:“就是……想見見你。”
顧書哲腳步頓在那,轉身便要走,但被蘇重錦的又一句話叫住了。
“等等,我有話說。”
他沒有回身,只給蘇重錦一個背影,“說吧。”
蘇重錦握住已經雕琢成形的小人,仰視這身緋紅的官袍,鼻尖嘆息,“孩子的病,是我做的。”
顧書哲心頭驟緊,沉聲質問:“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沒有。”蘇重錦長嘆,似有放下心中大石的釋然,他忍痛說:“為博你憐惜,好叫你良心不安為我求情。”
顧書哲轉身幾步蹲下掐住蘇重錦的喉嚨,逼視道:“到如今了,你還想同我耍花招!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有何用!你說!”
蘇重錦殘忍地笑,微感窒息道:“怕,怕你直到我死還不明不白。”
“蘇!重!錦!”顧書哲手背青筋暴起,猶如頭被激怒的獵豹,一字字承著要嚼碎對方骨頭的狠勁,五指卻沒有因此死死扼住脖頸。他的手臂乃至手指都僵硬了,那是他在和自己的本心作斗爭。
蘇重錦太明白了,他笑道:“死在你手里才好,總比死在眾目睽睽之下好,比死在劊子手中好。”
顧書哲推開他,連句多言也不愿施舍。蘇重錦深深望著那抹紅艷消失,聽著腳步聲漸漸離他越來越遠。他自知死期已到,他垂眸對著木頭人愣神,否則,顧辭遠怎會答應他的請求,給他找來這么塊木頭。
于是他一刻不停,晝夜不分地刻,劃傷手也要刻,哭到看不清了仍要刻!
十三日的天很陰暗,皇帝仁慈,只判了斬首。喝完那送行酒,蘇重錦人頭落地的那個剎那他依舊朝著監斬臺上的顧書哲笑,像初見時那么美好。
邢臺血流如注,沿階蜿蜒下來。尹家剩余的男女全數發配充軍充妓,這一場謀亂才算完全落幕。大雨滾得像要命的石子,傾盆而下砸得圍觀者悉數作鳥獸散。顧書哲對石仲安作揖,提步走下監斬臺,衙差要給他撐傘,他冷漠地道了聲“不必”。
原來梅鶴卿在離開大理寺獄時說的那句話,是這個意思。
皇帝心如明鏡,清楚葛齡此舉是栽贓陷害依然執意要快速結案。圣上要保景陽王的身世,就不會因此先動季家;而其中參與的梅家也有私念,不論是否是蘇重錦做的,他都是最好的替罪羊。
天家的秘密沒有散落人間,知曉它的,就只剩他們幾個。他的的確確有為蘇重錦洗脫嫌疑,但他從未在御前提過半句關乎季家和景陽王的事。顧書哲也是那個殺了蘇重錦的人,身上的幾把刀里,有一把就是他的。
“這雨猛,大人怎么不打傘?”
負責跟轎的衙差忙替大人掀起轎簾,俯身的瞬間,他目睹雙通紅的眸子,眼眶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澆濕的,衙差膽兒小沒敢出聲問。
天要亮了。
顧書哲忽然想起在議政堂,裴逸拿來給他過目提點的文章。
他看著窗外不遠處的陰云,迎來的怕是更漫長的黑夜。
——
梅家的馬車停在粥棚外,梅鶴卿將傘支開,遮著后面下來的溫離。倆人聯袂而至,此時正值午時,用粥的百姓頗多,景司沅和溫晚連著兩名婢女都忙得不可開交。
溫離記得那日在粥棚后溫晚傷心落魄的神情,他對此始終放心不下,有了空閑便想著過來看看溫晚。
遠遠望見身影,肉眼便知這孩子消瘦了些許。溫離和梅鶴卿尋處避雨的地方,沒有上前打擾他們。
景司沅略有不適,他招來身邊的宮女代勞,自己退到里面抽出帕子捂嘴,咳嗽的勁兒上來就止不住。溫晚給人盛完粥的空隙側頭擔憂地看了看景司沅,失去至親的痛苦,他能夠感同身受,阿齊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溫晚忽然就很想念哥哥,他很慶幸,老天爺還給了他一個哥哥,他希望哥哥可以長命百歲,永遠都陪著他。
而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于此時此刻所念之人就在身邊。
溫晚隨意的一睹就瞥見了抹熟悉的人影,相隔朦朧的雨幕,他又揉搓把眼睛,確定沒有認錯,他忍不住心中的雀躍,叫了他人來替,小手往衣袍胡亂抹了抹,就沖了出去。
溫離見著倒有點驚訝,微抬手腕張臂把沖到跟前的小東西接了把。
“不撐個傘再過來,我就站著,不必急。”
溫晚小手抱緊溫離,埋進袍子里悶聲悶氣道:“我想哥哥,哥哥就出現了。”
溫離和梅鶴卿相視笑了笑,“我也想你了,沒差事就來了。”
“真想天天都能看見哥哥。”
“太想我了可以來府上住幾日。”
“不行,”溫晚搖頭,仰面只能看到溫離的下巴尖,眼兒像積了薄霧,“阿沅最近身體狀況越來越差了,阿齊的離世給他的打擊太大了。然后又一股腦地日日都來布粥施善,都要累垮了。我得留在他身邊時時刻刻盯著他才行。”
溫離聞言望向景司沅,頃刻,低眸說:“好,阿晚有情有義,以后定不孤單。”
溫晚吸吸鼻子,“以后我還要陪在哥哥身邊。”
溫離拍拍溫晚的腦袋,小拇指一勾,“來,勾手指。”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溫晚念完,笑出兩個酒窩。
倆人沒在粥棚久待,囑咐念叨了幾句溫晚便離開了。梅鶴卿扶溫離坐進馬車,自己放了簾,風荷自覺驅趕起兩匹馬。
“慣會騙孩子。”
“我何時騙了?”
溫離依偎懷里,梅鶴卿攬過他的肩。
“你去哪,我便去哪。若要說騙,那也是你。”
“那是你與溫晚勾的指。”
溫離撐梅鶴卿胸膛稍坐起身,四目相對說:“怎么,這就要與我劃線,分得清清楚楚了?”
梅鶴卿雙手把人納在胸口,他藏著心事道:“不敢。”
“景安王像是病入膏肓了。”溫離攀緊他的背,掩不住難過地說:“早知如此,就不該把季伯文私養軍士的消息告訴皇帝。不過是空穴來風的雜言碎語,這案子你也丟不了性命,還不如貶得遠又再遠的,就我們二人便好。”
“卓蘭啊……”梅鶴卿低語呢喃,安撫地順著溫離的背,“一切還是未知,勿要多想了。”
“若皇帝不知這消息,便不會決定對季家下死手,如此季燃便能替你了。”溫離的臉埋在肩前,“真發生了,還有大哥的施壓,如何都落不到你的身上。”
梅鶴卿心疼地輕拍著背,哄道:“我答應你,到哪都帶著你,你在身旁便能安心了。”
“嗯。”溫離摟人的勁兒愈來愈大,“膽敢哄騙我……”
“嘶。”梅鶴卿腰身俄然勒緊,仿佛下一刻要被溫離鑲嵌進身體,他微微攢眉,拿人毫無辦法。
“你就等著!”溫離眼尾悶出了紅,又起情動,嘴上還不饒人地警告。
“好,我等,我等。”
回到家中,才入廊下,那頭梅鶴翎已經在相思苑等有半刻了。他嘬著熱茶就挑廊道閑坐看大雨中的苑里春色,白隼息在一側,同時歪頭望了過來。
溫離不禁挑眉。
待到近處,他還尚未開口,梅鶴卿便道:“你又來做甚?閑得發慌是嗎?”
梅鶴翎當即生出些挫敗感,“差不多吧。二哥,大嫂說明日要到外邊的清安寺上香,我想著要不都一塊去吧。”
“上香。”溫離神情淡淡,清安寺有些耳熟,那不是開國皇帝為鎮壓永樂殿建立的寺廟嗎?
“嗯,可能是大嫂覺得近來禍事太多,想去拜個平安,順便求個簽算算。”梅鶴翎長腿交疊,伸直了坐。廊檐頂的雨水潺潺,打到邊緣迸開的水珠濺到靴也不在意。
“去吧,皇城動亂實屬是嚇著她了。”梅鶴卿頷首應下。
梅鶴翎欣然,“行,那就這么定了,明早就出發。”
話音一落,空氣似乎凝固了,靜默突如其來,唯有天地間的雨聲不絕于耳。
梅鶴翎偶感不對勁,他抿著杯口瞟了眼二哥。
梅鶴卿冷淡問:“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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