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到醫院，阿栩在病房門口看到了深深地佝著背，抱頭坐著的張弛。

        聽到腳步聲，張弛抬起頭，眼眶發紅，眼角下有淤青。阿栩的心已經吊到懸崖上，以至于他既想問宋之辭的情況，又不害怕不好的結果，嘴巴怎么也張不開。醫院里令人發冷的消毒藥水的味道不斷往身體里鉆，四肢變得僵硬。

        緩了半分鐘，張馳道：“醫生說沒事。”說話的聲音沒了往日的朝氣，他深吸一口氣，“車速不快，剎車及時，只有手臂上有點擦傷。”是說給阿栩聽，也是再次安撫自己。

        “只是？”阿栩嘴唇都在抖，難不成他還要慶幸不成。不由分說把張弛拉起來，“他出事的時候你在哪呢？啊？你他媽在哪里玩，讓他一個人遇到這種事？”

        flora走過來拉開他們，“阿栩，張弛他也很不好受，你冷靜一點。”

        “冷靜，現在里面躺著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讓我怎么冷靜？”接到電話說宋之辭出車禍的那秒，渾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去送行的時候眼看宋之辭好端端的上了飛機，為什么會突然遇到車禍？

        張弛先是挨了lee一拳，現在又被阿栩責怪，他不想為自己辯解，是他沒有保護好宋之辭，活該成為眾矢之的。如果可以，他巴不得里面躺的是他。

        “張弛，你說alex是為了找東西才沖下飛機？”flora很意外，這種沖動又不顧后果的行為一點不像宋之辭的作風。

        經過這一鬧，他已經上了航空公司禁飛黑名單，短期內是沒法回倫敦了。能讓宋之辭不顧一切走到機場外的馬路去尋找的東西，究竟有多重要？

        張弛緊握的手心松開了，被掐得泛白的掌心中躺著一個小小的盒子。

        這個是……阿栩的呼吸一下就停滯了，他顫抖著接過來，表情很詭異，像生氣傷心和某種扭曲的笑融合在一起，蹲在地上沉默了許久，才站起來。

        lee正坐在床邊，守著宋之辭。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很輕的加濕器的聲音。醫生說他長期精神過于緊張，然后受到外界的強力刺激后產生的短暫暈厥，休息穩定后，癥狀便會逐漸緩解。

        lee自責地捂住臉，“都怪我，是我把他逼得太緊了。”

        阿栩緊緊攥著手心，道：“lee先生，能讓我和小辭單獨呆一會嗎？”

        “小辭。”支開了旁人后，他牽起宋之辭的手，看著那張蒼白的虛弱的臉，輕聲訴道：“我們認識了五年，我知道你是一個內向不愛表達的人。但是你把我當成好朋友，很多事情都會告訴我。”

        “所以，當你告訴我，你和連奕在一起的時候，看到你那個前所未有的幸福表情，我是真心為你感到開心。”

        “可是，”肩頭細微地顫動，聲調也不再平穩，“可是我現在很后悔，我忍不住想，如果你沒有遇到這個人多好。”

        房間里響起了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如果宋之辭此刻張開眼睛，便會看見一張哭到扭曲的臉，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往下落，“九年了。”

        “甚至你連左眼都看不見了。”

        “可是他呢，他戴著和別人的訂婚戒指。”他哽咽著，“他早就把你忘了，你為什么還要像個傻子一樣？這樣真的值得嗎？”

        接過阿栩遞過來的熱咖啡，張弛想道謝，卻看見玄鳳鸚鵡用一種他沒有見過的表情看著他，“張弛，你跟我去找一個人。”

        “就是把小辭害成這樣的人。”

        連奕推開門，與里面正在搬運圣誕樹的兩個秘書對上視線。其中一個秘書嚇得立刻撒了手，另一個費了好大勁才把將要倒下的巨大圣誕樹扶正。

        不等連奕開口，秘書已經視死如歸地坦白了一切：“老板，這是林小姐送來的圣誕禮物。”

        林殊不顧他們的阻攔，帶人在連奕辦公室里安放了一顆掛滿裝飾品和小燈球的圣誕樹，秘書還以為她是連奕的未婚妻，所以不敢當面不從。

        等到高貴的林小姐拎包離去，他們想趁著連奕到公司前，把這顆樹拆走。這樣便能兩頭都不得罪，從而保住這份工。但連奕比他們想象的，回來得更早，還被抓了個作案現場。

        秘書很慶幸現在能抱著一棵樹，因為可以掩飾他發抖的雙腿。見連奕依舊沒說話，目光沉靜地看著他們，他扛起圣誕樹，豁出去道：“很抱歉，我現在就處理。”

        “不用了。”

        哈？秘書不敢相信他的老板竟然愿意容許一顆如此浮夸閃耀的裝飾物出現在如冰川冷淡的辦公室里。優秀的秘書不會問什么，只管去執行。

        他們快速地將圣誕樹擺放好，還貼心地重新掛上一些小禮物，打開星星燈的開關，整個樹便溫馨地亮了起來。末了，他們滿意地對作品點點頭才離開。

        圣誕節。連奕不過這種節日，他的視線不斷被角落里一片暖黃的光暈吸引，放下文件，走過去。解開緊繃的西裝，坐在沙發上，打量著這顆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圣誕樹。

        小時候，他曾期待過圣誕節，因為那個美好的故事。圣誕老人會背著大大的行囊，來到許愿人的家，實現掛在樹上的心愿。

        于是他用鉛筆一筆一劃在卡片上寫下了他的愿望，第二天，禮物盒子里便出現了一只金色毛發，眼睛透亮的小狗。

        他轉身就走，他知道了，圣誕節都是騙人的。新的小狗不論長得多像，也不是原來那只。

        這時，手機響起，是紀琛。語氣很焦急，只有很短三個字，“你在哪？”

        “公司。”

        “我現在過來，你哪都不要去。”說完紀琛就掛斷了電話。

        連奕丟開手機，他能去哪。倒了一杯酒，干脆就坐在地毯上，靠著沙發背，抬頭便是滿目璀璨的景象。

        門外有嘈雜的聲音，仿佛正在爭吵。聲音越來越近，隨后有人大力撞開了他的門。秘書怎么也擋不住這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叫保安，已經鬧到連奕面前。“請你們現在出去！”

        看清來人的臉，連奕揚揚眉，抬手，“沒事，讓他們進來。”

        阿栩一見辦公室內的場景，氣得眉毛倒豎，“呵？你他媽在這過圣誕呢？”

        胸口劇烈起伏，每個字都咬著重音，“連奕，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爛人。”

        連奕放下杯子，捉摸不透的神情看向阿栩。

        秘書目瞪口呆，無需連奕下令，自動關門消失，順便把本層樓所有員工都清空。

        阿栩本來要繼續罵的，他在來的路上已經在心里演練過好幾次。宋之辭脾氣好，他可不是。他忍了這么久，再忍就變烏龜王八蛋。

        “王八蛋……”他雙手握拳，看到眼前這個男人慵懶自在地坐在滿是燈球圍繞的圣誕樹下，顯得特別幸福似的。他就會憤怒地想到另一個孤孤單單躺在醫院的人。

        怒火從腳底向上升，全身止不住的戰栗，表情逐漸不受自己控制，瞪大的眼睛一下又熱又脹，不爭氣的眼淚又嘩啦啦地往下流。

        “我真替小辭不值。”

        “喜歡你這種爛人，不如去喜歡一只貓，一條狗！”

        “我真的。”阿栩抹了一把淚，“我一想到你好好的，小辭卻瞎了一只眼睛，現在還躺在醫院里。我真的……恨不得……”

        活了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闖進自己的辦公室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連奕沒有生氣，而是捕捉到話里的關鍵詞，眼神危險地收緊，壓迫感十足地開口道：“宋之辭為什么會在醫院？”他們不是早就登上那趟航班前往倫敦了嗎？

        阿栩怒道：“為什么，還能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

        “如果不是你，他不會一個人沖下飛機去找那個破爛玩意，結果在路上差點被車撞。”

        差點被車撞。連奕忽然感覺呼吸有點困難，恐慌像某種有毒的氣體一樣快速地擴散，他站起來，發現他也有口齒不清的時刻，“他，他現在怎么樣…”

        假惺惺！阿栩看到連奕的臉就惱怒！“還輪不到你操心，你不配！！”罵著，將手里的黑色盒子狠狠往連奕胸口上一砸。“我來這里是把這個玩意還給你，我警告你，以后離小辭的生活遠一點，你就是他的災星！”

        盒子掉在地上，展開了它的內里，精致的絲絨布包裹著兩枚鎏金色戒指。

        連奕呆呆低頭看著戒指，竟然有幾絲動搖的痛苦，從那張完美高傲的臉上透露出來。

        阿栩強烈的報復快感涌起，他含著淚冷聲道：“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這是那個傻子在挪威給你們買的戒指。在你把他騙的團團轉的時候，他還想著要在圣誕節那天給你驚喜，跟你求婚。哈，他想和你他媽這個人渣一生一世。”

        “結果呢。現在你都和別人訂婚了。他卻還守著這對破戒指，險些連命都丟了。”

        “你這種人渣根本就不配被他愛，不，根本就不會有人真心愛你！我下半生都會詛咒你，你就抱著錢孤獨到死，然后到你死的那一天，再后悔錯過了一個多么好的人！！”

        求婚。一生一世。

        他在說什么？連奕想問，而對方已經沒影了。

        腳下虛浮，走了兩步，撿起盒子。閃耀的金色此刻是那么的刺眼，胸口則被蟒蛇纏繞一樣呼吸困難，頭部快要炸開的疼痛感比過去兩年任何一個時候，都要激烈地沖擊著他。

        簡潔的戒指，內里刻著文字。連奕用殘存的理智辨別出，這是意大利文：“我每一天都愛你。”

        戒指如同滾燙的烙鐵，手在一瞬間害怕地抖開。右臂打翻圣誕樹，那溫馨的燈火便頃刻覆滅，留下滿地狼藉。

        “我愛你。”

        “我也愛你。”

        耳邊有不同的聲音念出這幾句話，他分不清，究竟是誰說的愛誰。還有幾張模糊不清的臉，讓他很思念，又很不愿再見的臉，忽遠忽近，仿佛觸手可及，又仿遙不可見。

        他恨透了這種失控的混亂感，發瘋似的將辦公室里所有東西都砸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不知疲倦般要毀滅周圍的一切，直到手臂失去知覺。

        “不對……”他忽然道，然后跪在一片殘垣里，尋找著那對被他丟開的戒指。

        不對。什么求婚，什么一生一世，他們不就是普通而短暫相處了一陣子嗎？

        宋之辭和他到底是……這快要將他逼瘋的感覺到底是什么？

        大大小小的齒輪組成了看不見的時間機器，在規律而緩慢的轉動中將生活向前推進，缺了某一塊小齒輪并不會影響大局，于是當事人也不會發現，直到那塊齒輪重新回到正確的位置。

        金色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像是將他拉到了一個黑色空間里，是他做噩夢時常常會在的空間。他在那里徘徊，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從哪里來，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終于，今天他看見了一絲微弱的亮光。

        推開面前虛掩的黑色大門，夾雜著冰雪的狂風撲面而來，一瞬間連奕直覺眼花耳鳴，朝著風雪里去，在那場絢爛極光的天幕上，不斷有景象變幻著，一切進而變得清明。

        宋之辭，那個用真心向他告白，為他解開詛咒的男人，那個與他共度繾綣夜晚的同居戀人，還是那個，只用一通電話就結束一切將他留在原地的，絕情的人。

        “連奕。你的戀愛游戲還沒有結束嗎？”

        “我對你來說已經沒用不是么。”

        “我都知道了，所以你不需要再演戲了。”

        正確的記憶重新蜂擁回到腦海里，取代了他為逃避而構建的虛假記憶。齒輪轉動，回憶飛快在眼前流轉，包括那些無可比擬的幸福片段，和深入骨髓的孤獨之苦。

        原來如此。原來他和他……

        連奕啞著笑了兩聲，重新抬頭時，猩紅雙眼里帶著恐怖的瘋狂暗光，緩緩念出那個名字：“宋之辭。”

        “他回來了……”攥著帶血的戒指，此刻連奕于是知道他應該去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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