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

        救護車鳴著笛停在賀禛家的門口，鐵門被敲得“哐哐”響，他們在外面喊：“有人嗎？有人在嗎？！我們接到電話，有人暈倒了是嗎？”

        不知道這群人是怎么鉆進這種窄小的巷子里的，賀禛覺得自己變成一只蝸牛，蠕動到了鐵門旁，碰到門鎖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拉開了門閘。

        穿著白衣服的人涌進來，這房間里多了很多人，他們如同潮汐，沖刷了房子里污濁的空氣。賀禛看著他爸被抬上救護車，角落里有一道光一閃而過，他沒看清，被光束晃了眼睛。

        救護車開走了，賀禛站在門口，屋檐上有貓走過，一滴從天而降的眼淚撫過他的臉，雨終于下了。

        “這條過了�！�

        這句話從很遙遠的地方走來，景翊站在原地，他的臉上無悲無喜，像是一尊石像巋然站立。溫熱的指尖抿去了他臉上的水滴，江落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這一遍過了，休息一下吧。”

        因為沒有參加過培訓，景翊只能將自己全身心代入到賀禛這個角色中去，他逐漸理解了為什么江落會選擇他。

        每個人都有一個根，這個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從別人那里吸收養分。你從別人那學到了什么，把它塞入自己的身體里，有的幫助你茁長成長，有的則成為阻礙。修剪不當，那阻礙就會引著你拉著你長成扭曲的怪物。

        賀禛的根在這樣的環境里，主動被動吸收了太多負面的東西，他自身的排異保護讓他想要把自己關起來，不再接受任何人。

        就和曾經的景翊一樣。

        彷徨無助的眼被眼簾藏起來，景翊的手摸著剛才江落指尖觸碰過的地方，他到底看穿了多少？

        第一夜留宿老房子時，景翊告訴江落自己是和寧瀾鬧了矛盾，從景家搬了出去，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到景家。江落聽完沉默良久，沒有安慰也沒有繼續刨根問底的問話，他說：“怪不得當時說你裝少爺那么生氣，原來是真少爺出逃。”

        什么真少爺，他和少爺這兩個字就不沾邊。景翊看著地上的影子，從一個變成兩個，微潮的瓶身貼在他的臉上，江落說：“喝點水吧少爺，你爹想找你聊聊�！�

        景翊第一反應是景家的人來了，后來看見飾演賀禛父親的演員走過來，才反應過來江落說的是他。

        大家都管他叫陽哥，陽哥的年紀是這個劇組里最大的，前段時間一直在別的劇組里跑群演，這周才有空來。他身材微胖，人看上去很好相處，長著一雙笑眼，看誰都是笑瞇瞇的。

        陽哥朝景翊伸出手：“久仰久仰，景少爺�！�

        景翊跟他簡單握了個手，說：“不用叫我景少爺，叫景翊就行�！�

        陽哥笑開了：“那行，之前寧姐就跟我說你是個好孩子，這一見果然不一般�！�

        “寧姐？”景翊不著痕跡地后撤一步，平常道：“您是說寧瀾嗎，我們不熟�！�

        “哎，別開玩笑了小翊，哪有不認識自己媽媽的？”陽哥以為景翊是和他逗樂，前幾天他在劇場被寧瀾叫過去的時候還嚇了一跳，以為是哪惹了這位影后不高興了。沒想到寧瀾是讓他見到自己兒子多關照關照，讓他拍戲別太辛苦，�；丶胰タ纯�。

        寧瀾雖然已經快四十了，但保養的很好，除去一些細紋，她看上去就像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而一顰一笑間又尤有韻味。陽哥跑了這么多年龍套，見過的明星很多，但寧瀾身上那種我見猶憐的氣質卻不多見。她對著你笑的時候，總讓人不忍心拒絕她說出的話。

        “寧姐說讓你有空就回去看看，小云挺想你的，她每天在書房里等著你回去�！标柛缯f完，自己也有點好奇：“這個小云是你弟弟妹妹嗎？”

        江落看景翊的臉色越來越差，他知道景翊和寧瀾有矛盾，但寧瀾這讓帶的話明顯是話里有話在暗示什么，陽哥不知情，問起來也是口無遮攔的。江落上前一步，把景翊擋在了身后：“陽哥，你這今天剛回來肯定還沒跟孟哥他們聚吧？今天他們訂了個川菜館，說是要和你喝幾杯呢！”

        為什么選陽哥來演賀禛他爸呢，首當其沖當然是因為他各方面都很符合這個角色，還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陽哥這個人也是個資深酒徒。他屬于人菜又愛喝類型，喝兩杯就進入狀態了，每次喝不了多少還喜歡拉人喝。

        孟哥一行人沒少被他拉著喝，每次都是這個做東家的最先喝倒，大家把他扶到一邊再開始第二場。反正陽哥叫人喝酒他就樂意請客，自己開著公司賺錢非要來娛樂圈玩票演龍套，還沉浸其中不亦樂乎。

        陽哥一聽見喝幾杯，注意力整個就被轉走了，人肚子一挺就要去找孟超幾個人。江落把他應付好了，問景翊：“走嗎？”

        陽哥去而復返，堵住了兩個人，他說：“落兒，咱們也挺久沒見了，陪陽哥去吃頓飯說說話吧�！�

        江落正要推脫，景翊說：“那就一起去吧�！�

        一群人分成兩撥，孟哥他們先過去，江落和景翊換好衣服出門，天已經黑透了。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兩個人走在與世隔絕的小巷中，景翊說：“小云是我之前養過的一只比格，我上高一那年就死了�！�

        “那你媽為什么還說小云在書房里等你回去？”

        “因為它就是死在書房里的。”景翊說起這件事時語調沒有起伏，平淡的嗓音聽不出情緒：“是被人打死的，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死透了。”

        “小云是我上初中的時候，別人送給寧瀾的，她對養這種小動物沒興趣，小云就到了我的手上。它經常會在家門口等我回來，也能聽懂別人的指令，從來不會制造麻煩�！�

        “高中時我和寧瀾的關系已經很差了，那天我跟她吵架之后就去了學校，半夜保姆打電話過來，說小云不見了。我回去之后，發現它死在書房里�！�

        江落磨了磨后槽牙，小云十有八九就是被寧瀾弄死了，但他想不明白的就是，為什么一定要在書房？書房難道是一個什么具有特殊意義的地點嗎？

        他問：“寧瀾是對書房有什么特殊情結嗎？”

        走出小巷，來到人來人往的街道上，電動車載著放學回來的小孩和疲憊不堪的大人，他們從景翊身邊路過，緩慢地駛入巷口。景翊看了一眼小孩背著的書包，說：“寧瀾一直覺得書是世界上最神圣的東西，她對收集藏書有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

        “法國有一句俚語：‘一個淘氣的孩子要挨四百下打才能消除災難，驅除惡魔，才能成為一個聽話的好孩子�！瘜帪懖粫�打我，因為這如果被拍到了會損害她的形象，所以她就想把我關在書房里，讓那些她認為神圣的書籍來凈化我。”

        江落聽完他說的，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寧瀾是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你的意思是，寧瀾把你關到書房里，覺得這樣就能讓你變成一個聽話的孩子？這不就是關禁閉嗎？說的那么冠冕堂皇，真是有病。”

        景翊不否認他說的，實際上寧瀾的所作所為確實會讓人覺得不正常，她對于景翊來說，就像是穿著美麗皮囊的怪物，頂著母親的頭銜和身份，將景翊視作個人的所有物。她要剪去景翊身上所有在她看來是累贅的枝干，只留下那個聽話的空殼。

        “一會兒你和孟超他們先進去，我猜寧瀾應該會在別的地方等我，她既然會讓陽哥來找我，就說明她已經等不及了。”

        江落覺得有些不妙，他拉住景翊的手腕，景翊手腕凸出的腕骨硌著他的虎口，他惴惴不安道：“你這么過去行嗎？要不然咱們別去了，回學校算了。”

        躲得過一時躲不過一世，江落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景翊任由他抓著自己，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平時沒看出你這么關心我啊豆豆。”

        “這時候你還有閑心開玩笑？”江落把寧瀾當成洪水猛獸，一門心思全在擔心景翊，這人倒是看上去半點不憂心。

        飯店距離這里不遠，就算再怎么磨蹭也拖不了多長時間。江落看見飯店門口站了一群人，看打扮感覺很像保鏢，他轉頭對景翊說：“你要是現在想走還來得及�！�

        景翊看他緊張兮兮的樣子，忍俊不禁道：“行了，別瞎操心。我跟她說完話就去找你，一會兒一塊回去�！�

        江落說：“你快別立flag了我的哥哥，這話不能亂說。”

        景翊看著江落一步三回頭著走進廂房，那保鏢打扮的人走到他旁邊，說：“寧女士在二樓，我帶您去�！�

        走上樓梯，景翊想起那次回家被關進書房時，身邊躺著沒有生息的小云，他翻開尼采的《偶像的黃昏》，看見德中雙語對照的兩行字：

        washstrker

        凡是殺不死我的，必將使我強大。

        圓桌的盡頭坐著一個女人，聽到開門聲后她放下手里的鏡子，從容地看向這個與她闊別多日的兒子。她的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語氣親昵：“媽媽好想你啊，小翊�！�

        “在外面玩了那么久，也該和媽媽回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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