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天亮后雪便停了。
院子里有一串腳印,是宋硯哥哥上學去的時候留下來的。
雪堵住了門,她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推開。
雪霽風停,天空是罕見的明朗湛藍。
外面仍舊很冷,納蘭初想了想,折回房中穿了件厚棉襖。
今天的早飯是一個饅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倒扣的碗底下還藏著一個,大抵是時間太長,饅頭已經硬邦邦的了。
她從灶上打了一碗溫水,一口溫水一口饅頭,頗為難受地吃了下去。
她胃口其實很小,但要是不吃完的話定會被張氏罵一頓,要是偷偷扔掉她又覺得很可惜,畢竟對于他們而言,糧食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東西。
她想了想,又從衣柜里翻出她最厚實的一件棉襖,趁張氏沒有回來的時候迅速塞進背簍里,然后內心頗為發虛地把背簍藏在門后面。
外頭傳來動靜,她往外一望,是張氏洗衣回來了。
納蘭初連忙把饅頭揣在懷里藏起來。
張氏推門而入,見她還待在家,罵道:“都什么時候了,還給我磨磨唧唧,沒聽到牛叫得厲害?”
“娘,我馬上去。”她胡亂擦擦嘴,背上籮筐拿上鐮刀奪門而出。
“回來!”
納蘭初腳步一停,呼吸緊促了些。
“怎么不穿那件最厚的衣服?”
納蘭初心突突地跳,強裝鎮定地回道:“這幾天天氣不好,一直沒有干。”
沒有干?
張氏狐疑地想了想,她明明記得給她收進了柜子里,難道是記錯了?
“娘,還有事?”
張氏走了過來,先是上下掃視她一眼,接著放下簍里剛剛洗干凈的衣服,伸手替她系好兜帽的繩子。
語氣十分不耐煩。
“你要是把這帽子給我丟了,就別給我回來了!”
納蘭初本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哪知張氏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話,腦袋有些沒轉過來。
張氏看她杵在那兒遲遲不走,臉頓時一黑。
“宋初你還不走找打是不是?!”
納蘭初一聽,連忙背起籮筐飛奔離去,身后雪花飛濺,小小的身影融入一片雪茫之中。
自從那人離去之后,有下了好久的雪,地上已經找不到任何蹤跡了。
她只好拄著根破竹子四處尋找。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這是娘常說的。
她雖然不理解為什么他要趁著雪夜離開,但在夢中來了這么久,也知道很多人有諸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
想必他離開也有他的原因。
他離開是一回事,她要尋人又是另一回事,兩者并不沖突嘛。
納蘭初很樂觀地想著。
雪天路滑,納蘭初跌了好幾跤,拍拍身上的雪,又繼續往前走。
四周什么人都看不見,她瞇了瞇眼,有一瞬間的眩暈。
大雪掩蓋了地面,看不清路在哪里。只能一邊探路一邊往前走。冷氣從腳底傳來,刺得她一激靈。
納蘭初低頭一看,果然鞋濕了。
她嘆了口氣。
一個上午,納蘭初什么也沒有找到,除了濕淋淋的鞋以及半濕的衣服,還有凍得以及完全沒有知覺的鼻子。
她爬上一座小山坡,打算歇息一下就回去。
山坡上有一座破茅草屋,屋頂塌了一半下來,草上覆雪,她站在屋檐下往上望,雪水滴落砸在眉心。
她挪了挪地方,避開滴瀝的雨水。
這么冷的天,他又渾身是傷,要是沒有躲的地方,說不定凍死了都沒人知道。想到這里,納蘭初撐著疲倦的身體站起來,正打算往前走繼續找人。
突然,茅草屋里傳來細碎的聲響,似乎是什么東西在動。
納蘭初支起耳朵,往門邊湊近了些,正要細細去聽的時候,里頭的聲音卻突然消失了。
莫非是風聲?
她一手拿著竹棍,一手拿著鐮刀,輕手輕腳地推開門。
屋里空蕩蕩的,只有屋中間放著一張破木桌子,斷了的桌腿被一塊石頭撐著,只能堪堪穩住。空氣中縈繞著一股濃濃的腐敗之氣,刺鼻難聞。地上積了一層灰,墻上的蛛網掛滿了水滴,很久都沒有人踏足此地。
納蘭初緩緩往桌子后面走去。
祁敘靠在桌子后面,聽她像做賊似的偷摸進來。
冰冷的目光望向手里的石頭,然后面無表情收進懷里。
從她一推開門,他便認出了昨天是她救的他,卻并未出聲。
來找他無非是想看他死了沒有,若是看他沒死,便能趁此機會挾恩圖報撈一筆油水。他也不愿用這樣卑劣的心思探求旁人的目的,但如今卻不得不如此。
畢竟沒有希望,便談不上失望。
腳步已至耳邊,他走了出去。
縱使她目的不純,但畢竟救了他一命。
納蘭初一見他便笑了,她快步走過去,步子輕快。
“原來你在這里。”
祁敘眸子寒涼,淡淡看著她。
除了警惕與提防便再無他物。
納蘭初抿了抿唇,但隨即臉上又掛起笑。
他許是過去受過什么傷才會如此戒備,娘說過,不要未知他人苦,莫要他人善。她只管救了他,自己問心無愧便好。
納蘭初從懷里拿出還溫熱的饅頭,又從背簍里面拎出棉襖,抖抖上面的雪。
“這是我從家里帶來的,還是熱的呢,你趁熱吃。”
面前的少女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疏離,仍舊笑靨如花。
純潔的面容上顯出淺淺的梨渦,縱使身上滿是泥水,但眼神底下卻是一塵不染的光。
祁敘知道她也許沒有惡意,卻仍舊沒有接。
沒有希望,便不會失望。
就算一時能對他如此又如何,等她有一天知道他底子里的骯臟,定又會像那些原先說得冠冕堂皇的人一樣,像扔掉爛菜根似的毫不猶豫把他丟掉。
想到這里,祁敘眼眸如同淬了寒冰般,再無半分溫情。
納蘭初雖然不善察言觀色,但從他表情也看得出來,他似乎對她存著莫大的敵意,而且很抗拒她的靠近。
她身為衛國公府嫡女,自然內心有一份驕傲在,此番救他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斷不會把臉伸過去讓他打。
納蘭初從外頭攥了幾塊雪球進來擦了擦桌子,把饅頭包在衣服里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角落里眼神冷漠的少年,轉身推門而去。
臨走之前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納蘭初剛走出門幾步,就發現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那就是她找不到回去了路了。
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死都不可能回去的。
納蘭初背上籮筐,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走到半路上,沒想到還是迷了路。
冬季天黑得早,白色的雪壓著草垛,時不時探出一雙熒熒泛著青光的眼睛。
納蘭初急忙捂住眼睛,露出一條縫看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一道身影不近不遠地跟在后面,悄無聲息。
見她掩耳盜鈴的舉動,祁敘罕見地遲疑了。
他現在是真的相信這姑娘確實沒心機,畢竟這種舉動,不是聰明人能做得出來的。
祁敘看著她圍著同一個山坡轉了三遍,最后還是跌了一跤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傻。
看著她走進院門,祁敘才轉身而去。
回到破茅草屋的時候,月已經升至中天。腳踢到一團軟軟的東西,他低下頭。
寬大的棉袍里包著的饅頭早已冷硬,祁敘沉默著掃了一眼,隨手把饅頭扔了出去。
他永遠都不需要這些形同施舍的可憐。
永遠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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