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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上午十點鐘。對于四月來說,這天太暖和了。金色的陽光傾瀉下來,穿過寬大窗戶的藍色窗簾,明亮地照進斯嘉麗的房間。那些奶油色的墻壁被陽光照得發亮。桃花心木的家具像葡萄酒一般泛著深紅的光彩。除了鋪著舊地毯的地方是灰色的光點之外,地板宛若玻璃一樣亮得刺眼。

        夏天已經在空氣里彌漫。在日漸炎熱的天氣面前,春季的高潮戀戀不舍地退去,這是佐治亞夏天到來的首個暗示。芬芳柔和的暖意涌入房間,帶著濃郁香醇的氣味,散發著各種花卉的芳香,還有剛抽枝發芽的樹木和潮濕的、新耕紅土的氣息。透過窗口,斯嘉麗能看到沿著碎石車道的兩行水仙花和一團團的黃茉莉像花裙子般一直鋪到地上,光彩奪目,爭奇斗妍。嘲鶇和松鴉為了爭奪她窗下的一棵木蘭花樹又在繼續它們那場沒完沒了的爭斗。松鴉的聲音尖銳刺耳,嘲鶇的聲音則是輕柔悅耳而又哀婉凄涼。

        這樣春光明媚朗的早晨通常會把斯嘉麗吸引到窗口。她會把胳膊倚考在窗臺上呼盡情享受塔拉的鳥語花香。但是今天,她無心觀賞初升的太陽或者蔚藍的天空,只有一個一閃而過的想法:“感謝上帝,老天沒有下雨。”床上的一只大紙盒里,放著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鑲著淡褐色花邊的蘋果綠波紋綢舞衣。這是準備帶去“十二橡樹”、在舞會開場前換上的。但是斯嘉麗一看見它就聳了聳肩膀。如果計劃成功,她今晚就不會穿這件衣服了。早在舞會開始之前,她和阿什利就已經在去瓊斯博羅結婚的路上了。現在比較麻煩的問題是——她穿什么衣服參加燒烤呢?

        什么衣服能夠最好地展現她的魅力,讓阿什利無法抗拒她呢?從八點鐘起,她一直在試衣服、扔衣服。她現在站在那里,穿著鑲邊的長內褲、亞麻的胸衣褡、三條波浪式的鑲邊襯裙,感到既垂頭喪氣又煩躁不安。那些被她扔掉的衣服都躺在她身邊的地板上、床上和椅子上,到處是五彩繽紛的衣堆和散亂的飾帶。

        配有長長的粉紅飾帶的那件玫瑰色蟬翼紗連衣裙挺好看的。但是,去年夏天梅拉妮去“十二橡樹”時,她已經穿過了。梅拉妮肯定記得它。她還有可能會不懷好意地提起呢。那件蓬松袖、花邊領的黑羽綢裙子可以極好地襯托她白皙的皮膚,不過那件裙子穿在她的身上有點顯老。斯嘉麗焦慮地凝視她那張十六歲的面孔,好像想在上面找到皺紋和松馳的下巴肉似的。在梅拉妮的甜美和青春貌美面前顯得穩重和老氣那可是萬萬不行!那件淡紫色條紋細布的裙子,裙擺上配著寬寬的鑲邊和網緣,是非常漂亮的。可是,那件衣服永遠都不適合她的風格。它和卡琳的纖細身材和空洞表情倒是絕配,可是斯嘉麗覺得那衣服會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女生。在梅拉妮泰然自若的身影旁邊顯得學生氣也是絕對不可的!還有一件綠方格的塔夫綢裙子是最合適不過了,鑲著荷葉花邊。每條荷葉花邊上帶有綠色的天鵝絨帶子。實際上,這是她最喜愛的裙子,因為它使她的眼睛看起來黑得像翡翠。但是,那件裙子的靠近胸部的襯里正面有一塊顯而易見的油漬。當然,她可以在那上面戴上一枚胸針,可是梅拉妮或許眼尖得很呢。剩余的是幾件雜色的棉布裙子。斯嘉麗覺得,對于明天的場合來說,這些都不夠喜慶。還有舞裙和她昨天穿過的那件帶有枝狀花紋的綠色平紋細布裙了。但那件是便宴服。不大適合在燒烤聚會時穿,因為它只有很小的蓬松袖,而領口都低到可以作舞裙了。可是,除了穿這件以外,再也沒有其它衣服了。不管怎么說,即便是上午不大適合袒胸露臂,對于裸露自己的頸項、胳膊和胸部,她也沒覺得有啥不好意思的。

        她站在鏡前,扭來扭去,端詳著自己的側影。她覺得她的身材完美得完全沒有讓她為之感到害羞。她的脖子短小,但是圓潤;兩條胳膊胖乎乎的,非常迷人。她的乳房被胸衣架托得高高隆起,非常好看。她從來都沒有,像大多數十六歲的女孩那樣,在緊身胸衣的襯里中縫上小排小排的絲邊來使她們的身材凹凸有致和乳房顯得豐滿。她很高興自己繼承了埃倫纖細白嫩的雙手和小巧的雙腳。她還希望自己也能長到埃倫那樣的身高,不過她對自己的高度也挺滿意了。不能秀腿真是太可惜了。她一邊想著,一邊提起襯裙,遺憾地打量著長內褲里的那雙豐腴而又勻稱的玉腿。她有多么漂亮的一雙腿呀!甚至連那些費耶特維爾學校的女生們也都承認這一點!至于她的腰身,在費耶特維爾、瓊斯博羅或者所有的三個縣里,僅就事論事而言,誰都沒有她那樣的纖纖細腰!

        一想到腰身,她的思緒又被帶回到了現實的問題。那件綠色平紋細布裙的設計腰圍是十七英寸,但奶娘卻是按照那件羽綢裙子的十八英寸腰身來束的。奶娘本該把她束得更緊些。她推開門聽了一下,樓下大廳里傳來奶娘沉重的腳步聲。她便不耐煩地大聲喊她,她知道自己可以抬高嗓門也不會受到懲罰,因為這時候埃倫正在煙熏室里把當天的食物量出來給庫克。

        “有人以為俺會飛吧,”奶娘一邊嘟噥著,一邊拖著腳步爬上樓來。她氣喘吁吁地走進來,那表情好像要跟誰打架而且非常樂意打一架似的。她那雙大黑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煙熏的食物、涂滿黃油的兩只大甘薯、一摞淌著糖漿的蕎麥面餅和一大塊泡在肉湯里的火腿。看到奶娘端著的食物,斯嘉麗的表情從慍怒變成了非好好干一仗的架勢。在忙著試衣服的興頭上,她忘記了奶娘的刻板規矩:去參加任何聚會之前,奧哈拉家的姑娘必須先在家里填飽肚子;這樣她們在聚會上就吃不下任何點心了。

        “這沒用的。我才不吃它呢。你可以把它端回廚房了。”

        奶娘把托盤放到桌上,然后筆直地站在那里,雙手叉腰。“是的,你就得吃。我不想讓上次燒烤聚會時發生的事情再次發生了。那次俺吃了豬小腸,病得厲害,所以沒在你離開前把食物端過來。你把這每一口食物都得吃下去。”

        “我就不吃!哎,過來幫我把腰再勒得更緊些。我們已經來不及了。我都聽見四輪馬車繞到院子前面了。”

        奶娘的口吻變得像在哄騙孩子了。

        “哎呀,斯嘉麗小姐,乖,就來吃一點點吧。卡琳小姐和休倫小姐都吃完了。”

        “她們吃去唄,”斯嘉麗不屑一顧地說。“她們還不如一只兔子有骨氣。但是我不吃!我已經吃夠了這些墊底兒的東西了。那次去卡爾弗特家之前,我吃了一整盤食物。他們家準備了冰淇琳,而且是用從薩瓦納帶來的冰做的。我只能吃得下一勺。這事我一直都記得的。我今天要好好享受一頓,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聽到這套挑釁的叛逆說辭,奶娘氣得皺緊了眉頭。在奶娘的心中,一位年輕姑娘能做的事情和不能做的事情是黑白分明的;沒有無可無不可的言語或行為。休倫和卡琳是她強勁手腕中的兩團熟泥,對她的告誡總是俯首帖耳。斯嘉麗的天性就不像淑女,開導教育她一直都是一場艱難的爭斗。奶娘對斯嘉麗的勝利都來之不易。這一切都是因為奶娘具有的不為白人所知道的狡猾。

        “就算你不在乎人家怎樣議論這個家,俺還在乎呢,”她喃喃地說著。“俺可不想站在那里,讓每個聚會的人說你多么沒有家教。俺告訴過你,只要看見某人像小鳥那樣進餐,你就能斷定她是位淑女。俺可不想叫你到威爾克斯先生家去,吃得像個莊稼漢,狼吞虎咽得像只老鷹。”

        “母親是一位淑女,但她吃東西呀。”斯嘉麗不服氣地說。

        “等你結婚之后,你也可以吃,”奶娘反唇相譏。“在你這個年齡時,埃倫小姐從來不在外面吃東西,你的保利娜姨媽和尤拉莉姨媽也不吃。現在她們都結婚嫁人了。饞嘴好吃的那些年輕姑娘,大都從來找不到男人。”

        “我才不信這一套呢。你生病那次舉行的燒烤聚會上,我事先沒有吃東西。阿什利·威爾克斯告訴我,他很高興看到一個姑娘有好胃口。”

        奶娘預感到事情不妙,搖了搖頭。

        “男人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是兩碼子事。俺可沒看出來阿什利先生有娶你的意思。”

        斯嘉麗橫眉怒目,眼看就要發作起來,但立刻又閉口不言了。奶娘說到了她的痛處,她實在無話可辯。看到斯嘉麗那副固執的表情,奶娘便端起了托盤。憑著黑人那種不顯山露水的狡猾,她改變了自己的戰術。她一邊嘆氣,一邊朝門口走去。

        “好吧,就這樣吧。庫克布置這只托盤的時候,俺跟她說,‘看一個女孩吃的東西,你就能知道她是不是淑女。’俺又對庫克說,‘俺還沒見過哪一個白人女士比梅拉妮小姐吃得更少呢,就是她上次去拜訪阿什利先生的時候——俺是說,拜訪英蒂雅小姐。”

        斯嘉麗狐疑地掃了她一眼,可是奶娘的那張大臉上帶著一副無辜而又遺憾的表情,好像在惋惜斯嘉麗不是梅拉妮·漢密爾頓那樣的淑女。

        “放下托盤,過來幫我把腰扎緊點兒,”斯嘉麗氣鼓鼓地說。“等會兒我盡量吃一點。如果現在吃的話,那就沒法扎得緊了。”

        掩飾著自己的得意之情,奶娘放下了托盤。

        “俺的小乖乖想穿哪一件呢?”

        “那件,”斯嘉麗答道,并且用手指著那件松軟的、綠花的平紋細布裙。奶娘馬上就激動起來。

        “不行,你不能穿。那不適合上午穿。下午三點之前,你不能露出胸口。而且,那件衣服既沒領子,也沒袖子。要是穿上,你皮膚上會出斑點,好像生來就有似的。上次你在薩瓦納海灘上出了那些斑點,俺用奶油幫你擦了一整個冬天呢。俺可不想再讓你再出斑點了。要穿的話,俺要先去問問你媽媽。”

        “如果在我穿好衣服之前,你去對她說一個字,我就一口飯也不吃,”斯嘉麗冷冷地說。“一旦穿好,媽媽就沒時間叫我回來換衣服了。”

        發現自己的心事被猜透了,奶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兩害相權取其輕,讓斯嘉麗在上午穿便宴服總好過她在燒烤時狼吞虎咽。

        “給俺抓緊個什么東西,使勁兒吸氣,”她命令道。

        斯嘉麗聽話地緊緊抓住一根床柱,做好了準備。奶娘拼命使勁地拉呀、拽呀,一直到束著鯨須帶的苗條腰圍收得更加細小,她的眼睛里才流露出驕傲而又慈愛的神色。

        “誰也沒有俺的小乖乖的腰身,”她夸獎道。“每次俺給休倫小姐束到二十英寸以下時,她幾乎都要暈過去了。”

        “切!”斯嘉麗一邊大口喘著氣,一邊吃力地說。“我這輩子還沒暈過呢。”

        “哎,偶爾暈倒幾回也沒啥害處,”奶娘說。“你有時太心急了,斯嘉麗小姐。俺一直對你說,你連看見蛇或老鼠時都不暈,那樣子看起來不好。俺的意思不是說在家里,而是說在外邊有人的時候。俺還告訴過你——”

        “哎呀,快點!別說那么多了。我會抓到男人的。就算是我不尖叫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男人。天哪,我的胸衣太緊了!給我穿上裙子吧。”

        奶娘小心地把那件十二碼的平紋細布的綠花裙子摞在小山似的襯裙上,然后把緊身的、低胸的巴斯克衫的后背鉤上。

        “在太陽底下的時候,你要在肩膀上圍著披肩。即使覺得很熱,也不要把帽子摘下來,”她叮囑說。“不然的話,等回家時,你就像老斯萊特里小姐一樣黑黢黢的了。現在,過來吃吧,親愛的,別吃得太快了。如果吃了之后接著再吐出來,那吃了也沒用啊。”

        斯嘉麗一邊聽話地在托盤前坐了下來,一邊想著,要是再塞點食物到肚子里的話,自己還能不能呼吸。奶娘從臉盆架上拽下來一條大毛巾,小心地把它系在斯嘉麗的脖子上,然后把毛巾展開,蓋住了她的大腿。斯嘉麗先吃那片火腿,因為她喜歡火腿。她勉強咽了下去。

        “老天啊,我真希望自己已經結婚了,”她一面恨恨地說,一面厭惡地吃著甘薯。“這樣沒完沒了地裝模作樣、永遠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真受夠了。裝得自己只能像小鳥似的吃一丁點東西;想奔跑的時候偏要慢吞吞地走;明明我能夠連跳兩天也不會累,卻要裝著跳完一曲華爾茲就要暈倒的樣子,我真是受不了了。我說夠了‘您真是太棒了!’之類的話來糊弄那些連我一半都不如的男人;我也裝夠了無知少女,好讓男人講東講西,同時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一口也吃不下了。”

        “試試這個熱餅,”奶娘毫不讓步地說。

        “為什么一個女孩子非得裝傻充楞才能找到丈夫呢?”

        “俺懷疑那是因為那些先生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們只知道他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把他們以為自己想要的東西給他們,就會免去你的一大堆煩惱,也省得你做一個老處女。他們以為自己想要的女人就是像耗子般膽小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小鳥,而且沒啥見識。如果一位先生懷疑女孩比他更有見識,他就不大想娶那個女孩了。”

        “結婚之后,男人發現他們的太太都是有見識的,難道你不覺得他們會感到驚訝嗎?”

        “會啊,可是已經太晚了。他們已經結婚了。再說了,那些先生們也希望自己的太太有見識。”

        “總有一天,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說自己想說的話。如果人家不喜歡,那我也不在乎。”

        “不行,你不能那樣,”奶娘嚴肅地說。“只要俺還有一口氣,你就不能那樣。你趕緊吃餅吧。泡在肉湯里吃,親愛的。”

        “我覺得那些北方佬姑娘就不用裝成這種傻子。去年,我們在薩拉托加時,我注意到她們有許多人表現得很有見識,而且在男人面前也是一樣。”

        奶娘不屑地“哼”了一聲。

        “北方佬姑娘嘛!你說的沒錯,俺猜她們有啥就說啥。可是,在薩拉托加,俺沒看到有多少人向她們求婚呀。”

        “可是北方佬也結婚呀,”斯嘉麗爭辯說。“她們也不是只要長成大人就行。她們都要結婚,生孩子。她們人多著呢。”

        “男人娶她們是為了她們的錢,”奶娘很有把握地說。

        斯嘉麗把面餅在肉湯里泡了泡,然后放到嘴里。或許奶娘的話有些道理吧。其中一定有些道理。因為埃倫說過同樣的話,只不過埃倫的說法不同,用詞更加委婉罷了。事實上,她那些閨蜜的媽媽們都使自己的女兒銘記在心做一個弱不禁風的、小鳥依人的、小母鹿般怯生生的尤物是必須的。要養成和保持這種姿態,真的需要不少見識呢。很可能她太自以為是了。她偶爾會和阿什利爭論并且坦白地表達了她的想法。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和她喜歡散步騎馬的健康做法,阿什利離開她并轉而投向了弱不禁風的梅拉妮。或許,如果她變換一下策略,事情就會有轉機。可是,她覺得,如果阿什利向這種事先想好的女人手段屈服的話,她就再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尊重他了。任何愚蠢到為了一個假笑、一次暈倒和一句“哇,你真棒”而拜倒在女人腳下的男人都不值得擁有。可是好像他們好像都挺喜歡這些。

        如果她過去對阿什利采取了錯誤的策略——那么,那都是已經過去而且無法改變的事了。今天她要使用不同的手法,正確的手法。她需要他。而且,她只有幾個小時的時間來得到他。如果暈倒,或者說假裝暈倒,就能夠達到期望的目的,那她就會暈倒。如果假笑、賣弄風情,或者裝傻充愣能夠引誘他,她會非常樂意去調情,而且裝得比凱瑟琳·卡爾弗特還要白癡。如果需要更加厚顏無恥的做法,她也會去做的。今天就是決定一切的日子了!

        沒有人告訴過斯嘉麗,她自己的個性,盡管精力旺盛得嚇人,比她可能采用的任何掩飾都更有吸引力。即便有人這樣告訴過她,她會感到非常高興但不會相信。她本人作為一部分的這個文明社會也不會相信。因為在任何時候,不論以前還是以后,在關于女人天性方面,還從未有人給出過如此低的評價。

        四輪馬車載著她奔馳在通往威爾克斯種植園的紅土大路上。因為媽媽和奶娘沒有跟他們一起去,斯嘉麗心里既感到愧疚,又暗自竊喜。這樣的話,在燒烤聚會上,就沒有人故意地皺起眉頭或著撅起下嘴唇來妨礙她的行動計劃了。當然,休倫,明天肯定會向她們告密的。不過,如果一切都如斯嘉麗所愿地進行,那么她與阿什利訂婚或私奔帶給家人的激動會遠遠超過他們的不快。的確,她很慶幸埃倫不得不留在家里。

        那天早上,借著白蘭地的酒勁,杰拉爾德開除了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威爾克森離開之前,埃倫必須留在塔拉檢查一遍種植園的賬目。當她坐在那張高高的寫字臺前時,上面的文件架里塞滿了紙張,斯嘉麗走進了小辦公室來和媽媽吻別。喬納斯·威爾克森,手里拿著帽子,站在埃倫的身旁。因為被這樣隨便地從全縣最好的監工位置上攆走,他那繃緊的蠟黃色面皮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憤恨之情。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樁微不足道的風流韻事。他已經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杰拉爾德,埃米·斯萊特里的嬰兒的父親可能是和他一樣的一打男人中的任何一個。杰拉爾德同意他的這個看法。但是,在埃倫看來,他犯下的案情并沒有改變。喬納斯痛恨所有的南方人。他痛恨他們那冷漠的禮節和他們對他的社會地位的鄙視,他們的彬彬有禮掩飾不住他們的輕蔑。所有人中,他尤其痛恨埃倫·奧哈拉,因為她是他痛恨的南方人的一切的縮影。

        作為種植園的女領班,奶娘留下來幫助埃倫。坐在托比旁邊的趕車人座位上的是迪爾茜。她的大腿上放著一只裝有姑娘的舞裙的長匣子。在馬車旁邊,杰拉爾德騎著那匹高大的獵馬緩緩地走著。他的酒勁還未消散。因為迅速地解決了威爾克森那樁不愉快的事情,他感到非常高興。他把責任都推到了埃倫身上。埃倫錯過這場燒烤聚會和與朋友歡聚的機會會有多么失望,他心里壓根兒都沒想過。因為,這是春光明媚的一天,他的田地非常美麗,鳥兒在歌唱;他感覺自己還太年輕,想要嬉鬧玩耍,根本沒心思考慮別人。偶爾,他會忽然哼起《矮背馬車上的木釘》和其它的愛爾蘭小曲,或者更加悲傷的的羅伯特·埃米特挽歌,《她遠離她的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

        他很開心。一想到一整天都會大聲地談論北方佬和戰爭的情形,他就興奮得不行。他也為自己的三個女兒感到自豪。她們都穿著亮麗的展開的圓環裙,打著可笑的小巧的太陽傘。他沒有考慮頭一天同斯嘉麗的那番談話,因為那件事已經從他的心里徹底溜走了。他只想到她非常漂亮,這讓他倍感自豪。今天,她的眼睛綠得像愛爾蘭的山丘呢。最后的這個想法讓他更覺得得意,因為這里有著某種詩的韻味;于是,他便特意為姑娘們唱了一首“穿上綠裝”,聲音響亮但略微有些跑調。

        帶著母親對矮小的、神氣活現的兒子疼愛而又好笑的心情看著他,斯嘉麗清楚到日落分他就會喝得醉醺醺的了。摸黑回家時,他會像往常那樣跳過從“十二橡樹”到塔拉的每一道籬笆。她希望,在上帝的仁慈和他那匹馬的良好判斷下,他不要摔斷自己的脖子。他不屑于從橋上走,反而會策馬趟水過河,然后一路吼叫著回家。波克會把他扶到小辦公室的沙發上躺下。每逢這種時候,波克總是拿著一盞燈在前廳等著他。

        他會糟蹋了那套新的會色絨面呢西裝。第二天早晨,他會為此賭罵發誓并且不厭其煩地告訴埃倫,說他的馬如何在黑暗中從橋上掉到了河里——一個誰也騙不了的明顯不過的謊言。但是大家都挺買賬,讓他覺得自己非常聰明。

        斯嘉麗想,爸爸是一個討人喜歡、自私而又不負責任的寶貝,心頭不僅涌起一股對他的愛意。這天上午她感到又興奮又開心,她的愛可以包容整個世界,連同杰拉爾德在內。她很漂亮,她清楚這一點;等不到這天結束,她就會把阿什利據為己有。陽光和煦而又溫暖。佐治亞的明媚春光正展現在她的眼前。路旁,黑莓叢用最柔和的嫩綠把冬天雨水沖刷出來的紅土溝壑掩蓋了起來。那些從紅土中鉆出來的光禿禿的花崗巖石上遮蓋著閃亮的金櫻子,周圍到處是泛著淡淡的紫色的野羅蘭。河邊樹木繁茂的小山上,山茱萸花閃亮而又潔白,好像萬綠叢中還未消融的冬雪。開花的沙果樹的花蕾正紛紛綻放,從嬌嫩的白色到厚重的粉紅色。樹下陽光在干枯落下的松針上形成了斑駁的陰影。野金銀花編織了一張猩紅的、桔黃的和玫瑰的彩色地毯。微風中飄蕩著淡淡的香灌木的野花清香。整個世界好像都秀色可餐了。

        “我一直到死去都會記住今天是多么得美麗,”斯嘉麗想。“或許它就是我結婚的日子呢!”

        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想象著阿什利和她可能一起騎馬,在這同一天的下午或者在晚上的月光下,穿過這片鮮花盛開、綠草茵茵的美景,到瓊斯博羅的一家教堂去。當然,她會在一位亞特蘭大牧師的主持下再舉辦一次婚禮,但那是埃倫和杰拉爾德應該操心的事情了。想到埃倫聽到自己的女兒同另一個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時羞愧地臉色發白時,她心里有點發毛。但是她知道,當看到女兒幸福的樣子時,埃倫會原諒她的。杰拉爾德會訓斥她并且大聲地咆哮,因為他昨天才警告過她不要嫁給阿什利。但是,他會因為自己家和威爾克斯家結成同盟而感到高興地無話可說。

        “然而這些都是我結婚以后才應該擔心的事情,”她這樣想著,就把這個煩惱拋到腦后去了。

        在這樣一個春天,在和煦的陽光下,當“十二橡樹”的煙囪開始出現在河對岸的小山上時,除了那令人怦然心跳的快樂,你不可能有其它的感受。

        “我將在那里生活一輩子。我會看到五十個這樣的春天,也許更多。我要告訴我的孩子和孫兒孫女們,這個春天是多么得美麗,比他們將要看到的任何春天都還要可愛。”想到這一點時,她感到幸福極了,于是加入了“穿上綠裝”的最后合唱,贏得了杰拉爾德的大聲夸獎。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為什么這么開心,”休倫氣哼哼地說,因為她心里還在糾結著一個痛苦的想法:她穿上斯嘉麗的那件綠絲綢舞衣的話,不知道要比穿在它的合法主人身上好看多少倍呢。為什么在借衣服和帽子的事情上,斯嘉麗總是那樣自私呢?媽媽為什么總是那樣護著她,還說綠色配不上休倫的膚色呢?“你和我一樣清楚,阿什利訂婚的事今晚就要宣布了。今天早晨爸爸這樣說的。我還知道你已經向他示愛好幾個月了。”

        “你也就知道這些吧,”斯嘉麗一邊說,一邊吐了吐舌頭。她不想失掉現在的好心情。到明天早晨這個時候,休倫小姐該有多么吃驚啊!

        “休倫,你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卡琳吃驚地反對說。“斯嘉麗在意的人是布倫特。”

        斯嘉麗那雙笑盈盈的綠眼睛轉過去望著她的妹妹,想著怎么會有人這樣可愛呢。全家人都知道,十三歲的卡琳傾心于布倫特·塔爾頓,但是他卻從未在意,只把她當作斯嘉麗的小妹妹看待。埃倫不在場的時候,奧哈拉家人就會拿他來捉弄她,直到她哭了為止。

        “親愛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布倫特。”斯嘉麗鄭重地說。她非常開心,所以樂得說話大方。“而且他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哎,他正在等著你長大成人呢!”

        卡琳的小圓臉變得緋紅,她既感到高興又好像不大相信。

        “啊,斯嘉麗,你說的是真話?”

        “斯嘉麗,你知道媽媽說過,卡琳太小了,還不該想什么男孩子的事情,而你又讓她想入非非了。”

        “好啊,去找媽媽說我的閑話吧,看看我是不是在乎。”斯嘉麗答道。“你不想要妹妹露臉,因為你知道,再過一年左右的時間,她就會長得比你漂亮多了。”

        “今天你們給我講話文明些,否則我會拿鞭子抽你們的,”杰拉爾德警告說。“現在安靜!我聽到的是馬車聲吧?肯定是塔爾頓家或者方丹家的馬車。”

        他們靠近了茂密山岡下的、來自米莫薩和費爾希爾的道路交叉口,馬蹄聲和車輪聲變得更清晰了。同時,從樹叢屏障的后面傳來了唧唧喳喳的、歡快的女人吵鬧聲。

        騎馬走在前頭的杰拉爾德勒住馬,示意托比把馬車停在兩條路的交叉口。

        “是塔爾頓家的女士們,”他向女兒們宣布道。他紅潤的臉滿是笑容,因為,除了埃倫之外,在全縣的太太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位紅頭發的塔爾頓夫人。“她竟然親自趕車呢。啊,真是一位有著一雙擺弄馬兒的好手的女人!輕如羽毛,壯如牛皮,這就美麗得足以讓人想親吻它們了。更可惜的是,你們誰也沒有這樣的美手,”他又說道,一面愛憐而又責怪地看了幾眼他的女兒們。“卡琳害怕牲口,休倫的手一碰韁繩就好像摸到了熨斗似的,而你這個丫頭——”

        “哎,不管怎么說,我從來都沒有摔下來過,”斯嘉麗忿忿不平地嚷嚷道。“而塔爾頓夫人每次打獵都從馬上摔下來。”

        “像個男人一樣摔斷一根鎖骨”,杰拉爾德說。“別暈倒,別拌嘴。好啦,別再說了。她過來了。”

        他從馬鐙上直起身體,一揮手把帽子摘了下來。這個時候,塔爾頓家的四輪馬車進入了他們的視線,車上滿載著衣服光鮮亮麗、撐著太陽傘、圍著飄蕩的面紗的姑娘。正如杰拉爾德所言,塔爾頓夫人坐在車夫的位置上。她的四個女兒、她們的奶娘還有幾只裝著舞裙的長紙盒就把馬車塞得滿滿的,根本沒有車夫的地兒了。還有,只要她的手上沒活,比阿特麗思·塔爾頓從來都不愿意讓任何人來趕馬車,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她看起來弱不禁風,骨架嬌小而且皮膚雪白,仿佛那火紅的頭發把她面部的全部血色都吸入了這光亮的一團中了。盡管如此,然而,她卻是體力充沛,精神飽滿。她生養了八個孩子,都和她一樣頭發火紅,活力十足。全縣的人都說,她養育非常成功,因為像撫養那些馬駒似的,她放任他們的行為而在他們犯錯之后又給予最嚴格的懲罰。“約束住他們,但不要挫傷他們的銳氣,”這是塔爾頓夫人的座右銘。

        她熱愛馬,而且總是在談論馬。她懂馬,比全縣的任何一個男人都會管馬。她飼養的馬駒跑到了圍場前面的草地上,正如她的八個孩子從山上那座雜亂無序的房子里跑出來似的。每次在種植園里忙來忙去的時候,她的屁股后面總是跟著馬駒、她的兒女和獵狗。她相信她的馬和人一樣聰明,特別是她的那匹紅色的母馬,內莉。如果因為家務事太忙,她來不及在那個每天預定的時間去騎馬時,她就把糖碗交給一個小黑孩并對他說:“抓一把糖給內莉,告訴她我馬上就出來。”

        除了某些特殊場合,她總是穿著騎裝。因為不管是否騎馬,她總期待著騎馬。懷著這樣的期望,她一起床就穿上騎裝。每天上午,不管是下雨還是晴天,內莉總是被套好馬鞍,在房前溜達,等著塔爾頓太太從忙碌的家務中騰出一個小時來。然而,費爾希爾是個很難管理的種植園,她幾乎沒有空閑時間。多半情況下,內莉都是馱著空馬鞍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那里溜達。比阿特麗思·塔爾頓則整天都把騎裝的下擺胡亂地卷起來,下面露出閃閃發光的六英寸長的馬靴。

        今天,在過時而又窄小的撐裙箍下,她穿著一件淡黑色的綢衣。看起來好像她還穿著騎裝,因為這衣服是嚴格地按照她的騎裝做的。她戴的小黑帽上有一枝又黑又長的羽毛棲息在一只熱情的、閃閃發光的褐色眼睛上。這頂帽子簡直就是她打獵時戴的那頂破舊不堪的帽子的翻版。

        一看到杰拉爾德,她就揮了揮馬鞭,同時勒住了那兩匹活蹦亂跳的紅馬。馬車停了下來。馬車后座的四個姑娘一齊探出身來,大聲叫嚷著打招呼,把一對馬嚇得蹦了起來。對偶經此處的旁觀者來說,仿佛塔爾頓和奧哈拉兩家人大概多年未曾見面了,而事實是他們兩天前才剛聚過。但是,他們是喜歡和人交往的一家人,喜歡和鄰居走動,尤其奧哈拉家的姑娘們。也就是說,他們喜歡休倫和卡琳。全縣的女孩之中,可能那個頭腦空空的凱瑟琳·卡爾弗特是個例外,沒有哪個真正喜歡斯嘉麗的。

        在夏季,這個縣幾乎平均每周都要舉辦一場燒烤和舞會。不過,對于最會享受生活的紅頭發的塔爾頓一家人來說,每次燒烤和每場舞會他們都非常興奮,好像頭一次參加似的。她們是一支漂亮的、健康豐滿的四人組合。她們擠在馬車里,裙箍疊壓著裙箍。陽傘推擠碰撞著陽傘,傘下是她們的寬邊的麥稈辮太陽帽,帽上簪著玫瑰,帽下是系在下巴上的天鵝絨絲帶。這些草帽下面是深淺不一的紅頭發:赫蒂的純紅、卡米拉的草莓金紅、蘭達的棗紅以及貝齊的胡蘿卜纓紅。

        “好一群美女啊,夫人!”杰拉爾德一邊殷勤地說,一邊勒著韁繩,讓自己的馬和塔爾頓家的馬車并排。“不過,要想超過她們的媽媽,那還差得遠著呢。”

        塔爾頓夫人轉了轉她那對紅褐色的眼睛,抿了抿下嘴唇,露出一副略帶嘲諷的欣賞模樣。她的女兒們開始大聲嚷嚷起來:“媽,別拋媚眼了。不然的話,我們就告訴爸去!”“我發誓,奧哈拉先生,只要有像您這樣的帥哥在身邊,她從來都不給我們一點兒機會!”

        聽到這些脫口而出的俏皮話,斯嘉麗和其他人一起笑了起來。不過,像往常一樣,塔爾頓家的女兒們對待母親的毫無顧忌的態度還是讓她感到震驚。她們表現得好像她是她們中間的一員,也才剛滿十六歲似的。對于斯嘉麗來說,和自己的母親說這種話的這樣的念頭都幾乎是大不敬的。不過——不過——塔爾頓家的女兒同她們的媽媽的那種關系還是非常愉快的。盡管批評、責備和取笑她,但是她們還是深愛著她。斯嘉麗趕緊忠實地暗暗告誡自己,她并不是寧愿要像塔爾頓夫人、而不是埃倫那樣的媽媽。不過,能夠和媽媽說笑打鬧的話一定是很有趣的。她很清楚,就連這種想法也是對埃倫的不尊重,她為此感到非常羞愧。她知道,馬車里那四團火紅的稻草下的腦袋是斷然不會為這些煩人的想法而傷腦筋的。像往常一樣,她覺得自己不同于她的鄰居們,她為之感到困惑而又苦惱。

        盡管斯嘉麗的思路非常敏捷,但她不善于分析。不過,她還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雖然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像馬駒一樣沒有規矩,像三月的野兔一樣放蕩不羈,但她們身上具有一股無憂無慮的真誠,那正是遺傳自她們的父母。她們的父母雙方都是佐治亞人,北佐治亞人,他們再往上一代就是開拓者。他們對自己和周圍環境都充滿了信心。和威爾克斯家一樣,他們本能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盡管各自的方式大相徑庭。他們的骨子里沒有斯嘉麗經常在心中感受到的那種狂暴的沖突。斯嘉麗的身上混合著溫柔的、教養過于講究的濱海貴族的血液和精明而又俗氣的愛爾蘭農民的血液。斯嘉麗既想要尊重母親、把她作為偶像來崇拜,又想要弄亂她的頭發并且和她說笑打鬧。她知道,二者之間,她只能這樣做,或者那樣做。跟男孩子一起時,她的內心也存在著同樣的情感沖突:她既想表現得像一位優雅的、有教養的閨秀;又想做一個大大咧咧的、不在乎和人接吻的淘氣女孩。

        “埃倫今天上午去哪里了?”塔爾頓夫人問道。

        “她正忙著開除我們的監工呢。她得留在家里同他過一遍賬目。你先生和小伙子們去哪里了?”

        “哦,他們幾個小時前就騎馬去‘十二橡樹’了——我料想,是去品嘗一下潘趣酒,看看夠不夠勁,好像他們從現在到明天上午都不要喝了似的!我打算請約翰·威爾克斯留他們過夜,就算是讓他們睡在牲口棚里也行。五個醉醺醺的家伙我可伺候不過來。要是三個的話,我還能應付。可是——”

        杰拉爾德連忙插嘴岔開了她的話題。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女兒正在背后偷笑,因為她們還記得去年秋天他參加威爾克斯家的燒烤聚會之后回家的情形。

        “您今天為啥沒騎馬呢,塔爾頓太太?說實話,沒騎內莉,你看起來都不像你自己了。你就是一個大嗓門的司丹托[  司丹托(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聲音宏亮的傳令官),常用來指聲音洪亮的人。]嘛。”

        “一個司丹托?你真是個無知的男子漢!”塔爾頓夫人模仿著他的愛爾蘭口音大聲地說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半人半馬怪[半人半馬怪(希臘神話,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馬的怪物)。]吧?司丹托是一個嗓門像銅鑼的男人啊。”

        “管它是司丹托還是半人半馬怪,都一樣啦,”杰拉爾德回答說,絲毫沒有為自己的錯誤而感到不愉快。“驅趕那些獵狗的時候,您的嗓門就像銅鑼,夫人,真的很像。”

        “這話可說對你了,媽,”赫蒂說。“我告訴過你,每回看到一只狐貍的時候,你都吆喝得像個科曼奇人。”

        “可還沒有奶娘給你洗耳朵的時候你叫得大聲呢,”塔爾頓夫人回敬她說。“而你都十六歲了!對啦,說到我今天為什么沒有騎馬,那是因為內莉今天早晨生了馬駒了。”

        “真的呀?”杰拉爾德著實高興地喊了起來。他那愛爾蘭人愛馬的激情在眼睛里熠熠放光,斯嘉麗再次從比較自己的媽媽和塔爾頓夫人中感受到了震驚。對于埃倫來說,母馬從不會下馬駒,母牛也從不會產牛犢。實際上,母雞也幾乎不下蛋。埃倫對這些事情完全不予理睬。可是塔爾頓夫人在這些方面卻毫無保留。

        “一匹小母馬,是吧?”

        “不,一匹漂亮的小公馬,腿足有兩碼長呢。你一定得騎馬過來看看他,奧哈拉先生。他是一匹真正的塔爾頓家的好馬。他紅得像赫蒂的卷發呢。”

        “而且長得也和赫蒂很像呢,”卡米拉說。接下來,隨著一聲尖叫,她消失在了一大堆裙子、長褲和搖來擺去的帽子中間。因為赫蒂的確長了一張長臉,現在動手掐她了。

        “我的這幾匹小母馬今天上午精神飽滿得很,”塔爾頓夫人說。“自從今天上午聽說了阿什利和他的那個亞特蘭大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后,她們就一直在活蹦亂跳得發瘋。她的名字是什么來著?梅拉妮?上帝保佑那個孩子。她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妮子。可是我從來都記不住她的名字或模樣。我們的廚娘是威爾克斯家的伙食管家的胖老婆。昨天晚上他過來的時候提到了那樁新聞,說今晚就會宣布他們的訂婚。今天上午廚娘告訴我們的。姑娘們都對這件事感到十分激動,可是我實在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這么多年了,大家都知道阿什利會娶她的。也就是說,只要他不娶梅肯城的伯爾家的一個表妹的話。這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嫁給梅拉妮的哥哥查爾斯一樣。現在,請告訴我,奧哈拉先生,威爾克斯家的人同他們家族以外的人結婚是不是違法呢?因為如果——”

        斯嘉麗沒有聽到剩下的那些說說笑笑的談話。一轉瞬間,好像太陽鉆到了一團陰冷的烏云后面,整個世界蒙上了一層陰影,萬物也都失去了色彩。那些新出的綠葉看起來病怏怏的,山茱萸顯得蒼白無力,剛才還那么美麗粉紅的開花的沙果樹現在也變得黯然失色、單調乏味了。斯嘉麗的手指伸進了馬車的帷簾里,接著她的陽傘搖晃了好一會兒。知道阿什利訂婚是一回事,可是聽到別人這樣漫不經心地談論它卻是另外一回事了。隨后,她又堅定地充滿了勇氣。太陽再次沖破了烏云,外面的風景又是絢麗多彩了。她知道阿什利愛她。這點是毫無疑問的。要是這天晚上沒有宣布訂婚,塔爾頓夫人該會有多么驚訝;如果發生了一次私奔,她又會怎樣得大驚失色啊!想到這里,她微笑了起來。她肯定會告訴鄰居們,斯嘉麗是個多么狡猾的丫頭,她一聲不響地坐在那里聽她談論梅拉妮,而實際上她和阿什利卻一直在——想著這里,她笑得露出了兩個酒窩。赫蒂本來一直在敏銳地觀察她母親的話會產生的效果,現在感到有些困惑,微微皺了皺眉頭,無精打采地坐了回去。

        “我不在乎你會說什么,奧哈拉先生,”塔爾頓夫人斬釘截鐵地說。“這完全是錯誤的,這種近親聯姻。阿什利要娶漢密爾頓家的姑娘已經夠糟糕了,霍妮還要嫁給那個臉色蒼白的查爾斯·漢密爾頓——”

        “要是不嫁給查利,霍妮就別想找到男人了,”蘭達說。她為人刻薄,但是自我感覺有非常好的人緣。“除了查利,她從來沒有過另外的男朋友。盡管他們已經訂婚,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待她非常親熱過。斯嘉麗,你記得去年圣誕節他怎么追你吧——”

        “別使壞,小姐,”她的媽媽說道。“表兄妹不應該結婚,就是遠房表兄妹也不應該。那會削弱家族血統的。人可不像馬。如果懂得血統的話,你可以讓一匹母馬跟它的兄弟交配,或者讓一匹公馬跟它的女兒交配,可以得到優良的馬駒。可是對于人來說,這樣做就行不通了。或許你可以有不錯的血統,但是卻少了精氣神兒。你——”

        “哎,夫人,我可不同意你的這個看法。你能舉出比威爾克斯家更優秀的人來嗎?從布賴恩·博魯是個小男孩起,他們家就一直是近親聯姻。”

        “他們早該停止了,因為弊端開始顯露出來了。嗯,阿什利還沒什么,因為他長得太英俊了,可就連他——不過,看看威爾克斯家的那兩個無精打采的姑娘吧,可憐的東西!都是好女孩。那是肯定的。可就是沒精氣神兒。再看看矮小的梅拉妮小姐。瘦得像根木棍,弱不禁風,一點精神兒也沒有。她自己也沒個主見。‘不行,太太!’‘行,太太!’她就只會說這些話。你懂我的意思吧?那個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的紅頭發或你家斯嘉麗那樣優秀而又強壯的血液。哎,不要誤解我啊。就為人而言,威爾克斯家都是好人。你也知道我都很喜歡他們。可是咱們有話總得直說吧!他們太過于講究教養,也太近親繁殖了,難道不是么?在一塊干燥的道路上、平坦的大路上,他們會平安順利。但是,記住我的話,我相信威爾克斯家在泥濘的道路上就跑不動了。我相信他們的精氣神兒已經因為近親結婚而耗光了。一旦緊急情況出現,我相信他們無法沖破那重重困難。他們是過風和日麗生活的品種。我要的是能夠在任何天氣里都能奔跑的高頭大馬!近親結婚已經使他們變得不同于這一帶的其他家人了。他們總是要么彈鋼琴、要么埋頭看書。我真的相信阿什利寧肯讀書也不愿打獵。真的,我的確相信是這樣,奧哈拉先生!你只要看看他們的骨骼就明白了。太細長了!他們家需要強壯的女士和先生——”

        “啊——噢——嗯”杰拉爾德附和著。他突然內疚地意識到,這番非常有趣的、完全適合自己的談話,對于埃倫來說,好像是非常不得體的。實際上,他很清楚,假如得知她的幾個女兒聽了如此毫無遮攔的一番談話,埃倫一定是永遠都無法接受的。但是,像往常一樣,一談起她中意的話題,無論是馬或者人的生育,塔爾頓太太對于其它的一切事情就充耳不聞了。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因為我有一些表親是互相聯姻的。我實話告訴你,他們的孩子個個都像鼓著眼睛的牛娃。那些可憐的東西!我的家人要我嫁給一位遠房表哥時,我像只小公馬一樣跳了起來,堅決反對。我說,‘不行,媽。我才不呢。那樣的話,我的孩子都會腿關節內腫和肺氣腫的。’哎呀,一聽我說腿關節內腫,我媽就暈過去了。可是,我毫不動搖,我奶奶也支持我。她懂得許多馬匹繁殖的事情,你看,她還說我是對的呢。于是她幫助我跟著塔爾頓先生逃走了。你看看我的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既沒有體弱多病的,也沒有發育不良的,盡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你看,威爾克斯家——”

        “我并不是想轉移話題,太太,”杰拉爾德急忙打斷了她的話,因為他已經注意到卡琳的迷惑不解的表情和休倫臉上那種迫不及待的好奇;他擔心,再這樣談下去,她們恐怕以后會問埃倫一些令人難堪的問題,那就會暴露出他是多么不稱職的一個伴護人了。他很高興地注意到,他的大姑娘,正像一位淑女那樣,似乎在想其它的事情。

        赫蒂·塔爾頓把他救出了困境。

        “老天啊,媽,咱們抓緊趕路吧!”她不耐煩地喊道。“這太陽都快把我烤熟了。我都能聽見雀斑正從我的脖子里跳出來。”

        “稍等片刻,夫人,在您走之前,”杰拉爾德說。“關于賣給我們馬匹交給隊伍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現在戰爭哪天都可能爆發,小伙子們希望早日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一支克萊頓縣的隊伍,我們買給他們的馬匹也是克萊頓縣的。可是您,您可真是個頑固的人,還是拒絕把您的好馬賣給我們。”

        “可能不會發生戰爭吧,”塔爾頓夫人敷衍地說。這時,她的心事已經徹底地從威爾克斯家古怪的婚姻習慣中轉移過來了。

        “哎呀,夫人,你可不能——”

        “媽,”赫蒂又打斷了他們,“難道你跟奧哈拉先生在‘十二橡樹’談馬的事情和在這里不是一樣可以嗎?”

        “你這話真是太對了,赫蒂小姐,”杰拉爾德說,“我再耽誤你們頂多不超過一分鐘。咱們不大一會兒就到‘十二橡樹’了。那里的每個男人,不論老少,都想知道關于馬匹的事情。唉,看到像你媽媽這樣一位優秀而漂亮的太太居然如此吝嗇得不肯出售自己的馬,我真是傷心呀!現在,請問您的愛國心去哪里了,塔爾頓夫人?難道南部邦聯對您毫無意義可言嗎?”

        “媽,”小貝齊喊了起來,“蘭達坐在我的連衣裙上,我渾身都變得皺巴巴了。”

        “哎呀,把蘭達推下去,貝齊。別吵吵。現在,聽我說,杰拉爾德·奧哈拉,”她反駁說。她的眼睛開始亮了起來。“你別拿南部邦聯來壓我!我認為,南部邦聯對我和對你是一樣重要的;我有四個男孩子在隊伍里,而你一個也沒有啊。但是,我的孩子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馬卻不能。如果知道騎我的馬是那些我認識的小伙子,那些習慣和純種馬打交道的紳士,我會非常樂意把它們無償地貢獻出來。真的,我不會有片刻的猶豫。但是,要讓我的漂亮寶貝們聽憑那些騎慣了騾子的、來自偏遠林區的下等白人擺布!那可沒門,先生!一想到它們帶著鞍瘡,沒有人好好喂養,還得被人騎,我就會做惡夢。你以為我會讓那些無知的蠢貨去騎我這些嬌生慣養的寶貝、鋸開它們的嫩嘴,用鞭子抽打得它們沒精打采嗎?哎唷,只要一想到這些,我立刻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不行,奧哈拉先生。您想要我的馬,這是好意。不過,您最好去亞特蘭大給您的那些鄉巴佬買幾匹老馬吧。他們反正永遠也分不出來好壞的。”

        “媽,咱們能繼續趕路嗎?”卡米拉不耐煩地問道。她和赫蒂兩人一唱一和。“你知道得很清楚,最后你還是會把你的那些寶貝交給他們的。只要爸和幾個男孩子和你把南部邦聯需要馬匹的情形說一遍,你就會哭著把它們交出去的。”

        塔爾頓太太咧嘴一笑,抖了抖韁繩。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呢,”她一邊說,一邊用鞭子輕輕地碰了一下那兩匹馬。馬車飛快地駛走了。

        “多好的女人啊,”杰拉爾德邊說邊戴上了帽子,然后回到自己的馬車旁邊。“繼續趕路吧,托比。我們會和她軟磨硬泡,最終把那些馬弄到手的。當然啦,她說得沒錯。她是對的。如果一個男人不是一位紳士,他就沒資格騎馬。步兵正好適合他。不過,更令人遺憾的是,本縣種植園主的子弟不足以組成一支完整的隊伍呢。你怎么說,姑娘?”

        “爸,請您要么走在我們后頭,要么在前面。您的馬踢得塵土飛揚,我們都快嗆死了,”斯嘉麗說。她覺得要再也受不了談話聊天了。因為談話聊天會使她分神,無法好好地思考。在到達“十二橡樹”之前,她急著做好思想準備,同時還要有一副嫵媚動人的笑臉。杰拉爾德順從地刺了刺他的馬肚子,身后騰起了一陣紅色的塵土。他要追上塔爾頓家的馬車,這樣他就可以繼續關于馬匹的談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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