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八章
1862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斯嘉麗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總不至于像查爾斯頓和薩瓦納那樣得枯燥乏味。盡管她討厭噼里啪啦小姐和梅拉妮,她還是懷著某種好奇心想看看,自從她在戰爭爆發前的那年冬天最后一次拜訪過之后,這個城市的變化。
亞特蘭大一直都比其它城市更讓她感興趣,因為在她的孩提時代,杰拉爾德就告訴她她和亞特蘭大恰好同齡。長大些之后,她發現杰拉爾德在某種程度上夸大了事實,因為他的習慣是一點點夸張可以增加故事的趣味性。不過,亞特蘭大也只比她大了九歲。和她聽說過的任何其它城鎮相比,這座城市還是年輕得令人驚奇。薩瓦納和查爾斯頓有著久經歲月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幾十歲了,而另一個正在步入第三個百年。在她年輕的眼睛里,她們總好像在陽光下安詳地搖扇子的老奶奶。但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年輕人的不加掩飾的粗野以及像她本人那樣得倔強和狂躁。
杰拉爾德給她講的那個故事的確有事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取的名字。在斯嘉麗出生之前的九年里,這座城市先被稱作泰米尼斯,后又稱為馬撒斯維爾。到斯嘉麗出生的那一年,她才成為亞特蘭大。
杰拉爾德剛搬到北佐治亞時,壓根兒沒有亞特蘭大,連個村莊的模樣都沒有,到處都是一片荒野。但是,到了第二年,即1863年,州政府授權修建一條通往北方的鐵路,穿過切羅基部族最近割讓的那塊土地。這條擬修建的鐵路的終點,田納西和大西部,是非常清楚和明確的。不過,它在佐治亞境內的起點還沒有確定下來。直到一年以后,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里打下了一根樁來標志該條鐵路的南起點,這事才得以解決。亞特蘭大,也就是當初的泰米尼斯[ 該詞的英語字面意思是“終點站”。],就從那時開始了。
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其它地方也幾乎沒有。不過,在杰拉爾德與埃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里,在塔拉以北二十五英里處,一個小居民點慢慢地發展成了一個村子,而鐵軌也慢慢地向北方延伸。接著,鐵路建設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一直向西延伸,橫貫本州,與通往田納西的新鐵路相接。從薩瓦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位于佐治亞心臟地帶的梅肯,然后向北經過杰拉爾德的所在縣,到達亞特蘭大,并與其它兩條鐵路連接起來,為薩瓦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交通要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向西南方向修了第四條鐵路,通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
因為一條鐵路而誕生的亞特蘭大隨著鐵路不斷成長。隨著那四條鐵路的竣工,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都連接了起來。并且,通過奧古斯塔,她與北部和東部也都連接上了。她已經成為通往東西南北的交叉路口。那個昔日的小村莊驟然變得生機勃勃起來。
在一段不比斯嘉麗十七歲的年齡長多少的時間里,亞特蘭大從打進地里的一根樁發展成了一座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全州關注的中心。那些歷史更久的、更安靜的城市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這座喧鬧的新城市,那感覺就好像母雞孵出了一只小鴨子。為什么這個地方和佐治亞的其它城鎮那么不同呢?為什么她成長得這么快?不管怎么說,她們覺得她毫無可取之處,——只不過是許多鐵路和一大群膽大妄為的人而已。
在這個先后被稱作泰米尼斯、馬撒斯維爾和亞特蘭大的小鎮定居的人都是膽大妄為的人。這些不安分的、精力旺盛的人來自佐治亞的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了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中心向周圍擴展的小鎮上來。他們滿腔熱忱。五條泥濘的紅土路在車站附近縱橫交錯。他們在這些路的周圍建起自己的店鋪。在懷特霍爾街和華盛頓街上、沿著那高高的土崗(世世代代穿著鹿皮鞋的印第安人在上面踩出了一條名叫桃樹徑的小路),他們建造了漂亮的宅院。他們為這塊地方、為她的成長、為他們自己為之而付出的努力而感到自豪。那些老舊的城鎮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吧。亞特蘭大根本不在乎。
斯嘉麗一直都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正好是薩瓦納、奧古斯塔和梅肯等城鎮譴責亞特蘭大的那些理由。像她自己一樣,這座城鎮是佐治亞州的新舊混合的產物。其中,在和任性而又充滿活力的新部分發生沖突時,舊的部分總是處于下風。再說,還有個人因素呢,對于一個和她同一年誕生的城鎮,——或者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她感到非常激動。
頭天晚上一直是狂風暴雨肆虐。但是,當斯嘉麗到了亞特蘭大時,頭頂上已經升起了暖烘烘的太陽,正勇敢地試圖曬干那些到處淌著紅泥湯的小河的街道。車站旁邊的空地上,因為進進出出的車流不斷地碾壓和攪拌,松軟的地面都快變成母豬打滾的泥水塘了。到處都有車子受困,一直到車軸都陷在了車轍里。一直在川流不息的軍用貨車和救護車車隊,忙著裝卸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員。在他們掙扎著吃力地進出時,車夫的咒罵,騾馬的趔趄趴下以及飛濺幾碼遠的泥漿等,使得那泥濘的道路和混亂的場面更加不可收拾了。
斯嘉麗站在火車的下層臺階上。她是一個臉色蒼白的漂亮女人,穿著黑色的喪服,她的縐綢面紗差不多飄到了腳跟。她躊躇不定,不愿意自己的便鞋和裙邊沾上泥水。她張望了一下四周,在人聲鼎沸、亂成一團的貨車、輕便馬車和四輪馬之間尋找著噼里啪啦小姐。看不到那位胖乎乎的、臉色紅潤的女士的任何跡象。不過,正在斯嘉麗焦急萬分地搜尋之時,一個瘦削的、胡須花白的黑人老頭爛泥朝她走來。他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帽子拿在手上。
“這位是斯嘉麗小姐,對嗎?俺是彼得,噼里小姐的馬車夫。你別走下來踩在這爛泥里。”當斯嘉麗正提起裙子準備從火車上下來時,他嚴厲地吩咐道。“你跟噼里小姐一樣糟糕。她像小孩似的,也不怕弄濕腳。俺來背你吧。”
盡管看起來年老體弱,他卻很輕松地背起了斯嘉麗。注意到普麗絲,站在火車的出口平臺上,雙手抱著嬰兒,他停下來說道:“那孩子是你的保姆嗎?斯嘉麗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爾斯先生的獨生嬰兒!不過,咱們以后再說它吧。你這丫頭,跟著俺,千萬別摔著那孩子。”
斯嘉麗乖乖地讓他背著朝馬車走去。對于他那不容反駁地批評她和普麗絲的方式,她也溫順地聽之任之。他們穿過爛泥地,普麗絲深一腳淺一腳地撅著嘴跟在后面。這時,斯嘉麗想起了查爾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事情來。
“他跟著爸爸經歷了所有的墨西哥戰役。爸爸受傷時他護理他——實際上,他救了爸爸的命。彼得大叔差不多撫養了我和梅拉妮,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都還很小。噼里姑媽和她的哥哥,亨利叔叔,吵了一架。大概是那個時候吧。所以,她就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并照顧我們。她是一個最沒用的人——活像一個可愛的大孩子,而彼得大叔也就那樣待她。為了明哲保身,她啥事都拿不定主意,于是彼得大叔就來替她做主。我十五歲時開始有較多的零用錢,那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在大學拿學位時,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大學四年級。而且他決定梅拉妮在多大年齡時可以綰起頭發和開始參加聚會。他告訴噼里姑媽什么時候不宜出門因為太冷或下雨,什么時候她應該圍上披肩…他是我見過的最能干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全心全意的。他唯一的麻煩就是他擁有我們三個人,連精神帶肉體。他很清楚這一點。”
彼得大叔爬上馬車的駕駛座位并拿起鞭子時,查爾斯的話得到了驗證。
“噼里小姐很不高興,因為她沒有來接您。她擔心您會見怪。不過,俺告訴她,她和梅拉妮小姐都會濺自己一身泥水,弄臟她們的新衣服,而俺會給您解釋的。斯嘉麗小姐,您最好自己抱著那孩子。那個小黑鬼快抱不住他了。”
斯嘉麗看了看普麗絲,嘆了口氣。普麗絲不是保姆中最能干的一個。她剛從一個穿著短裙、扎著小翹辮兒的骨瘦如柴的黑小鬼而一下子晉升為穿著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她正陶醉在這件喜事里呢。如果不是處于戰爭的緊急狀態、而軍需部對塔拉的要求又使得埃倫騰不出來奶娘、迪爾茜乃至羅莎或蒂娜,她決不會在這么小的年紀就升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在此之前,普麗絲還從來沒有去過“十二橡樹”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因此,這趟火車旅行,再加上晉升為保姆,這一切都快使得她那小黑腦瓜的智力承受不起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的二十英里旅程讓她激動萬分,以致于斯嘉麗不得不一路上自己抱著孩子。現在,看到如此眾多的樓房和人,普麗絲徹底慌了神。她不安地左顧右盼,指指點點,跳來蹦去,把孩子顛得哇哇大哭起來。
斯嘉麗非常想念奶娘那雙肥大而又老練的胳膊。奶娘只要把手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安靜下來,不哭了。但是,奶娘遠在塔拉,而斯嘉麗也無能為力。即使把小韋德從普麗絲那里抱過來,那也沒用。她抱著他的時候,同普麗絲抱著時一樣,他還是大聲啼哭。而且,他還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毫無疑問地,也弄皺她的衣服。于是,她便裝作沒有聽到彼得大叔的建議。
“或許我日后會懂得小孩子,”她煩燥不安地想著。這時,馬車正顛簸著搖搖晃晃地駛出車站周圍的爛泥路,“不過,我永遠都不會喜歡陪他們玩耍。”因為高聲的哭叫,韋德的臉都發紫了。她沒好氣地厲聲喝斥道:“把你口袋里的糖奶頭給他,普麗絲。只要他別哭,給他什么都行。我知道他餓了,可現在我也無能為力。”
普麗絲拿出了那天早晨奶娘給她的那個糖奶頭。嬰兒的哭聲漸漸平息了。隨著耳根的清靜,再加上眼前的新景象,斯嘉麗的情緒開始好轉了一些。當彼得大叔終于把馬車趕出了坑洼不平的爛泥路、上了桃樹街時,幾個月來她才頭一次覺得有點興致勃勃了。這座城市發展變化得真大啊!她上次到這里才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看起來不大可能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會發生如此巨變。
過去的一年里,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惱之中。任何有關戰爭的談話都讓她感到厭煩,而她不知道的是,從打起來的那一刻起,亞特蘭大就完全變樣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爭時期已具有生死攸關的戰略重要性。由于遠離前線,這個城市和她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邦聯的兩支大軍,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系紐帶。同樣地,亞特蘭大把兩支大軍與更深遠的南部聯系起來,并從那里獲得供給。如今,為了響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經成為一個制造業中心、一個醫療基地和南方的主要補給站之一,為前線大軍征集食品和軍需品。
斯嘉麗看了看四周,尋找著那個她記得清清楚楚的小鎮。那個小鎮已經不見了。她現在看到的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個一夜之間從嬰兒長成的巨人,忙忙碌碌而且還在延伸擴展。
亞特蘭大像一個嗡嗡作響的蜂巢。她自豪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邦聯的重要性,日夜不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城鎮改變為工業都市。戰前,在馬里蘭以南,幾乎沒有棉花加工廠、羊毛廠、兵工廠和機器廠。所有的南方人都對此感到非常自豪。南方出政治家、軍人、種植園主、醫生、律師和詩人等,但肯定不出工程師或機械師。讓北方佬去從事這些低賤的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邦聯的港口都被北方的炮艦封鎖了。只有一點點歐洲貨物偷偷地越過封鎖線流入,而南方只好拼命地努力制造自己的戰爭物資。北方可以向全世界尋求物資供應和士兵。在北方提供的慷慨報酬的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德國人涌入了聯邦軍隊。南方只能轉而求助于自己。
在亞特蘭大,有一些機械廠正在緩慢地生產著用來制造戰爭物資的機器設備,——緩慢,是因為南方幾乎沒有可供他們仿照的機器,而且幾乎每個轉輪和齒輪都必須按照從英國偷運進口的圖紙來制作。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一些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豎起耳朵來聽哪怕是西部人的口音,現在連歐洲人的外國口音也毫不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穿過封鎖線來為南部邦聯建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這些都是熟練的技工。如果沒有他們,南部邦聯就會陷入困境,生產不出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你幾乎可以感受到這個城市的心跳,因為工作晝夜不停,把戰爭物資注入到鐵路“血管”,然后輸送到兩個前沿陣地去。每時每刻都有火車吼叫著進出這個城市。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落到白色的樓房上。到了晚上,直到居民們都上床睡覺以后許久,鍋爐的爐火還在熊熊地燃燒,鐵錘還在叮當作響。許多一年前還空蕩蕩的地段,如今廠房林立。有的工廠制造馬具、馬鞍和皮鞋等;軍械廠生產來復槍和大炮;碾壓廠和鑄造廠生產鐵軌和貨車車廂,用來替代被北方佬毀壞的那些;還有各種各樣的工廠制造馬刺、馬籠頭、馬勒、搭扣、帳篷、扭扣、手槍和刀劍等等。鑄造廠已經開始感覺到鋼鐵的缺乏,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鋼鐵很少或沒有,而亞拉巴馬的鐵礦工幾乎接近停產,因為工人都在前線呢。現在,亞特蘭大的草坪上已經看不到鐵柵欄、鐵涼亭、鐵門,甚至鐵的雕塑了,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了碾壓廠的熔爐里。
這里,沿著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是各種軍事部門的總部。每間辦公室里都擠滿了穿軍裝的人;還有軍需部、通信隊、郵政公司、鐵路運輸、憲兵司令部等等。在郊區,有新馬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大的圍欄里跑來跑去。在偏僻小巷的兩旁是各種醫院。彼得大叔告訴她這些的時候,斯嘉麗覺得亞特蘭大一定是座充滿了傷兵的城市,因為有綜合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數不清的康復醫院等。每天,就在五星樓下面,列車都會放下更多的傷病員。
那座小城鎮不見了。一個迅速成長的城市,帶著無窮無盡的干勁和喧囂忙碌,正呈現著一副生氣勃勃的面貌。看到這種忙忙碌碌的景象,剛從悠閑而又安靜的農村過來的斯嘉麗都快緊張得喘不過氣來了,可是她卻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令人激動的氣氛使她振奮起來。這就好像她能夠真的感受到這座城市不斷加速的心有規律的脈搏正在同她自己的心臟一起跳動。
他們緩慢地穿行在這座城市的滿是泥洼的主要大街上。斯嘉麗饒有興趣地看著新建的樓房和新鮮的面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裝的人,佩戴著各種不同軍階、不同服務部門的徽章。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各種車輛——四輪馬車,輕便馬車,救護車,以及有蓬的軍用貨車,外行的車把式汗流浹背,騾馬在車轍中掙扎前行。一身灰衣服的通信員從一個總部跑到另一個總部,濺起了路面上的泥水,他們傳遞著命令和電報。正在康復的傷兵員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動,通常還有關心的女士在兩旁攙扶著。從把新兵訓練成軍人的操場上,傳來軍號聲、軍鼓聲和吼叫的口令聲。當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斯嘉麗看一隊垂頭喪氣的穿著藍色軍裝的北方兵時,她頭一次見到了北方佬的軍裝,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邦聯的士兵押往火車站,然后再運到戰俘集中營去。
“啊,”斯嘉麗想。自從上次燒烤聚會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我會喜歡這里的!多么生機勃勃、激動人心啊!”
這座城鎮比她所意識到的還要更加生機盎然,因為這里有幾十家新開的酒吧;妓女隨著軍隊蜂擁而來,妓院生意火爆,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每家旅館、招待所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的親戚的。每星期都有聚會、舞會和義賣會。還有數不清的戰時婚禮。新郎是正在休假的士兵,穿著亮麗的灰軍裝,佩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偷越封鎖線走私來的華麗服飾;刀劍交叉的走道;祝酒飲用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最后是眼淚汪汪的餞行送別。每天晚上,兩旁樹木成排的陰暗街道上都回響著舞步聲。從客廳里傳出來叮鈴的鋼琴聲,那里女高音和軍人賓客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唱著悅耳動聽卻又充滿了憂傷的《吹起停戰號》和《你的來信收到,但是來得太遲了》。這些哀怨的民歌使那些從來沒有經歷過真正傷痛的人聽了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他們沿著泥濘不堪的街道一路前行,斯嘉麗興奮不已地問這問那。彼得一一作答,同時用馬鞭指指點點,很自豪地顯擺著自己的見識。
“那里是軍火庫。是的,小姐,他們把槍炮什么的存放在那里。不,小姐,那里不是商店,是封鎖辦事處。啊呀,斯嘉麗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封鎖辦事處是什么嗎?那是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邦聯的棉花、然后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最后給咱們運回軍火的地方。不,小姐,俺不知道他們是哪國人。噼里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一個字。是的,小姐,煙太大了,那些煤煙把噼里小姐的絲綢窗簾都毀了。這些煙是從鑄造廠和碾壓廠飄過來的。它們晚上那個噪音啊!沒人能睡得著。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到處瞧瞧。俺已經答應噼里小姐直接把你帶回家啦。…斯嘉麗小姐,行禮呀。那是梅里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朝你鞠躬呢。”
斯嘉麗隱約記得有叫那些名字的兩位女士。她們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噼里啪啦小姐的要好朋友。于是,她趕快轉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那兩人正坐在一家綢布店外面的四輪馬車里。店主和兩個店員站在人行道上,懷里抱著他們陳列著的一捆捆棉布。梅里韋瑟太太是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她的胸衣束得太緊,以致于她的胸部向前突出得好像是一艘輪船的船頭。她那鐵灰色的頭發的額前劉海是一抹惹眼的褐色假發,看起來很不協調。她有一張圓圓的、深色的面孔。臉上流露出一股性格溫和而又精明能干、慣于指使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是一個瘦弱的女人。她曾經是個美女,現在風韻猶存,仍然一副姣美而又傲慢的樣子。
這兩位太太再加上第三位,懷廷太太,是亞特蘭大的三大臺柱。她們管理著自己所屬的三家教堂、神職人員、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組織義賣和管理縫紉會。她們陪伴姑娘們參加舞會和野餐。她們知道誰的婚姻好、誰的不好、誰偷偷喝酒、誰什么時候坐月子等等。她們是家族學權威,知道佐治亞、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的任何人的家世。她們不屑于操心其它州的情況,因為她們相信凡是有身份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來自這三個州的。她們知道哪些是正派得體的行為和哪些不是,并且總是會讓別人知道她們的看法——梅里韋瑟太太是扯著嗓子大聲喊叫,埃爾辛太太是用一種優雅而又感傷的拖長了的腔調娓娓敘說,而懷廷太太則以痛苦地口氣低聲述說,表示她非常痛恨提及這樣的事情。這三位太太彼此討厭和互相猜忌,像羅馬的首屆三人統治集團那樣,而她們的緊密聯盟很可能也是出于同樣的原因。
“我告訴噼里你得加入我的醫院,”梅里韋瑟太太一邊高聲說,一邊微笑。“你可不能答應米德太太或懷廷太太啊!”
“我不會的,”斯嘉麗說。她根本不明白梅里韋瑟太太說的話,只是覺得人家竟然這樣歡迎和需要自己,心里熱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再次見到你。”
馬車又繼續艱難地向前行駛,然后停了片刻,以便讓兩位挎著繃帶籃的女士戰戰兢兢踩著墊腳石橫穿過泥濘的街道。與此同時,斯嘉麗的目光被一人行道上的一個人吸引住了。她穿著十分艷麗的衣服——在大街上顯得太過鮮艷——,披著一直垂到腳踝的佩斯利細毛圍巾。轉過身后,斯嘉麗看到那是一個高挑的漂亮女子,臉上毫無羞澀的表情,一頭濃密的紅發,紅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肯定“在頭發上下了一番功夫”的婦女。她注視著她,被她迷住了。
“彼得大叔,那人是誰呀?”她小聲地問道。
“俺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看得出來。她是誰啊?”
“她的名字是貝爾·沃特林,”彼得大叔一邊說,一邊開始撅起嘴來。
斯嘉麗立即逮到了他在人家的名字前面沒有稱呼“小姐”或“太太”這一事實。
“她是誰啊?”
“斯嘉麗小姐。”彼得一邊沉下臉來說,一邊在被驚嚇到的馬背上抽了一鞭,“您打聽那些不相干的事情,噼里小姐是不會高興的。她們是這個城里一群不值一提的人。談論她們沒任何好處。”
“老天呀!”斯嘉麗心里想,被彼得說得啞口無言了。“那保準是個壞女人!”
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壞女人。她扭過頭去,盯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
現在,那些商店和新建的戰時建筑物彼此相隔較遠了,中間有許多塊空地。最終,商業區落在了后面,住宅區進入了她們的視線。斯嘉麗像老朋友似的逐個辨認著它們:萊登家的宅院,莊嚴而又雄偉;邦內爾家,有白色的小圓柱和綠色百葉窗;麥克盧爾家是喬治王朝時代風格的紅磚住宅,大門緊閉著,房前是低矮的黃楊木樹籬。他們的速度現在慢了下來,因為從走廊里、花園里和人行道上都有女士在招呼斯嘉麗。有些人她不怎么熟悉,有些人她模糊地記得,但絕大多數人她根本不認識。毫無疑問地,噼里啪啦小姐已經到處廣播了她到來的消息。小韋德不得不經常地被抱起來,以便讓那些穿過濕泥地一直跑到馬車邊上的人能夠驚嘆一番。她們全都沖著斯嘉麗大聲地叫喊,要她一定參加她們的編織和縫紉會或她們的醫院委員會,而非別人的組織。她不假思索地左顧右盼地隨口答應著。
他們經過一幢雜亂的、綠色楔形板的房子時,一個站在門前臺階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來了。”米德醫生和太太以及十三歲的小菲爾應聲出現了。他們都嚷著問候她。斯嘉麗記得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站到馬車墩上,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小孩,而米德醫生呢,不顧地上的爛泥,吃力地一直來到馬車的邊上。他又高又瘦,蓄著一小撮尖尖的鐵灰色胡子。他的衣掛在瘦長的身軀上,好像被颶風刮上去似的。亞特蘭大人都當他是所有力量和智慧的源泉。要說他從他們的信念中吸收了某些東西的話,那也不足為怪。如果不是他那總是發表神諭式講話的習慣和有些傲慢的態度,他可以說是這座城鎮里最和藹友善的人了。
同斯嘉麗握過手、戳了一下韋德的肚子并夸獎了他幾句之后,醫生大聲地宣告說噼里啪啦姑媽已經發誓并且答應,除了米德太太的看護會之外,斯嘉麗不會去任何其它的醫院和卷繃帶委員會。
“哎呀,可我已經答應了上千位女士了呢!”斯嘉麗說。
“梅里韋瑟太太吧!我敢肯定!”米德太太氣憤地嚷嚷道。“討厭的女人!我相信她每趟火車都去接人!”
“我答應她,因為我沒有一點兒概念那是干啥的。”斯嘉麗承認說。“不管怎么說,醫院委員會是啥呀?”
醫生和太太對于她的無知都略微感到震驚。
“不過,當然啦,你一直都關在鄉下,所以不知道這些,”米德太太替她辯解道。“對于不同的醫院,在不同的日子里,我們都有看護會。我們看護傷病員,給醫生幫忙,制作繃帶和衣服。等到他們好到可以出院時,我們便帶他們到家里來調養,一直到他們能夠返回部隊為止。我們還照顧一些傷員的妻子和家人,因為她們一貧如洗——對啊,有的還不只是貧窮呢。米德醫生在學會醫院工作,我的看護會也在那里。每個人都說他很了不起,而且——”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醫生滿心歡喜地說道。“別在別人面前替我吹噓了。我做的事還很不夠呢,因為你不肯讓我到軍隊里去。”
“‘不肯!’”她憤憤不平地嚷道:“我?市里不肯讓你去,而你知道得很清楚。哎,斯嘉麗,人們聽說他打算去弗吉尼亞當軍醫時,全城的女士們都在一張請愿書上簽名,懇求他留在這里。當然啦,這座城市離了你是不行的。”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醫生說,明顯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或許有一個小伙子在前線,眼下也就足夠了。”
“而且我明年去!”小菲爾興奮地一邊喊,一邊跳來跳去。“去當一名鼓手。我現在正學怎樣打鼓呢。你們想聽我打鼓嗎?我這就跑去拿鼓。”
“不,現在不要,”米德太太說,同時把他拉得更靠近自己。她的臉上頓時露出緊張不安的神色。“明年還不行,寶貝。大概后年吧。”
“可那時戰爭就結束了!”他一邊氣急敗壞地喊道,一邊從媽媽的身邊掙脫出來。“而且你答應過的!”
在他的頭頂上,做父母的互相看了一眼。斯嘉麗把這些都看在了眼里。達西·米德現在弗吉尼亞打仗。所以,他們要把留下的小兒子抓得更緊些。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離家時,噼里小姐正在不舒服呢。要是俺不早些回家,她會暈過去的。”
“再見。我今天下午就過去。”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告訴噼里,要是你不到我的看護會來,那她就會更不舒服了!”
馬車沿著泥濘的道路連溜帶滑地向前行駛,斯嘉麗往后一躺,靠在墊背上,然后微笑了起來。幾個月一來,她此刻才感覺好一些。亞特蘭大,有著擁擠的人群、匆忙的節奏和一股強大而又激動人心的潛流,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和鼓舞人心的。比查爾斯頓城外那孤獨的種植園要好得多,那里只有短吻鱷的吼叫打破深夜的寧靜;比在高大城墻后面的花園里做著美夢的查爾斯頓本身也好很多;比寬闊的街道兩旁栽著棕櫚樹、邊上流淌著泥水河的薩瓦納也美得多。是的,它暫時甚至比塔拉還好,盡管塔拉是那么得親切可愛。
這個城市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紅色丘陵之中,街道狹窄而又泥濘,它有某種令人興奮的東西,某種原始而又粗獷的東西,這正迎合了斯嘉麗身上的那種直率與粗野,而這些都潛藏在埃倫和奶娘所賦予的優雅外表之下。她突然覺得這才是屬于她的地方,而不是那些安詳而又寧靜的古城,四平八穩地躺在渾濁的江湖邊上。
現在,房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從馬車里探出身,斯嘉麗看到了噼里啪啦小姐的住宅,一座紅磚墻的石板瓦屋。這差不多是城市北部的最后一所房子了。再往遠處,桃樹路變得越來越窄,在大樹下蜿蜒向前,漸漸地消失在濃密而又寂靜的樹林里。那道整齊的木板柵欄剛被漆成了白色,它圍著的前院是黃燦燦的,星星般點綴著本季最末綻開的黃水仙。門前臺階上,站著兩位穿黑衣服的婦女。她們后面是一個大塊頭的黃皮膚女人,她的兩只手放在圍裙的下面,因為咧嘴微笑而露出了一口白牙。矮胖的噼里啪啦姑媽正興奮不已地挪動著那雙小腳,一只手壓著豐滿的胸部,以便使她那顆怦怦跳動的心臟平靜下來。斯嘉麗看到梅拉妮站在她的身邊,心中頓生反感。她意識到,亞特蘭大美中不足之處就是這個身穿喪服的毫不起眼的小女人。她滿頭烏黑的卷發都壓得很平整,非常符合少奶奶的身份。她的心形臉上掛著微笑,歡迎和快樂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一個南方人不怕費事地收拾行李并且旅行二十英里去做客,那么做客的時間很少會短于一個月,往往比一個月要長得多。南方人既熱心做客,也同樣樂意待客。親戚之間,從圣誕假日一直住到來年七月,都是常事。新婚夫婦進行慣常的蜜月旅行時,經常會在某個舒適愜意的家里住下,一直住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為止。經常地,一些上了年紀的姑姨叔舅星期天來吃頓飯,結果一直待到許多年以后去世被葬在那里。客人的到來并不會造成什么問題,因為房子很大,仆人眾多。在這塊富裕的土地上,多幾張嘴吃飯只是一樁小事。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都可以外出做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婦、顯擺嬰兒的新媽媽、康復的病人、喪失親人的人、被父母安排離家以逃避不明智婚配的女孩、以及到了危險年齡還沒有訂婚、想換個地方在親戚們的指引下找到理想對象的姑娘等等。客人可以給蝸牛般慢吞吞的南方生活增加刺激和帶來變化,因此他們總是備受歡迎。
斯嘉麗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了亞特蘭大。她沒有考慮過自己會在這里待上多久。如果這里的生活像薩瓦納和查爾頓斯的那樣單調乏味,那么她一個月后就回家去。如果住得開心,她就無限期地待下去。但是她一到這里,噼里姑媽和梅拉妮就展開了攻勢,勸誘她跟她們永久生活在一起。她們找出了一切可能說服她的理由。她們挽留她都是為了她自己好,因為她們都是熱愛她的。住在這棟大房子里,她們感到孤獨,晚上經常受到驚嚇。她那么勇敢,可以壯壯她們的膽量。她那么討人喜歡,可以在她們悲傷的時候為她們打氣。既然查爾斯已經死了,她和她的兒子按理應該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還有,按照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的一半現在都歸她了。最后,南部邦聯正需要每一雙手都參加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兵員呢。
查爾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是個單身漢,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也嚴肅地與她討論了這件事情。亨利叔叔是個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性情暴躁的老紳士。他臉孔紅潤,一頭蓬亂的銀白長發。他非常看不慣那種女性的膽小怕事和夸夸其談。正是因為后者的緣故,他和他的妹妹噼里啪啦小姐才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從小時候起,他們的性格就截然相反。后來,因為他反對她對查爾斯的培養方式,兩人就更加彼此疏遠了——“把一個軍人的兒子愣是弄成了一個可惡的娘娘腔!”幾年前,他狠狠地搶白了她一頓,現在,除了非常小心謹慎地嘀咕幾句之外,噼里小姐再也不提他了。她那種諱莫如深的態度使不明真相的人覺得這位誠實的老律師起碼是個殺人犯呢。那頓搶白的原委是這樣的。噼里姑媽有一天想從自己的財產里提出五百元來投資一家并不存在的金礦,而她的財產托管人正是亨利叔叔。他拒絕批準這筆交易,還言辭激烈地罵她沒腦子,糊涂得像只大甲蟲。此外,只要在她身邊待上超過五分鐘,他就會感到心煩意亂。那天之后,她只在正式場合見他,那就是每月一次彼得大叔趕車送她到亨利的辦事處領取家用的時候。每次短暫見面回來之后,噼里總是要躺在床上哭哭啼啼,離了嗅鹽不行。梅拉妮和查爾斯與叔叔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們經常提出來幫她擺脫掉這一痛苦。可是噼里總是像孩子一樣撅起嘴,拒絕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是她的十字架,她必須忍受他。聽她這么一說,查爾斯和梅拉妮只能得出的結論是,在她與外界甚少接觸的生活中,她從這種不經常的刺激中能夠享受到極大的快樂。
亨利叔叔立刻就喜歡上了斯嘉麗。他說,盡管有許多愚蠢的裝模作樣的行為,他能夠看得出來斯嘉麗是有幾分頭腦的。他不僅是噼里和梅拉妮的財產保管人,也是查爾斯遺留給斯嘉麗的那份財產的保管人。斯嘉麗驚喜地發現,她現在是一個富有的年輕女人了,因為查爾斯不但把噼里的房產的一半留給了她,而且還有農田和城鎮的財產。同時,自從戰爭爆發以來,鐵路沿線靠近車站的那些店鋪和倉庫,她繼承的遺產的一部分,已經是是戰前價值的三倍了。在向她提供她的財產清單時,亨利叔叔提出了她在亞特蘭大長期居住的問題。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成年,他就會是一個富有的青年男子,”他說。“按照亞特蘭大目前的發展形勢,他的財產再過二十年就會增加十倍。讓孩子在他的產業所在地生活長大是唯一正確的做法,因為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對啊,還有噼里和梅拉妮的財產。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是漢密爾頓家的惟一男丁了,因為我不會永遠都活在這個世上。”
至于彼得大叔,他認為斯嘉麗來久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來說,查爾斯的獨生子在一處他無法監管的地方長大成人是不可思議的。對于所有這些意見,斯嘉麗報以微笑,但是什么話都沒說。在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喜歡亞特蘭大以及愿意與丈夫的家人朝夕相處之前,她不愿意做出承諾。她也明白,她必須爭取到杰拉爾德和埃倫的支持。再說,離開塔拉之后,她已經思念得不行了。她非常懷念那紅色的田地和正在往上竄長的綠油油的棉花以及可愛而又幽靜的黃昏。杰拉爾德說她的血液里流淌著對土地的熱愛,她第一次開始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他那番話的用意。
所以,對于她住多久的問題,她都暫時禮貌地避免回答。同時,在桃樹街僻靜的盡頭,她毫不費力地融入到了這座紅磚房里的生活。
與查爾斯的家人至親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對于這個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接連讓她成為妻子、寡婦和母親的小伙子,斯嘉麗現在總算能夠了解得更多一些。很容易理解他為什么那樣靦腆、那樣不諳世故、以及那樣理想主義了。他的父親是一位嚴厲、勇敢、急脾氣的軍人。如果查爾斯繼承了他的某些品質的話,那么它們也在他小時候被養育他的女性氛圍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孩子氣的噼里姑媽,而他和梅拉妮的關系也比一般的兄弟之間還要親近。這世上很難再找出比她們兩位更可愛、更超凡脫俗的女士了。
六十年前,噼里姑媽被起名薩拉·簡·漢密爾頓。不過,自從很久以前,因為她有一雙輕飄飄的、動個不停的、啪噠啪噠的小腳,溺愛她的父親給她取了那個綽號之后,沒有人再喊過她其它名字了。在起了第二個名字之后的這些年里,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這些變化使得這個昵稱顯得很不合情理。那個曾經整天飛來奔去的孩子,現在只剩下一雙勉力支撐體重的小腳,以及開心而又漫無目的地東拉西扯的習慣。她身體硬朗、面色紅潤、還有滿頭的銀發。由于胸衣勒得太緊,她總是有點氣喘吁吁的。她不能走上超過一個街區的路程,因為她把一雙小腳都塞在了更小的便鞋里。稍一激動,她的心臟就會撲通撲通地亂跳。她毫無顧忌地寵著自己的心臟。一遇到刺激,她就會暈倒。大家都知道,她的暈倒通常都只是一種嬌弱的假象。可大家都非常熱愛她,都忍著沒有說出來。人人愛她,像個孩子似的寵著她,也不和她較真——她的哥哥亨利卻是個例外。
她最喜歡說長道短,勝過世界上的任何其它事情,甚至超過了美食帶給她的愉悅。她可以嘮嘮叨叨地接連幾個小時談論別人的家長理短,不過她沒有什么惡意。她記不清人名、日期或地名,經常弄混一部亞特蘭大戲劇與另一部戲劇中的演員。不過,這不會誤導任何人,因為誰也沒有愚蠢到把她的話當真的地步。從來沒有人把任何真正駭人聽聞的或極不光彩的事情告訴她,因為盡管她已經六十歲了,但是她的老處女狀態還是必須得到保護的。她的朋友們都好心好意地串通一氣,要讓她繼續做一個被人呵護的、受寵愛的老小孩。
梅拉妮在許多方面都像她的姑媽。她羞怯靦腆,動不動就會臉紅,為人嫻靜端莊。不過,她的確有常識——“有某種常識吧,我承認這點,”斯嘉麗不情愿地想道。像噼里姑媽一樣,梅拉妮長著一張備受呵護的娃娃臉。這樣的人從來只知道單純和善良、誠實和熱愛;從來沒有見識過殘酷和邪惡,即使看見了她也辨認不出來。因為她一直是快樂的,所以她想要周圍的人也都快樂,至少也要自得其樂吧。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她總是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面,并對之大加贊賞。一個仆人無論再怎么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忠誠和善良等某些彌補性的品質;一個女孩無論再怎么丑陋和惹人嫌棄,她總能發現她體形上的優雅部位或者性格上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再怎么窩囊或無趣,她都能從他的未來發展的可能性,而不是他的現狀,來看待他。
因為這些優點都誠懇而又自然地源自她那高尚的內心,所以大家都圍著她轉。她總是能夠在別人身上發現連他自己都夢想不到的優良品質,誰能擋的住這樣一個人的魅力呢?她比城里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性朋友,也有更多的男性朋友。不過,她沒有什么男朋友,因為她缺少那種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
梅拉妮的所做的一切和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情并無二致,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輕松自在和心情愉悅。正是女性這種愉快的、不約而同的做法才使得南方社會得令人愉快。女人們懂得,在一塊男人們心滿意足、諸事順意和名利無憂的土地上,她們才可能非常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都在努力地讓男人過得開心,而心滿意足的男人則慷慨地以殷勤和愛慕來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樂意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奉獻給女人,但是卻不愿意承認她們具有聰明才智。像梅拉妮一樣,斯嘉麗施展著自己的魅力,但是她使用了處心積慮的和更加高明的手段。這兩個女孩之間的不同在于梅拉妮講那些親切和恭維的話是為了使人們高興(僅僅是暫時的);除非為了達到自己的更高目的,斯嘉麗從不這樣做。
從他最熱愛的兩個人那里,查爾斯沒有受到吃苦耐勞的影響,也沒有學到生活的殘酷或現實的復雜,因為他長大成人的家庭環境溫柔得像一只鳥窩。和塔拉比起來,這是一個如此安靜、守舊而又祥和的家庭。在斯嘉麗看來,這幢房子亟需白蘭地、煙草和馬卡發油等的陽剛氣味,應該有粗獷的聲音和偶然的咒罵,要有防身的槍彈和長著胡子的男人,有為駿馬準備的鞍具和籠頭以及圍在腳邊的獵犬。她懷念在塔拉經常聽到的爭吵聲。每當埃倫轉身離去,奶娘同波克的爭吵聲、羅莎跟蒂娜的唧唧歪歪、她和休倫的惡語相向、以及杰拉爾德聲嘶力竭的恐嚇聲就會響個不停。出身于這樣的家庭,也就難怪查爾斯一直是個娘娘腔了。在這里,從來都沒有人一驚一乍的,說話的聲音都是細聲細氣的,人人都溫和地尊重別人的意見。最終呢,廚房里那個花白頭發的獨裁者在家里為所欲為起來。斯嘉麗原本希望在逃離了奶娘的監管之后可以有個比較寬松的生活環境。讓她感到難過的是,她發現彼得大叔定下來的淑女的言行標準,特別是給查爾斯少爺的寡婦制定的那一套,甚至比奶娘的還要嚴格呢。
在這樣一個家里,斯嘉麗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狀態。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她原本低落的情緒也正常了。她才只有十七歲。她身體非常健康,精力旺盛,而查爾斯的家人又使出他們的渾身解數想讓她快樂起來。如果他們有那么一點做的不夠好,那不是他們的問題,因為每次一聽見有人提到阿什利的名字,她就心痛不已,而這種痛苦是沒人能夠幫她去掉的。偏偏梅拉妮動不動就提到他!不過,梅拉妮和噼里還是不辭辛勞地變著法子來寬慰她,因為她們認為她正在經受的傷痛。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把自己的憂傷都拋到了一邊。她們操心勞神地安排她的食物、午睡和坐馬車兜風。她們不僅非常過分地欣賞她,夸獎她的活潑熱情,羨慕她的身材、嬌小的手腳和白皙的皮膚,而且還經常這樣說。他們寵愛她、擁抱她并且親吻她,用這樣的方式來強調她們口頭上的關愛話語。
斯嘉麗并不怎么喜歡這些親昵的言行,不過她很享受這些恭維。在塔拉,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么多關于她的好話。實際上,奶娘的時間一直都花在挫她的銳氣、滅她的威風上。小韋德已不再是惹人討厭的累贅了,因為全家人,包括白人和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非常喜歡他把奉為神圣。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爭著要抱他。梅拉妮尤其疼愛他。甚至在他哭鬧得不成樣子的時候,梅拉妮依然覺得他很可愛。她這樣說了以后還要再加上一句,“啊,你這招人愛憐的小寶貝!我真巴不得你就是我的呢!”
有時候斯嘉麗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感受,因為她仍然覺得噼里姑媽是老太太中間最愚蠢的。她的糊里糊涂和夸夸其談簡直叫人無法忍受。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對梅拉妮因為嫉妒而產生的反感也越來越強烈。有時候,當梅拉妮帶著情意款款的自豪感眉開眼笑地談論阿什利或者朗讀他的來信時,她會突然地起身離開。不過,總體而言,在這樣的環境下,日子還是過得挺快活的。亞特蘭大比薩瓦納或查爾斯頓或塔拉都有趣多了。它提供給了如此多奇奇怪怪的戰時職業,以致她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或發愁了。但是,有時,在吹滅蠟燭、把頭埋在枕頭里以后,她會嘆氣并且想:“要是阿什利沒有結婚該有多好啊!要是我不用到那遭瘟的醫院里去護理該有多好啊!唉,要是我能找個男朋友該有多好啊!”
她立馬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卻逃脫不掉,因為她同時參加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韋瑟太太的看護會。那就意味著每星期的四個上午,她都要把頭發扎在毛巾里、從脖子到腳都裹著熱圍裙,在那悶熱的、臭烘烘的醫院里工作。每個亞特蘭大的已婚婦女,不論老幼,都在護理傷員。在斯嘉麗看來,她們都是帶著高度的熱忱投入到了護理之中。她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斯嘉麗和她們一樣充滿了愛國熱情。要是發現她對戰爭竟然毫無興趣,她們準會大吃一驚。除了那揮之不去的擔心阿什利會喪生的痛苦折磨之外,她對戰爭絲毫不感興趣。她參加護理工作,只是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脫身而已。
護理工作的確毫無浪漫可言。在她看來,護理意味著呻吟、神志不清、死亡和惡臭。醫院里擠滿了骯臟的、胡子拉碴的、滿身虱子的男人。他們臭氣熏天,身上的傷口很難看,連基督徒看見了也會反胃。醫院里到處都是壞疽的臭味。離醫院的大門還老遠,她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惡臭。手上和頭發上殘留的一種令人作嘔的香氣使得她經常做惡夢。成群的蒼蠅、蚊子和蠓蟲在病房里嗡嗡地飛來飛去,把病人折磨得哭爹罵娘或無力地抽泣。斯嘉麗一邊抓撓著自己身上因蚊子叮咬起來的腫塊,一邊搖著棕櫚葉扇,直到兩個肩膀都酸痛起來,她巴不得這些傷兵都死掉才好呢。
然而,梅拉妮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或者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意。斯嘉麗對此感到非常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最羞怯的女人嗎?有時,在米德醫生給傷兵剜爛肉時,梅拉妮端著盆子和手術器械站在旁邊,她看起來臉色慘白。有一回,做完這樣的手術之后,斯嘉麗發現她在衣櫥間里悄悄地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但是,只要在傷兵能夠看到她的地方,她總是那么溫柔、富有同情心和令人振奮,醫院里的人都稱她為仁慈天使。斯嘉麗原本也很喜歡這個稱號。但是,這個稱號意味著要接觸那些虱子滿身爬的人、要把手指伸進昏迷不醒的病人咽喉里去檢查他們是否因為被吞下去的煙草塊而窒息、要幫斷肢殘臂裹上繃帶和從腐爛化膿的肌肉里挑出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護理工作!
或許,如果她被允許可以向那些康復期患者施展自己的魅力,那護理工作還是可以忍受的,為他們中有許多相貌英俊而且家庭條件不錯。可她正在守寡,不能這樣做。因為擔心她們會看到一些處女不宜的東西,城里的年輕女士沒有被允許參加護理工作,她們因而負責康復病房的工作。既未結婚又非守寡,她們可以不受阻礙地向那些康復者大舉進攻。斯嘉麗無比沮喪地觀察到,甚至連那些最不好看的姑娘也毫不費力地訂了婚。
除了那些病情危急和傷勢嚴重的男人之外,斯嘉麗的世界是一個完全女性化的世界。這讓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自己的同性,更加糟糕的是,她總是對她們感到厭煩。但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參加梅拉妮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在這些集會上,那些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待她都很親熱而且十分體貼,尤其是城里兩位富孀的女兒范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里韋瑟。但是,她們待她恭敬有禮,就好像她已經老了,完了。她們總是在嘰嘰喳喳地談論跳舞、男朋友等,這使她既妒忌她們的快樂又憎恨自己的寡婦身份,因為這個身份阻礙了她參加這樣的活動。哎呀,她可是范妮和梅貝爾漂亮的三倍呢!唉,生活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大家卻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么不公平啊!她的心在弗吉尼亞,跟阿什利在一起!
但是,盡管有這種種的不適,亞特蘭大仍然讓她感到非常高興。隨著時間一周又一周地悄悄過去,她的居住也就延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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