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戰役中被擊潰的軍隊已被趕回了弗吉尼亞,精疲力竭地開進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營地。隨著圣誕節的來臨,阿什利回家休假了。在兩年多之后第一次看見他,那熾熱激烈的感情把斯嘉麗自己都嚇到了。當站在“十二橡樹”的客廳里,看著他跟梅拉妮結婚時,她曾經認為自己今后再也不可能比那一刻更心碎更強烈地愛他了。可是現在她才知道,她在那個早已逝去的夜晚的感受只不過是一個沒有搶到玩具的嬌生慣養的孩子的感受而已。現在,長期對他的日思夜想使她的感情變得更加激烈,憋在心中、無法傾吐的話語使她的感情更加深厚。
這個阿什利·威爾克斯穿著一套褪色的、打著補丁的軍裝。他的金發已被夏天的烈日曬成了亞麻色,看起來好像換了個人,不像戰前她拼命愛著的那個隨和的、睡眼惺忪的小伙子。他比以前的那個還要讓人心旌神搖一千倍。他現在皮膚是古銅色的而且很消瘦,而他以前是白皙的和細長的。他那長長的、騎兵式的金色胡須低垂在嘴邊,使他成了一個士兵的逼真畫像。
他穿著舊軍裝用筆挺的軍姿站在那兒,手槍放在破舊的皮套里,磨損了的刀鞘輕快地敲打著他的長統靴,褪了色的馬刺閃著隱約的光芒——這就是美利堅邦聯[南部邦聯的正式名稱。]的少校阿什利·威爾克斯。他現在已經養成了指揮人的習慣,帶著一種依靠自己的沉著冷靜的氣質。他的嘴角開始有了令人望而生畏的皺紋。他那寬厚的肩膀和冷靜明亮的眼睛都顯得有些異樣了。他曾經是悠閑而又散漫的,而現在他機警得像只潛行的貓,每根神經都繃得很緊,好像小提琴的琴弦那樣。他的眼中流露著疲倦和煩惱的神色,曬傷了的皮膚緊緊地繃在面部的顴骨上。他還是那個英俊的阿什利,可又是如此得迥然不同。
斯嘉麗本來已經定好了回塔拉過圣誕節的計劃,可是阿什利的電報一來,無論世界上的什么力量,哪怕是失望的埃倫的直接命令,都不能把她從亞特蘭大拽走了。要是阿什利曾經有意回“十二橡樹”,那她本來就會匆忙地趕回塔拉,以便靠近他。但是他已經寫信回家,叫他們來亞特蘭大見面,更何況威爾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蒂雅都已經在城里。經過漫長的兩年之后,難道她要回到塔拉、錯過見到他的機會嗎?錯過聽他那令人心跳加快的說話聲、錯過從他的眼神中了解他還沒有忘記她的機會嗎?絕對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來命令她也不行。
圣誕節的四天前,阿什利和一群也同時休假的本縣小伙子回來了。經過葛底斯堡戰役,這是悲傷而又大大減少了的一群人。凱德·卡爾弗特就在他們中間,他瘦弱憔悴,還不停地咳嗽。芒羅家的兩兄弟,從1861年以來頭一次休假,興奮地說個不停。還有經常喝醉、興高采烈而且喜歡吵架的亞歷克斯和托尼·方丹。換乘火車時,這群人必須在車站等候兩個小時。因為阻止方丹家兩兄弟或者他們與在車站的陌生人之間的打斗太考驗他們中間那些頭腦清醒者的智慧,所以阿什利就把他們一起帶到了噼里姑媽家。
“你們一定認為他們在弗吉尼亞打夠了吧,“凱德一邊尖刻地說,一邊望著方丹兄弟。他們為了誰應該第一個吻戰戰兢兢而又深感榮幸的噼里姑媽像斗雞一樣掐起來了。”可是沒有。從我們到里士滿起,他們就一直醉醺醺的,而且整天找人打架。憲兵隊在那里把他們抓了起來。要不是阿什利巧舌如簧,他們準在監獄里過圣誕節了。”
但是斯嘉麗幾乎沒有聽進去他說的一個字,因為又一次跟阿什利坐在同一個房間里,她早已高興得如癡如醉了。在這過去的兩年里,她怎么會認為其他男人是優雅的、英俊的或令人心動的呢?阿什利不還活在世上的時候,她怎么能忍心聽他們向她說那些甜言蜜語呢?他又在家里了,和她只隔著客廳里的地毯。他坐在對面的沙發上,一邊是梅拉妮,一邊是英蒂雅,霍妮則抱著他的肩膀。每看他一眼,都她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沒讓自己流下幸福的眼淚。要是她有權力坐在他的身邊、挽著他的胳膊該有多好!要是她能夠每隔幾分鐘就拍拍他的袖子來確信他真的在那里、或者拉著他的手用他的手絹來擦掉她高興的淚水,該有多好!因為梅拉妮正在泰然自若地做著這些事情。她幸福得忘記了害羞和含蓄。她抱著丈夫的胳膊,并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淚水公開地表達著她的濃濃愛意。斯嘉麗自己也感到無比的幸福和快樂,根本無暇憎恨或嫉妒這些。阿什利終于回家了!
她時不時地抬起手來摸摸自己的臉頰并沖他笑笑,因為他曾吻過那里,她現在還能感受到他的嘴唇帶給自己的震顫。當然,他沒有第一個吻她。梅拉妮哭哭啼啼地撲進了他的懷里,緊緊地抱住他,好像永遠也不放他走似的。接著,英蒂雅和霍妮擁抱了他,簡直就是把他梅拉妮的懷里硬揪出來的。再接下來,他吻了他的父親,兩人威嚴而又親密地擁抱顯示了他們之間那種強烈而又深沉的感情。然后是噼里姑媽,她激動得用那雙不頂事的小腳跳來跳去。最后,他轉向了身邊圍滿了一群爭著要親吻她的小伙子的斯嘉麗,對她說:“啊,斯嘉麗!你這個美女,真美!”并在她的臉頰上親吻一下。
因為那一吻,她原打算說的那些歡迎的話全都不翼而飛了。好幾個小時以后,她才想起來他沒有親吻她的嘴唇。接著,她興奮不安地想,要是她單獨同他見面,他就會那樣吻。他會彎下高大的身子,俯視著她,把她拉起來,讓她踮著腳尖,長久長久地擁抱她。因為那樣想讓她感到幸福,而且她相信他會那樣做。不過,一切事情都會有時間去做。整整一個星期呢。她一定能想辦法讓他跟自己單獨在一起,并且說:“你還記得我們曾經在秘密的馬道上一起騎馬的那些情形嗎?”“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塔拉的臺階上,月光多么好看,你還引用了那首詩嗎?”(老天呀!那首詩的名字到底是什么來著?)“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我扭傷了腳脖子,你在黃昏中用胳膊抱著我回家嗎?”
啊呀,她可以用“你還記得”來開頭的往事真是太多了。如此眾多的珍貴回憶都會把他帶回到那些可愛的日子。那時他們像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縣里到處轉悠,有那么多的事情都能讓他們憶起梅拉妮出現以前的歲月。他們談話時,她或許能夠從他的眼神中發現某些感情的蘇醒,或者獲得某種暗示,表明在對梅拉妮的丈夫之愛的背后,他依然在乎,激情澎湃地在乎她,就像燒烤聚會的那天他脫口說出真情時那樣。要是阿什利用明白無誤的話語宣稱愛她的話,他們會怎么辦?她沒有想過這一點。只要知道他還在乎她,這就足夠了。……是的,她可以等待,可以容忍梅拉妮去享受抓住他的胳膊并痛哭流涕的幸福時光。她的機會一定會來的。說到底,像梅拉妮這樣的女孩子懂得愛情嗎?
“親愛的,你看起來像個流浪兒,”到家的那種最初的興奮激動過去之后,梅拉妮說。“誰給你縫補的軍裝,為什么他們用藍布補丁呢?”
“我認為自己看起來非常時髦呢,”阿什利打量著自己的外貌說道。“只要拿我跟那邊那些衣衫襤褸的人比比,你就會覺得我好看多了。摩斯補的衣服。我覺得他補得挺好,要知道他在戰前可是從來沒有碰過針線的。至于那塊藍布,當你面臨選擇要么穿著一條帶洞的破褲子,要么就從一件俘獲的北方佬軍裝上弄塊碎布來把它補好——嗯,只是沒有什么選擇的選擇而已。還有看起來像個流浪兒,你應該慶幸自己走運,你的丈夫沒有赤腳回家。上個星期,我的那雙舊靴子徹底壞了。要不是我們運氣好,打死了兩個北方佬偵察兵,我就會腳上綁著袋子回家啦。其中一個人的靴子正好合我的腳。”
說到這里,他伸直了兩條長腿,讓她們欣賞那雙已經傷痕累累的長統靴。
“另一個偵察兵的靴子不適合我,”凱德說。“它們小了兩號,現在它們擠得我的腳疼死了。不過我照樣穿著它們體面地回來了。”
“這個自私的家伙就是不肯給我們倆中的一個,”托尼說。“其實它們完全適合我們方丹家的貴族式的小腳。真見鬼,穿著這雙勞動靴去見母親,丟死人了。打仗以前,她都不讓我們的一個黑奴穿它們。”
“別擔心,”亞歷克斯一邊說,一邊注視著凱德的靴子。“咱們回家的火車上把靴子從他身上脫下來。我倒不介意這樣去見母親。可是我——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讓迪米媞·芒羅看見我的腳趾頭全露在外面。”
“哎,它們是我的靴子。我首先說要的。”托尼一邊說,一邊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哥哥。梅拉妮嚇得心怦怦直跳,生怕發生一場有名的方丹家的吵架,趕忙插進來打圓場。
“我本來蓄了滿臉的絡腮胡給你們女孩子看的,”阿什利邊說邊沮喪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那上面還能看到尚未痊愈的、剃刀留下的刮痕。“那是一很漂亮的胡須。要我自己說,杰布·斯圖爾特[ 詹姆斯·埃維爾·布朗·斯圖亞特(james ewell brown stuart),南軍將軍。]或者內森·貝德福德·福里斯特的胡子都沒有我那么好看的胡須。可是我們到了里士滿之后,那兩個流氓,”他指著方丹兄弟說,“就說既然他們在刮胡子,我的也應該刮掉。他們按著我坐下,便給我剃開了。我的腦袋竟然沒有和胡子一起被剃掉,真是個奇跡。多虧了埃文和凱德的阻攔,我的髭須才保全下來。”
“真是陰險小人。威爾克斯太太!您應該感謝我。要是沒刮胡子,你壓根兒就不會認出他來,更不會讓他進門了,”亞歷克斯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表示感謝,因為他說服了憲兵,沒把我們關進監獄。只要您發話,我們就替您把他的那個髭須也剃掉,馬上就辦。”
“啊,不,謝謝你們了!”梅拉妮一邊急急忙忙地說,一邊惶恐地緊緊抓住阿什利,因為這兩個黑黢黢的小個子男人看起來什么惡作劇都能干得出來。“我認為這樣非常可愛。”
“這就是愛情,”方丹兄弟邊說邊鄭重其事地互相點了點頭。
當阿什利出門在寒冷中送幾個小伙子坐著噼里姑媽的馬車去車站時,梅拉妮抓住了斯嘉麗的胳膊。
“他的那件軍裝是不是太難看了?難道我準備的那件外套不是一個大的驚喜?啊,要是我還有足夠的布料也做條褲子就好了!”
給阿什利做的那件外套是一個斯嘉麗心痛的話題,因為她是那么熱切地希望那是她而不是梅拉妮正在送給阿什利的一件圣誕禮物。做軍裝的灰羊毛現在實際上差不多比紅寶石還要貴得離譜,而阿什利身上穿的就是那種常見的家織布。甚至連那種灰胡桃色的土布也不充裕了。許多士兵都穿著被俘獲的北方佬的軍裝。那些軍裝已經被核桃殼染料變成了深褐色。可是梅拉妮,罕見幸運地弄到了足夠的灰色絨面呢來做一件外套——一件比較短小的外套,可照樣是一件外套啊。她曾經在醫院里護理過一個查爾斯頓的小伙子。他死了之后,她剪下他的一綹頭發,連同他口袋里的那點遺物以及安慰親人的有關他生命最后時刻的敘述(其中并沒有提及他死亡時的痛苦),寄給了他的母親。她們之間就這樣開始了通訊聯系。聽說梅拉妮的丈夫在前線時,那位媽媽就把自己買給兒子的那塊灰布和一副銅鈕扣寄給了她。那是一塊很漂亮的布料,既厚實又暖和,還隱約地泛著光澤,無疑是從封鎖線那邊過來的貨物,也無疑是非常昂貴的。這塊布料現在裁縫的手里,梅拉妮正催著他趕在圣誕節的早晨之前做好。為了能夠幫助湊齊這件軍裝的其它材料,斯嘉麗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可不巧的是,亞特蘭大就是沒有那些所需的材料。
她有一件給阿什利的圣誕禮物,不過,跟梅拉妮的那件灰色外套比起來,她的禮物就微不足道,黯然失色了。那是一只用法蘭絨做的“針線包”。里面裝著一整包珍貴的縫衣針(那是雷特從拿騷帶給她的)、三塊亞麻布的手絹(和縫衣針的來源相同)、兩軸線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想要給他一些更私人的東西,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比如襯衫、長手套,帽子等。嗯,是的,必須弄一頂帽子。現在阿什利戴的那頂平平的步兵便帽實在太不像樣了。斯嘉麗一向討厭那種帽子。就算“石墻”杰克遜寧愿戴這種帽子而不要軟邊氈帽,又怎樣呢?那也沒有使它們看起來更加高貴和神氣。但是,在亞特蘭大能夠買到的帽子只有那些粗制濫造的羊毛帽子,比那些猴里猴氣的步兵便帽還要沒有品味。
一想到帽子,她就想到了雷特·巴特勒。他有多么多帽子,夏天的寬沿巴拿馬帽、正式場合的高大的海貍皮大禮帽、狩獵帽、褐色、黑色和藍色的垂邊軟帽等等。當她的寶貝阿什利在雨中騎馬時雨水從那頂步兵便帽的后面滴到他的衣領里時,他要那么多的帽子做什么用呢?
“我要雷特把他那頂嶄新的黑氈帽給我,”她打定了主意。“我還要給帽邊弄上一條灰帶,縫上阿什利的花環,那會顯得很好看。”
她停了一下,覺得要是不費一番口試大概很難拿到那頂帽子。她只是不能告訴雷特她是替阿什利要那頂帽子。他肯定會厭惡地豎起眉毛,就像每次她提到阿什利的名字時那樣,而且很十有八九,他會拒絕給她那頂帽子。那么,她就會編造一個令人同情的故事,說醫院里有個傷兵需要它,而雷特永遠都不必知道事情的真相。
整個那天下午,她都想方設法地要讓阿什利跟她單獨在一起,那怕幾分鐘也行。可是梅拉妮始終在他身邊,而英蒂雅和霍妮,她們那沒睫毛的眼睛高興地發亮,也跟著他在屋里轉來轉去。甚至連約翰·威爾克斯,顯然把兒子引以為傲,也沒有機會和他安靜地談談。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那樣,她們都連續不斷地盤問他各種有關戰爭的問題。戰爭!誰關心戰爭呢?斯嘉麗覺得阿什利對戰爭這個話題也不怎么感興趣。他長時間地跟她們聊著,不停地笑著。他比以前她見過的時候更完全地主導著談話,可他看起來說得很少。他給她們講笑話和關于朋友的趣事,興致勃勃地談論著權宜之計,減輕饑餓的辦法和雨中長途行軍的情景。他還詳細地描述了從葛底斯堡撤退時李將軍騎馬經過時的模樣。李將軍那時問道:“先生們,你們是佐治亞部隊嗎?那好,沒有你們佐治亞人,我們就沒法繼續了!”
在斯嘉麗看來,他之所以談得這樣起勁,是為了不讓她們提那些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在他父親的長久而又不安的注視下,他的眼神畏縮了,眼睛垂了下去。看到這一情形,她的心中產生了一絲擔憂和困惑:阿什利的心里隱藏著什么呢?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就過去了,因為除了和他單獨相處的無限幸福感和迫切愿望之外,她的心中容不下任何其它事情。
一直到火堆周圍的每個人都開始打哈欠、威爾克斯先生和姑娘們起身去旅館,她的這種幸福感才結束。接下來,由彼得大叔照著路,阿什利、梅拉妮、噼里啪啦和斯嘉麗一齊走上了樓梯,此時,一陣寒意忽然襲上她的心頭。在他們站在樓上大廳的那刻之前,阿什利一直都是她的,也僅僅是她的,盡管她整個下午都沒有和他說過一句悄悄話。可是現在,當她說晚安時,她看到梅拉妮的臉頰忽然變得通紅,而且她還在渾身發抖。她的眼睛盯著地毯而且,盡管她好像因為某種令人恐懼的感情而不能自持,她好像又非常嬌羞得愉快。當阿什利推開臥室的房門時,梅拉妮甚至都沒有抬頭看,而是急忙進去了。阿什利生硬地說了晚安,而他也沒有正眼看一下斯嘉麗。
他們隨手關上了房門,剩下斯嘉麗大張著嘴站在那里,忽然感到十分凄涼。阿什利不再是她的了。她是梅拉妮的。只要梅拉妮還活著,她就能夠和阿什利走進臥室,關上房門——把整個世界都關在門外。
現在阿什利要離開了,回到弗吉尼亞去,回到雨雪中的長途行軍去,回到雪地上的饑餓露營去,回到痛苦和艱難中去,回到危險之中。在那里,他那長滿金發的頭顱和高傲的修長身軀,整個英俊的生命,都可能在頃刻間消失,就像被不留心踩在腳下的一只螞蟻那樣。過去的一星期,帶著閃光的、夢幻般的美麗和充滿了幸福的分分秒秒,已經過去了。
這一星期飛快地過去了,像一場夢,一場充滿松枝和圣誕樹的香味、閃著燭光和自制亮麗飾品的夢,一場時間像心跳般飛逝的夢。在這樣緊張的一星期里,斯嘉麗內心的某種東西驅使她憂喜交織地搜集并且記住每分鐘所發生的小事,以便在他走后回憶。在未來漫長的歲月里,她可以在有閑暇時細細品味發生的這些事情,并從每個細節中得到安慰——像跳舞,唱歌,大笑,給阿什利拿東拿西,預料他的需要,陪他微笑,聽他談話,目光追隨著他,把他挺直身軀上的每個線條、眉毛的一抬、嘴唇的一翹等都深深地印在心上——因為一星期轉眼而逝,戰爭卻要永遠持續。
斯嘉麗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那件送給他的遠行禮物放在膝頭上,她等著阿什利跟梅拉妮話別之后下樓。她祈盼著他會一個人走下樓來,那就可能是上天賜給她的、和他單獨相處的幾分鐘。她伸長了耳朵聽樓上的聲音,可是整棟屋子都出奇得安靜,靜得連她自己的呼吸好像都很響亮似的。噼里啪啦姑媽正在自己的房間里趴在枕頭上哭泣,因為阿什利半小時前就向她道過別了。沒有喃喃細語或哭哭啼啼的聲音從梅拉妮緊閉的臥室里傳出來。對斯嘉麗來說,好像他已經在那間屋里待了好幾個小時。她非常痛恨他戀戀不舍地跟他的妻子話別,因為時間在飛快地溜走,而他逗留的時間又是那么得短暫。
她想到了自己原打算在這一個星期里想要對他說的所有事情。但是一直都沒有機會說那些話,而且她現在明白或許她再也沒有機會說它們了。
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些話是:“阿什利,你可要小心啊,知道嗎?”“請不要弄濕了你的腳。因為你很容易感冒。”“別忘了在襯衣下面鋪一張報紙在胸脯上。這可以很好地擋風。”但是,還有其他事情,一些她原想說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原想聽他說出來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她原想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來的事情,哪怕他不說出來。
那么多的話要說!現在卻沒有時間了!要是梅拉妮跟著他走到門口、跟到馬車墩前的話,那么甚至連剩下的幾分鐘可能都被搶走了。為什么在過去的這一星期里她沒有找個機會呢?可是梅拉妮一直在他身邊,她的眼睛癡迷地盯著他。屋里就沒有斷過朋友、鄰居和親戚。從早到晚,阿什利就沒有一個人獨處過。到了晚上,臥室門一關,他就跟梅拉妮單獨在一起了。這些最后的日子里,除了像哥哥對妹妹、或者對一個朋友、一個終生朋友的那種喜愛之外,他從來沒有向斯嘉麗流露過一個親昵的眼神或一個字。在沒有弄清楚他是否仍然愛她的情況下,她不能讓他就這樣,很可能是永遠,離開。弄明白這點以后,就算他死了,她也可以從他的秘密愛戀中獲得親切的安慰。
經過好像漫長而無休止的等待之后,她聽到樓上臥室傳來了他那雙靴子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他沿著樓梯走下來。獨自一人!感謝上帝!梅拉妮一定是被離別的痛苦折磨得離不開她的房間了。現在她可以在這寶貴的幾分鐘內獨自占有他了。
他慢慢地走下樓,馬刺丁當地響著,她還能聽見軍刀拍打長統靴的啪啪聲。走進客廳時,他的眼神是憂傷的。他想要微笑,可是他的臉色蒼白而又憔悴,像一個受了內傷正在流血的人。他進來時,她站了起來。她帶著獨占的驕傲心情認為他是她所見過的最英俊的軍人了。他的長槍套和皮帶都閃閃發光,銀馬刺和劍鞘也泛著微光,因為它們都被彼得大叔辛辛苦苦地擦過了。因為裁縫被催得太急,他的新外套不怎么合身,而且有的線縫看起來都歪了。這件光澤鮮亮的灰外套跟那條補過的灰胡桃色的破褲子以及那雙傷痕累累的皮靴顯得極不協調。不過,對她來說,即使他滿身銀甲,他也不會比現在更像一名光芒四射的武士。
“阿什利,”她唐突地起球道,“我可以送你去上火車嗎?”
“請不要這樣做。父親和妹妹們都會去那里的。不管怎樣,我情愿記住你在這里跟我道別,而不是在車站凍得瑟瑟發抖。有太多難忘的記憶了。”
一聽這話,她立即放棄了自己的計劃。如果告別時有英蒂雅和霍妮這兩個極其不喜歡她的人在場,她就不會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看,阿什利!我還有件禮物給你。”
到了真要把禮物交給他的時候,她倒有點害羞了,她解開了包裹。那是一條黃色的長綬帶,用厚實的中國緞子做的,而且兩邊密密麻麻地鑲著流蘇。幾個月前,雷特·巴特勒從哈瓦那給她帶來了一條黃披肩,一條繡著紫紅色和藍色花鳥的艷麗披肩。這一星期里,她耐心地挑掉了上面的全部刺繡,把那塊正方的緞子剪開,然后一針一針地把它縫成了一條綬帶。
“斯嘉麗,它太漂亮了!你親手做的嗎?那么我就更要珍愛它了。給我系上吧,親愛的。小伙子們看見我穿著新外套和系著新綬帶,這么風光,一定會非常眼紅的。”
斯嘉麗把這條鮮艷的綬帶圍在他的細腰上,把綬帶的兩端在腰帶的上方打了一個同心結。梅拉妮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外套,可這條綬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自己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是叫他每次一看見就會想起她來的禮物。她往后站了站,懷著自豪的心情看了看他,覺得就算系著那條飄灑綬帶、戴著羽毛的杰布·斯圖爾特也不如她的這位騎士英俊瀟灑。
“真漂亮。”他撫摩著綬帶上的流蘇再次說道。“可是我知道,為了做它,你剪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你本不應該這樣做,斯嘉麗。這些日子里,好東西很難弄到呢。”
“啊,阿什利,我愿意——”
她本來想要說:“我愿意把我的心剪開了給你穿上,如果你想要的話,”但她出口的是:“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
“你會嗎?”他問道,臉上的愁容顯得少了些。“那么,有件事你可以替我做,斯嘉麗,當遠在外地時,我就不用那么掛心了。”
“那是什么事?”她滿心歡喜地問,做好了答應任何事情的準備。
“斯嘉麗,你會為我照顧梅拉妮嗎?”
“照顧梅拉妮?”
她的心痛苦而又失望地一沉。原來這就是她準備答應的那件美好的、激動人心的事情!她的怒火騰一下就起來了。這一刻是她跟阿什利的,是她自己獨享的時刻。可是,盡管梅拉妮不在場,她那蒼白的身影仍然橫亙在她們中間。他怎么能夠在他們兩人道別的時刻提起梅拉妮的名字?他怎么能夠向她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失望的表情。像過去一樣,他的眼睛,總是穿透她而且越過她,在看著其它的東西,而根本看不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她是那么脆弱,可是她并不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整天護理傷員和縫縫補補會把她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么得溫柔和膽小。這世界上,除了噼里啪啦姑媽、亨利叔叔和你之外,她沒有其他的近親了。梅肯的伯爾家已經是第三代的遠親。噼里姑媽——斯嘉麗,你知道的,她就像個孩子。亨利叔叔已經是老年人了。梅拉妮那么疼愛你,不僅因為你是查利的妻子,而且還因為——嗯,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姐妹一樣來疼愛呢。斯嘉麗,一想到要是我被打死而她又無處求助時她可能的境遇,我就會做惡夢。你會答應我嗎?”
她甚至都沒有聽見他的最后請求,因為那句不祥預兆的話“要是我被打死”把她嚇壞了。
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她知道如果阿什利出了什么事,她的整個世界就都完了。但是她總是,總是在內心里有一種感覺,就算南部邦聯的軍隊全部都被消滅,阿什利也會幸免于難。現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恐懼擊潰了她的神經,這是一種她無法理智地與之抗爭的迷信恐懼。她的愛爾蘭血統足以使她相信預見力,尤其是和死亡預兆有關的說法。從阿什利那雙大大的灰眼睛里,她看到了深深的哀傷。她只能把這解讀為他已經感覺到了伸向他肩膀的冰冷的死神之手,聽到了報喪女妖的哀嚎。
“你不能說這種話!甚至連想也不能想。談論死是要倒霉的!啊呀,禱告一下,快點!”
“你替我禱告并點上些蠟燭吧,”他說。對她聲音中透出的驚恐不安,他不以為意。
可是她無法回答他,因為她在心里勾畫出了阿什利躺在弗吉尼亞雪地里死亡、離她非常遙遠的情形。這畫面如此沉重地打擊了她。他還在繼續說著。聲音里流露著一種悲痛和認命的想法,這進一步加大了她的恐懼,恐懼感使她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了。
“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求你的,斯嘉麗。我沒法知道我或者我們前線的任何人會發生什么情況。但是,當末日來到時,我會在遠離這里的地方,就算我還活著,那也太遠了,我沒法照顧梅拉妮。”
“末——末日?”
“戰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阿什利,你肯定沒有認為北方佬會打敗我們吧?這一整個星期你都在說李將軍怎么怎么厲害——”
“像所有回家休假的男人一樣,我這個星期都是在撒謊。我為什么在這她們沒必要害怕的時候去嚇唬梅拉妮和噼里姑媽呢?是的,斯嘉麗,我認為北方佬已經贏定我們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開始。后方的人還不明白這一點。他們沒法意識到我們現在所面臨的處境,不過——斯嘉麗,我的一些士兵現在打著赤腳,而弗吉尼亞的雪已經很厚了。看到他們那可憐的凍壞的雙腳、裹在破布和舊麻袋片里,看到他們留在雪中的血腳印,而又知道我自己有一雙完整的靴子——唉,我就覺得我應該把靴子送人,自己也打赤腳才好。”
“啊呀,阿什利,答應我,你不會把它們送人!”
“看見這樣的情形,再看看北方佬——那時我就看到了這一切的結局。怎么,斯嘉麗,北方佬正在從歐洲花錢雇來成千上萬的士兵呢!”我們最近抓獲的俘虜大多數都連英語也不會說。他們都是德國人、波蘭人和講蓋爾語的野蠻的愛爾蘭人。可是我們每損失一個人,他就沒人來頂替。我們的鞋子穿破了,就沒有鞋子了。我們已經被四面包圍了,斯嘉麗。我們沒法跟整個世界作戰。”
她胡思亂想起來:讓整個南部邦聯崩潰,化為塵土吧。讓世界終結吧,可是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我希望你不要對別人重復我說的那些話,斯嘉麗。我不想要別人恐慌。而且,親愛的,要不是因為我不得不解釋我求你照顧梅拉妮的原因,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嚇唬你。她那么脆弱和膽小,而你是這么堅強,斯嘉麗。只要知道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么事,我也可以放心了。你會答應的,是嗎?”
“嗯,答應!”她哭著說道。因為在那一時刻,她覺得死亡和他近在咫尺,她會答應他的任何要求。“阿什利,阿什利!我不能讓你離開!我簡直沒有勇氣了!”
“你必須勇敢,”他說。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變得洪亮而更加深沉。他的話說得很快,好像是被某種內心的急迫感催促似的。“你必須勇敢。要不然,我怎么能夠受得了呢?”
她的眼睛快速而又高興地搜尋著他臉上的表情,想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離開她讓他心碎欲裂,甚至就如同正在讓她心碎欲裂那樣。他的臉還是繃得很緊,就像他告別梅拉妮以后下樓時一樣,但她無法從他的眼睛里讀出任何信息。他俯下身,雙手捧著斯嘉麗的臉,輕輕地在額頭上親了一下。
“斯嘉麗!斯嘉麗!你是那么優雅、堅強和善良!那么漂亮,不僅是你可愛的臉蛋,親愛的,而是你的一切,你的身體、你的內心和你的靈魂。”
“啊,阿什利,”她幸福地低聲叫道。他的話和他在她的臉上的觸摸使她渾身都感到震顫起來。“沒有其他人而只有你——”
“我喜歡這樣想,或許我比大多數人更了解你,因為我能看見深埋在你身上的美好事物,而別人因為太粗心大意和倉促而注意不到。”
他停止了說話,同時把手從她的臉上放了下來,不過他的眼睛還在注視著她的眼睛。她屏住呼吸等了一會兒,希望他繼續說下去。她踮著腳尖想聽到他說那神奇的三個字。但是他沒有說。她瘋狂地搜索著他的臉,她的嘴唇顫抖著,因為她看到他已經說完話了。
她的希望再次落空使她的內心難以忍受。她像孩子似的輕輕“啊!”了一聲便坐了下去,流出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接著,她聽到窗外車道上傳來了不祥的聲音,這聲音使她更加充分地意識到阿什利的離別已經是近在眼前了。一個聽見水拍打冥河渡船的聲音的異教徒也不會比此刻的她更加凄涼。原來,裹著棉被的彼得大叔正在把馬車趕出來,準備送阿什利到車站去。
阿什利非常溫柔地說了聲“再見”,從桌上拿起那頂她從雷特那里騙來的闊邊氈帽,然后朝陰暗的前廳走去。他一只手放在客廳的門把手上,轉過身來看了看她。那是一個長久的、絕望的眼神,好像要把她臉上和身上的每處細節都想要帶走似的。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她看到了他的臉,她的喉嚨窒息般地疼痛,因為知道他就要離開了,離開她的關心,離開這個家的安全庇護,很可能永遠地離開她的生活,卻沒有說出她如此渴望想聽到的那幾個字。時間像推動水車的水流一樣飛逝而去,現在已經太晚了。她踉踉蹌蹌地跑過客廳,跑進大廳,一把抓住了他的綬帶的末梢。
“親吻我,”她低聲說。“給我一個告別的親吻。”
他伸出胳膊輕輕地抱住她,然后朝著她的臉俯下頭去。他的嘴唇一碰到她的嘴唇,她的兩只胳膊就死死地抱緊了他的脖子。在一閃而過的短短瞬間,他和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接著,她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突然一緊。他飛快地把帽子扔到了地上,然后手往上一伸,把她的兩只胳膊從他的脖子上拿開了。
“不,斯嘉麗,別這樣,”他用低低的聲音說,同時緊緊地抓住她交叉的手腕,都把它們弄疼了。
“我愛你,”她哽咽著說。“我一直都愛你。我從來沒有愛過其他人。我嫁給查利是想——想讓你難過。啊,阿什利,我太愛你了,我愿意一步步走到弗吉尼亞,好呆在你的身邊!我要給你做飯、擦皮靴、照看馬——阿什利,說你愛我!我這輩子就指著它活下去!”
他突然彎腰撿回了他的帽子,這時她正好瞥了他的臉一眼。這是她所見過的最悲傷的一張臉,上面已經沒有了那種超然冷漠的表情。寫在那張臉上的是對她的熱愛和由于她的愛產生的喜悅,可同時也有因之而產生的羞愧和絕望。
“再見,”他嘶啞地說。
門吱嘎一聲開了,一陣冷風掃進屋來,吹得窗簾不停地晃動。斯嘉麗瑟瑟發抖地望著阿什利沿著走道朝馬車跑去,他的軍刀在冬天無力的陽光下閃著微光,綬帶的流蘇輕快地飄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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