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雷聲讓人心中無端驚悸。

        韓天明聽清楚陳菊英的喊聲，連忙撐著傘從院子里走了出來。

        陳菊英跑到他跟前，一把抓著他的肩膀，囫圇的摸了摸他的身體：“你沒事吧？身上沒有哪受傷吧？”

        韓天明一臉疑惑：“怎么了？”

        陳菊英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在這里等我一下。”

        說完，不等答復，她咬著牙又沖了回去，撿了些吃食就進房間拿上所有的積蓄，狂奔而出。

        她跑到韓天明的身邊，一把抓起他的手：“我們快走。”

        韓天明不明所以：“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

        陳菊英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后的茫茫夜色：“山水發了，我也不知道現在情形到底怎么樣了，咱們趕緊走，先離開這再說。”

        韓天明聽到這，哪里還有心思聽她接下來的話，急聲問道：“那小云呢？你看見小云她們娘倆了嗎？”

        “你……都什么時候你了還……”陳菊英一句話還沒說完，韓天明已經轉身甩開她的手朝著苗小云家走去。

        盡管習慣了這樣暗黑的世界，在雨天他的步子依舊不敢邁的太快。一邊走，他不忘一邊大聲喊著苗小云的名字。

        苗小云家的燈亮了起來，她抱著韓益推開院門，就被韓天明一把拽了過來。

        韓天明摸索著把手里的傘遞給她：“山洪來了，快跟我們走。”

        陳菊英無奈的趕過來，恨恨的瞪了韓天明一眼，把手里的傘朝著韓天明遮了過去。

        “咱們趕緊離開這些有山的地方，去一個平整處，等天亮了再看看到底山體滑坡成什么樣了。”

        她扶著韓天明的手，轉身走在隊伍的最前面，盡可能的把平整的路面留到韓天明的面前。

        韓淑蘭趕過來的時候，正巧看到這一幕，力竭的癱倒在地，看著他們越過她越走越遠。

        只要凝神，山洪奔騰的嘯聲清晰可見，就連山體滑坡泥土滾滾而下掩埋大片的莊稼和房屋的聲音她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她錘了錘發酸的腿，催促著自己站起身，向著山體滑坡的方向趕了過去。

        在后世，她有幸活到那樣大的年紀，洪水旱災冰雹和疫情之類的天災人禍也見過不少，不過那時候交通便利，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不像現在，在這樣漆黑的夜晚，這些人的哭嚎，恐怕很多天都根本傳不出去。

        在夜色中她仔細的辨認著方向，猜測著路的那一頭被壓塌的房屋到底是誰家的，又是誰人已經在半夜開始聲嘶力竭的哭喊。

        被驚醒的村民，都自發的帶上緊要的東西，撐著傘從各自的家里攙扶著走了出來。

        韓淑蘭看見他們，總不忘要在他們戒備和恐懼的表情中反復叮囑：“你們先一起去寬闊的地方，千萬別去大樹下面。”

        村里人認不得這半夜突然冒出來的少女，被天災砸昏的腦子只會茫然的點頭，就心急火燎的繼續往前趕去。

        韓淑蘭逆著人流，繼續向著山體滑坡的第一現場而去。

        閃電也在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夜里的最后一絲光亮也消失不見。

        她只能憑著印象猜測著自己所處的位置，在路過每一個房間的時候，大聲喊幾遍里面住著的人的名字。

        又過了幾分鐘，她面前的這條小路徹底被泥土掩埋。泥土如同小山一樣攔住她的去路，她手腳并用半天，才滿身是泥的從那翻了過去。

        又往前走了幾步，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認得這是誰家。

        依山而建的房屋此刻已經被泥石流從上而下的摧毀成一片廢墟，還剩下邊角位置的一個雜物房，因為隔著一段距離還完整的遺留在那。

        韓淑蘭屏住呼吸走到廢墟前，彎下腰伸出手扒拉了好幾下，也不過扒拉了一手的泥。

        韓恩富瘸著一條腿，帶著杜鵑從家里跑了過來，看到有人蹲在這，連忙嚎著讓杜鵑放開他，過來拽著韓淑蘭的手大吼道：“快走，別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呆著了。”

        韓淑蘭哆嗦著雙唇：“他們……”

        韓恩富面色一滯：“你們先走，晚些時候我會帶人回來找他們的。”

        韓淑蘭轉頭，看著不知何時趕過來的卷塵搖了搖頭。

        來不及了。

        卷塵懸浮在空中，低眉看著韓淑蘭被韓恩富拖著離開原地。他的手一揮，面前亮起一道光幕，顯現出韓家村眾人的名字來。

        所有人的名字都在光幕中滾動不已，他的指尖輕輕的滑過那些名字，最后停在某一個顏色暗淡的名字上，輕聲喊了一聲那人的名字。

        暗淡的名字脫離光幕，浮現在他的面前，他的手一揮就化作一堆光點。

        三聲過后，應聲之人從廢墟之中飛出，停在了他的身后。

        停在他身后的時候，那人還不忘掙扎喊著：“快救救我老伴，我老伴她還活著……”

        卷塵眉心印記一亮，身后的人面上的不甘和哀求瞬間變作木然，行尸走肉一樣的跟在卷塵的身后。

        卷塵在原地停了兩三秒，深吸一口氣，向著廢墟之地而去。

        他向前邁出兩步，瞬間就停在了被擠在縫隙之中茍延殘喘之人面前。

        被壓倒的房屋橫梁倒下，正好為她撐起一小片的安全區。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覆蓋在房屋上面的泥土開始順著縫隙慢慢的滲透了進來。

        這時候，那些泥土已經淹沒到了那人的胸口位置。只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就能將她徹底的淹沒。

        她仰著頭踮著腳尖，看了一眼在不遠處已經被砸的頭破血流的老伴，流著淚水用雙手死死的攀附著橫梁，以減緩自己被吞沒的速度。

        泥土一絲絲的吞沒她的腰腹，她的胸口脖頸，最后淹向她的口鼻。

        她抱著橫梁的雙手早已經被不停陷落的泥土分開，她只能徒勞的仰著頭，露出口鼻維持微弱的呼吸。

        外面的天色為什么還那么暗？她是不是等不到人來救她了？

        外面的雨一刻不停的繼續下著，泥水流淌的速度越來越快，漸漸淹沒她的口鼻，捂住她最后的生機。

        她早已看不見被掩埋的老伴，兀自睜著的雙眼，在最后一刻被泥土合攏。

        卷塵站在她的身邊，看著泥土穿透自己的掌心，眼睜睜的看著面前的人仰著頭停止呼吸心跳，最后化作游魂浮在半空。

        她這時候才看見守在她身邊的這個人，看清他的動作過后，滿懷感激的捂著臉道了謝。

        她走到自家老伴的身邊，再看陷在泥土里的那個人的時候，只覺得好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卷塵依舊保持著挖土的姿勢，良久才站起身，從光幕中選出那個新增的名字。

        不應該這樣的。

        明明最開始根本就沒有她的名字。

        韓淑蘭被韓恩富一路拖著往前走，也不管她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想張口勸上那么幾句，才一張嘴，就被澆了滿嘴的雨水。

        撐著的雨傘在大風肆虐之下，老早就被掀翻成一堆破布，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杜鵑不放心的拉住韓恩富，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黑洞洞的大山，連聲催促道：“快些走吧，別一會來不及了。”

        韓淑蘭掙脫不開，只得跟著他們往出村的方向走。

        韓家村再往前有一塊空地，是平日里他們曬各種剛從地里收回來的糧食的曬場，等韓恩富一行三人趕到的時候，曬場已經聚集了好多人。

        韓恩富一臉狼狽的走到人群中間，眾人自發的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最后的兩盞燈被人提在手上，在風中搖搖欲墜。眾人的目光齊齊的投向他們的村子，咬著唇保持著沉默。

        韓恩富看著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在心里默默的點了一遍人數，心里就是一咯噔。

        人太少了。

        還有那么多人怎么還沒有趕過來。

        他低著頭扭了一把衣服上的雨水，粗著嗓子道：“你們大家都還好吧，出來的時候都招呼隔壁鄰居什么的了嗎？”

        村民們這時候才緩過魂一般，許久，才有人無措的開口：“大隊長，你說這雨下的我們可怎么辦啊？”

        “全沒了。”

        “我剛才逃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隔壁家的房子被……”

        那人話才說了一半，就被父母一把捂住了嘴。不用聽下去，其他人也知道他沒說話的那半句話到底是什么。

        韓恩富撐著傷腿站直身子：“大家不要慌，等天亮了以后我們就能知道山體滑坡到底有多嚴重了。我跟大家保證，到時候我一定會把活著的鄉親們全部都救出來。”

        韓淑蘭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距離天亮，大概還有一兩個小時。

        有年紀輕的，問出了她心中的疑問：“他們能等到天亮我們去救他們的時間嗎？”

        眾人又沉默了下來。

        一時之間，韓淑蘭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此刻應該怪這無邊無際的大雨，還是該怪這樣看不清天日的黑夜。

        她仰著頭，雨水沖刷的她雙唇發白，就連眼睛都有些睜不開。

        她看著村子里瞬間亮起又熄滅的一道道紅色的光芒，一顆心沉了下去。

        他們那些人大概是等不到天亮了吧。

        那團光芒所到之處，卷塵又喊了誰人的名字呢？

        韓天明舉著被吹翻的傘撐在苗小云和韓益的頭頂，陳菊英擋在他身前的風口位置，踮著腳尖在人群中尋找起來。

        都到了這個時間了，韓恩貴和陳菊華怎么還沒有過來？

        又焦灼的等了半個小時，村子里再也沒有人走出來。

        她躊躇的在原地轉了兩圈，咬咬牙一把拉住苗小云：“小云，天明就拜托給你了。”

        顧不得兩人之間的隔閡，思來想去，這整個村子唯有苗小云能夠讓她稍安心的托付天明。

        她深深的看了苗小云一眼，在她點頭之后，才把懷里揣著帶出來的東西塞到韓天明的手上：“天明啊，這些東西你先拿著。媽去去就來。”

        說完這句話，陳菊英丟掉手里的傘轉身朝著村子跑了過去。

        韓恩富連著喊了好幾聲，瘸著腿根本就追不上她。

        陳菊英埋著頭，耳邊全是之前聽見的山體滑坡轟隆隆的聲音，身體都害怕的在發抖。

        腳下的步子卻是邁的越來越快。

        之前天明求苗小云的那些話她在房間里全部都聽見了，這些天小云沒到她家來，她心中已是有數。

        韓恩貴是治好天明眼睛的最后希望了，她不能夠讓天明的希望就這樣被掩埋。

        還有陳菊華，她不能就那樣什么都不做的干等著。除了天明，她的親人只有她了。

        無論愛憎，總是能讓人生出無限的力量。

        陳菊英的腳步越來越平穩，顫抖的身體也越來越挺直。她重新把被雨水淋的濕噠噠的頭發一把捆在腦后，朝著韓恩貴家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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