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洛之蘅在原地足足愣了半晌,直到南境王跑得連影子都摸不著,才不得不相信:
——她的阿爹,素來疼她入骨的南境王,為了逃離王府,居然不惜在她面前故意示弱,來博得她的心軟。
一時之間,洛之蘅不知是該心疼被阿爹欺瞞的自己,還是該心疼被太子嚇到落荒而逃的阿爹。
她無奈地嘆了聲氣,理了理思緒,打起精神回到寢居。
兩個侍女在院中各自忙碌,見她回來,齊齊將她迎進屋。
“郡主怎么這時回來了?”
午后陽光正烈,盡管尚未入夏,但洛之蘅一路走來,仍舊沁出一層薄汗。平夏擰干濕帕的水,邊小心地幫著她拭汗,邊不解問,“管家不是說郡主要同崔公子鑒茶?”
太子是微服來到南境,他有意隱瞞,南境王和洛之蘅自然不會將他的身份傳揚得人盡皆知。
即便是她的貼身侍女,為免節外生枝,也一并瞞下,只說遠客是王爺至交家的小輩,姓崔,來南境出游,要在王府住上一段時日。
洛之蘅正捧著杯盞喝水,沒空作答。
半雪笑著猜測:“郡主一大早就被來來往往搬行李的動靜吵醒,又忙碌了大半天,眼瞅著倦怠不已。王爺向來心疼郡主,哪會忍心一直把她拘在花廳,定然是放郡主回來早早歇息了。”
“……”
洛之蘅喝水的間隙,眼神復雜地朝半雪望過去。
半雪一頓:“奴婢可是猜錯了?”
“阿爹逃了。”洛之蘅語調沉重。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不解其意。
洛之蘅擱下杯盞,言簡意賅地將原委敘述出來。
她語調輕緩,聽上去無波無瀾,顯得很平靜。
兩個侍女卻心緒起伏。
隨著洛之蘅的講述,神情從起初的好奇到半信半疑,再到面對如山鐵證無法辯駁的震驚……
五彩紛呈,復雜極了。
半雪難以置信地低喃:“……王爺居然真的拋下小郡主溜之大吉!”
平夏也難掩驚訝,發自內心地問:“崔公子的性子,原來這般刁鉆促狹?”
明明早間遠遠一瞧,是位豐神俊朗、玉樹瓊枝的翩翩公子……
“以貌取人,其弊甚矣。”洛之蘅輕嘆著作結。
誠如半雪所言,她今日醒轉得早,雖然只在府中游走,但太子踏入府中短短兩個時辰,她始終提心吊膽,又幾經波折。折騰下來,愈發的心神俱疲。
略說了會兒話,便覺得倦意上涌,精力不濟。
兩個侍女服侍她到內間午歇。
半雪瞧著她的倦容,心疼不已地道:“崔公子到咱們府上才兩個時辰,王爺就招架不住逃了,郡主也累得不輕。往后就您一個人,如何能應付得來?郡主就不能學學王爺,也一走了之?偌大的南境王府仆從無數,伺候崔公子一個人,也不算怠慢了。哪能讓您千金貴體,日日圍著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生公子打轉。”
區區南境王郡主,如何能同萬金之軀的儲君殿下相提并論。
這話不足為旁人道,洛之蘅微不可查地嘆了聲氣,避重就輕地道:“畢竟是阿爹至交家的小輩,初次登門,總要盡到地主之誼,不妨事的。”
半雪嘴唇翕動,還要再勸。
平夏急忙按住她的手背,朝她搖頭。
半雪只好止聲。
“郡主,”平夏憂心忡忡地問,“這位崔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
洛之蘅一愣,這倒是問住她了。
先前阿爹只是說來人是太子,至于因何而來,留宿多久,一概沒有提及。
想了片刻,洛之蘅搖頭道:“等過兩日空閑下來,讓管家去大營問問阿爹。”
原還期待著崔公子只是小住些時日,早早地走了,郡主和王爺也不必日日如臨大敵。
可如今王爺沒有明說借住的時日,崔公子又攜帶著車載斗量的行李……
種種跡象,分明是要長住的架勢。
平夏擔憂得眉心都要蹙成“川”字。
洛之蘅反倒是不甚擔憂,儲君習天下事,肩挑社稷百姓,哪能在南境王府的方寸之地久留。
她輕笑著安撫:“不必擔憂,他應當不會久留。”
平夏和半雪對視一眼,勉強笑了笑,沒再出言。
洛之蘅睡了大約一刻鐘,養足精神就起身,并不貪睡。
太子一行遠道而來,想必舟車勞頓。就算要陪他游玩,也不急于一時。
她沒有去打擾,太子亦沒有派人來請她。
洛之蘅于是樂得清閑,尋出本佛經開始抄錄,權當養心性。
她做起事來一向專注,很快便全神貫注地沉浸在習字中。
及近黃昏,綢緞般的晚霞懸在天際,給素凈的宣紙蒙上層若有似無的煙色。洛之蘅這才擱下筆,揉了揉酸澀的手腕,問:“幾時了?”
“申時末。”半雪替她收著紙筆,問,“郡主是要現在用膳,還是再等等?”
“時辰不早了,吩咐膳房擺膳吧。”洛之蘅起身往內間走,準備換件衣裳,又提醒道,“記得讓人將崔公子請到膳廳。”
聽到將自家郡主害得神思俱疲的罪魁禍首,半雪面上的笑意頓時收起,耷拉著眉眼。
洛之蘅哪能不知道,半雪是在為她鳴不平。
只是這畢竟是太子遠道而來的第一日,避而不見,全然不是南境王府的待客之道。
這般想著,她提醒道:“去吧,別怠慢了客人。”
半雪不情不愿地“喔”了聲。
洛之蘅和太子幾乎同時抵達膳廳。
兩人前后腳進門坐定,洛之蘅客氣地請太子執筷先動。
太子視線脧尋一圈,問:“叔伯呢?”
“大營軍務繁雜,副將來請,阿爹抽不開身,便先回了大營。”
太子了然地頷首,神色不改,不知道信沒信她的托辭。
洛之蘅想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想起他們二人午后的爭執便是因著她沒忍住多看的那幾眼,頓時心生踟躕。
權衡片刻,還是忍下了探究的想法。
總歸阿爹確然是去了大營,太子縱然再神通廣大,也不能親自跑到大營,將阿爹案頭的軍務一樁樁地檢查一遍。
信與不信都沒有大礙,她何必再去給人留下話柄。
洛之蘅心中稍安,默不作聲地陪同太子用膳。
南境王府不重規矩并非是虛言。
從古至今,世家府第用膳時多有侍人隨侍,以便及時伺候。
但南境王行伍出身,不興這套。洛之蘅雖然食用精貴,同仆從相處起來卻隨和,更加不需要人伺候用膳。
是以膳廳中沒了南境王從中調和的絮叨聲音,安靜到筷著擊碰的聲音都仿佛驚雷炸響。
這樣落針可聞的氣氛里,連呼吸似乎都不敢大聲。
洛之蘅筑起十二分的警惕,謹慎地減少同太子四目相對的情形,克制著自己不去朝他看。
大約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別處,她進膳的動作極為遲緩。佳肴入口,卻食之無味。
“洛之蘅。”
靜寂的氛圍被一聲輕喚打斷。
洛之蘅下意識抬首,垂著眼問:“殿下有何吩咐?”
人前“阿兄”,人后“殿下”。
太子心下冷哼,卻也沒在此時計較她的刻意疏離,只聲音平平地問:“孤是長得丑絕人寰,不堪入目嗎?”
洛之蘅不明就里,卻還是誠實搖頭:“殿下風姿卓越,鮮有人及。”
“是無人能及。”太子認真糾正。
洛之蘅:“……”
不過太子此番挑起話題的目的不在于此,他沒有糾纏,開門見山地問:“孤既然不丑,那你為何一個晚上都不看孤?”
洛之蘅愕然抬頭。
正對面的太子早已擱下筷著,低垂著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神幽深如墨,蘊著她瞧不懂的情緒。他一只手閑閑搭著扶手,好看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許不悅。
一副興師問罪的架勢。
“……”
洛之蘅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午間時多看了他幾眼,就此引發爭執;晚間時痛定思痛,改過自新不去看他,居然還要遭質問。
她是修身養性久了,以至于和時下的風尚脫節了嗎?
怎么現在的年輕人這么難相處?
太子定睛瞅著她,滿臉寫著“打破砂鍋問到底,不達目的不罷休”,勢要從她這里要一個答案。
洛之蘅忍了幾忍。
沒忍住。
她牽了牽唇角,笑意寥寥,禮貌出聲:“小女以為,少看殿下幾眼,便不會再度冒犯殿下,以至惹您不悅。”
太子沉默片刻:“你在為午間的事生氣?”
雖然是詢問,可卻難掩篤定。
洛之蘅微微抿了下唇。
若說不曾生氣,定然是違心之言。畢竟即便是她,也沒法在平白無故遭人冷臉的情形下還泰然以對。只是一下午過去,午間生出的氣惱早已煙消云散,此時故意提及,也不過是不想繼續忍氣吞聲而已。
更是不想太子覺得她柔弱好欺,得寸進尺。
她生得美,顰笑間自帶出塵天真的稚子無辜之態。
出神時眼睫輕顫,微垂著頭,落在旁人眼中,頓時變了個味道。
太子看著她委屈不敢言的弱勢,眼神微閃。
洛之蘅想好應對之詞,話到嘴邊,忽然聽到太子先一步出聲。
方才還冷言質問的聲音,此刻難得溫和:“……午間時率性離席,朝你冷臉,非我本意。孤以茶代酒,給你賠罪。”
說著仰起頭,將杯盞中的茶一飲而盡。
洛之蘅微愣,還未回神。
太子已然重新望過來,話鋒一轉,道:“不過午間時孤并非是同你生氣。”
洛之蘅下意識問:“那是因為什么?”
太子握緊了杯盞,面色變了幾變。猶豫許久,心不甘情不愿地吐字道:
“孤委屈。”
洛之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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