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劉府

        燈油燃盡，雞叫三聲的時候，劉家的大小姐文箏才從案桌上的賬冊書頁中抬起頭來。她疲倦地打了一個哈欠，素手揉了揉眉心，接而放下手中沾了朱砂的細尖羊毫筆。

        此時晨光熹微，文箏喊了聲在外候著的侍女進門，洗手凈面的功夫還不忘吩咐廚房開始準備今日的吃食。

        “大小姐，您不休息一會嗎？都熬了一整晚了，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吃得消啊。”青雀接過文箏潔過面的帕子將它晾在洗漱臺的架子上，出聲問道。

        “不妨事，現在先套馬車去文昌街，你到門房吩咐一聲。”文箏聲音沙啞，不容置疑地開口，將衣裳儀容穿戴整理好。

        青雀只好點頭，領命先去了門房。

        文箏出門之前瞥見妝鏡中的自己眼底稍許烏青略顯疲色，輕嘆了口氣，用食指往脂粉盒子沾了些粉末細細地敷在眼底。

        正午，烈日當空。

        青雀立在馬車外撐起油紙傘，迎上剛踏出商鋪的文箏替她遮擋陽光。

        “大小姐，端午將至是否要給城南老太太家里買點東西過去看望看望？”青雀將文箏扶上馬車，收了油紙傘，站在一旁問道。

        “看望就算了，置辦點禮品送過去便可。”文箏閉上眼睛，疲憊地靠在馬車的車廂后邊。

        “這會不會不合禮數，萬一又被那家人到處說道”青雀有些為難。

        “老太太可不想見我，我又何必眼巴巴地跑過去討人嫌？”文筠淡淡地開口，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

        “是，青雀知道了。”青雀點點頭，知道大小姐是說一不二的性子也沒再聒噪，只安安靜靜地候在一旁。

        老太太是夫人的母親，大小姐的外祖母。看似面善和藹，實則待人嚴苛古板，丈夫去了之后一直隨長子住在一起，同女兒家交往并不多。只是老爺小姐孝順，逢年過節都要上門拜訪噓寒問暖的。可這次大小姐被王家退婚，老太太舅老爺那家不僅不體諒還多番奚落，大小姐知道后怕是傷透了心才不想上門。

        “青雀，去杭城的行裝整理好了沒？”文箏在假寐中突然出聲，向一旁的青雀詢問道。

        “回大小姐，都備好了，回去牽了馬就可以出發。”青雀低眉順眼，趕忙回答。

        “嗯。”文箏應了一聲，表示已經知道就不再做聲，只覺得近日來都沒休息好腦仁疼得發暈。

        好在去杭城的路上可以好好歇息幾日，于是今天一大早便將鋪子里的事交代清楚，回府之后吩咐了管家下人就立刻踏上了前往杭城的路。

        上虞，祝家莊

        祝英齊遠遠地就見自家的大哥守在家門外，看到自己回來連忙迎了上來。他“吁”地一聲將轡頭勒住，翻身下馬。

        “英齊啊，你可算回來了。”大哥面色焦慮像是等候了許久。

        “大哥。”祝英齊將馬交給下人，扶著大哥的肩膀頷首示意。

        “英齊，你快去看看娘，她”說著無奈地搖了搖頭。

        祝英齊一聽下意識地著急，隨后像是想起什么只苦笑兩聲，卻沒有接話。

        他心里清楚，母親從自己被良玉逃婚毀親，英臺女扮男裝到尼山書院求學之后，就開始四處張羅著要給自己再相看一門親事。威逼利誘不成就開始裝病博同情，三天一頭疼五天一腦熱，軟硬兼施磨得他實在無可奈何。

        “大哥，你也知道我一回來被娘逮住了肯定又要讓我瞧西家姑娘東家閨女的，你可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啊。”祝英齊說著就要往外走，還沒邁出腿就聽見一道威嚴的女聲響起。

        “站住！”

        祝夫人遠遠地叫住祝英齊，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走路的氣勢迫人直叫他心里擂鼓。

        “娘。”祝英齊見狀，知道自己實在逃不掉了。只好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朝自家的親娘行了個禮。

        “怎么，叫你回家就是讓把你往火坑里推？現在你眼里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娘？！”祝夫人將衣袖重重地一揮，目光不豫地盯著祝英齊。

        “娘，我不是這個意思。”祝英齊忙出聲解釋。

        “你也老大不小了，一直不成親總在外邊晃蕩像什么話？！反正無論如何，今年這親事你是一定要給我定下來！”

        祝英齊聽了自家親娘下達的最后通牒，苦著一張臉瞪了一眼裝無辜的大哥，而后認命地被自家娘親提去相看親事。

        “你看看，這李家小姐，品貌才情皆是不錯的，還有張家的三姑娘……王家的表小姐上次你也見過可合眼緣？要不再相看一次……”祝夫人拿著媒人的畫像冊朝祝英齊殷勤地介紹。

        “娘……”祝英齊無奈地扶額，眼珠一轉突然拍手說道：“大哥前幾日訂了一批貨要走，我得去幫他照應一二就不多留了。這冊子您收起來，等我回來再說！”說罷還不等祝夫人開口就立刻起身腳底抹油一般溜之大吉。

        ……

        文箏是從來不相信戲文里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的套路戲碼。

        可事實最會打人臉。

        當攔路賊匪的飛刀千鈞一發之際被她身前的男子擋住的那一瞬間，透過攬住她腰間的手，文箏還是感受到了胸腔內極為短暫的怦然心動。

        她不可以避免地紅了眼眶與耳廓，前者是因為驚懼后者是因為羞赧。在意識到自己突然出現的悸動，她面上不顯不斷地安撫自己默念沒什么大不了，但過了一會她就發現并沒有什么作用，只能無力在心里暗罵：劉文箏，你不爭氣！

        救了她的公子帶著一支不小的商隊并且里邊的伙計個個精明強干，不一會除卻幾個漏網之魚，其余的賊匪立馬就被制服并且迅速綁起送官。

        祝英齊出手相救時并未想太多，正巧碰上路見不平俠義相助罷了，他出手也不是奔著別人的回報去的。

        只是……那馬車里姑娘，雖僅驚鴻一瞥，可他還是記下她的容顏。明艷而端方，白璧無瑕，國色天香，描繪美人的詩作里大約西子洛神堪能比得上。

        那真是個很美的姑娘，他想。

        祝英齊到得實在很及時，文箏清點了人馬財物發現并沒有損失什么心底更是感激。

        畢竟是救命恩人，文箏也不是扭捏的女子，大大方方地行了謝禮表示自己一定會回報這份恩情，只要不違背良知律令無有不從。

        商隊里有的伙計聽了文箏的話開始起哄，英齊少爺未有婚配，姑娘若是有意真想報答不如來做祝家莊的少夫人。

        祝英齊聽了這話轟得紅了一張臉，憤然地要跟著起哄的伙計閉嘴而后慌忙向文箏賠禮表示自家伙計太過失禮姑娘莫要怪罪，自己不是挾恩以報的人，方才出手不過仗義相助舉手之勞而已。

        祝家莊？文筠略一思索，抿唇笑道自己并不在意。

        她初初接觸生意，碰了不少壁才有一點盈利，而祝家莊正是首屈一指的商賈巨富，絲綢瓷器，糧草車馬幾乎哪哪都有門路和生意。

        或許不能就這樣錯過才好。

        她承認，她起了私心。

        因著車馬受驚不能載貨拉人為由，祝英臺主動提議可以到先回祝家莊休整好了再上路。文筠掐著時間算，嗯，不會遲了給筠娘過生辰，妥了。

        祝夫人見自家小子帶了姑娘回來是詫異的，難不成自己給他找得不滿意所以就主動去尋適合的姑娘了。不過半路救回來的姑娘終究是來路不明不太妥當，在未見過文箏之前祝夫人這樣認為。

        因著八少爺突然帶了個姑娘回來祝家莊上下都傳遍了，祝夫人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特地設宴款待，此時，祝家老小幾乎都在宴席上。

        文箏大方地應對來自祝夫人祝老爺以及祝英齊七個哥哥嫂嫂等人打量的目光，在宴席上表達了自己的謝意和叨擾的歉意。

        只不過，如果不要非得把她和祝八公子湊到一起，她應該會自如很多。

        “見了鬼啦，英齊這小子眼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祝老爺最是愛重自家夫人被管教得服服帖帖，是個十足的小男人，此時正趴在自家夫人耳邊耳語道。

        “我也覺得奇怪，還以為是他請回來敷衍我們的，結果我問了，彭城劉家，官家小姐呢。”祝夫人也悄悄回應。

        “官家小姐，還長得漂亮又賢惠能干，怎么就看上英齊了？”祝老爺嫌棄地看了一眼自家小子。

        “嘖，就不能盼著點你兒子好？我聽說這劉小姐早有婚約，后來又被退婚了。”祝夫人不滿地開口，而后又壓低了聲音。

        “退婚？”祝老爺眼神一變，驚訝地開口。

        “與她沒關系，是對家的錯婚前不檢點和ji子私奔，這劉小姐是被牽連的。可惜了，這么好的姑娘。”

        “那正好，讓她來當咱們媳婦如果能和英齊湊成一對，那就是咱們白撿了一個大便宜。”祝老爺兩手一拍，欣然決定。

        “說得正是。”祝夫人認同地點點頭，說著一邊朝文箏笑開花一邊給她夾了一個雞腿。

        文箏受寵若驚地連忙接過，只覺得祝家的兩位長輩看著自己笑得慈愛到有點瘆人，像是在算計些什么。

        祝英齊頭疼地扶額，好歹是親兒子，自家爹娘在盤算著什么自己還能不清楚么？

        想到這他不由得偷偷瞄了一眼文箏，見她并沒有表現出尷尬的態度才稍稍放下心。

        說實在話，他是佩服這個姑娘的。

        自己備了行李車馬上路去看望遠在杭城的兄弟，路上突遇劫匪也不驚慌而是冷靜地斡旋，被自己救下后也不哭鬧而是禮貌地表達謝意，即便是唐突地邀請至他家中也能與一大家子人落落大方地相處。

        姑娘是個好姑娘，至于男女之間那點旖旎的念頭他是一點沒有……

        或許吧？

        祝英齊莫名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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