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京生出身寒門，無品無才，在尼山書院眾學子中并不起眼，更稱不上什么人物。

        但他趨炎附勢，與王藍田這一類目中無人蠻橫無理的所謂名門望族走得極近，也算是臭味相投，如蟻附膻。

        最近這人不知患上什么毛病，從前便聽說他有夜里夢游的癔癥，現在竟然連白日間也頻頻發作起來，像只幽靈般游走。湊近了仔細聽他嘴里還念念有詞：什么小玉，對不起，什么不告而別，狠心棄他而去……如此一來實在令人費解。

        王藍田前些日子剛被彭城劉家來的人狠狠教訓了一番，心中正憋著口氣，亟待報復又實在找不到時機。

        惡人自有惡人磨，王藍田是個紈绔，見到秦京生這個狗腿子犯病，眼煩得屢次將氣撒在他身上，本來就三魂七魄丟了大半的秦京生被王藍田一磋磨更不成人樣。

        可惜王藍田并沒有輕易善罷甘休，上次谷心蓮被賣進青樓就是他作的陷阱，谷心蓮那個不知好歹的卑賤女人跟老酒鬼陶淵明倒是溜得很快，本打算誆騙她賣身青樓以后再好好折磨，結果卻被梁山伯和祝英臺兩個攪事精救了出來不說，還讓他們因此評上品狀第一！

        怎么想怎么來氣，梁祝的運氣還真是好得很，讓他白費力氣不說還給別人做了嫁衣！王藍田滿肚子壞水，正想著該用什么法子報復回去，結果主意沒想到，竟讓他無意撞見馬文才與文筠告別的場面——

        馬文才一路送文筠離去，把父親馬太守留給自己的坐騎，一匹健壯高大的赤色寶馬牽給了她。文筠收拾出的行李，掛在小珊、馬統以及馬文才身上，唯獨她身上沒有一件。

        文筠本想伸手去夠馬文才背著的包袱，卻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經此一別，再見又無定期。只怕一日不見便思卿如狂，我真恨不得能與你一起走……”

        俊朗的少年郎神態悵惘，低聲嘆氣，手指無意識在她掌心里輕輕畫圈。

        文筠被他婆娑的動作撓得發癢又舍不得放開，反手攥住馬文才不安分的手指，抿起嘴唇略微側頭思索，然后很是一本正經地認真分析道：“唔……也并非不可以，只是你不請自來，我阿爹很有可能會直接把你趕回來。”

        “……”馬文才啞然失笑，無奈抬手去捏捏文筠臉上的軟肉，直嘆她這個不解風情的小女子。

        “我的筠兒呀，你就不能表現得不舍一些么？”

        一哭二鬧，撒嬌賣癡，垂淚泣涕，不論什么表現至少能證明出她心里有他，哪怕再夸張一點至少能讓他就此安心。

        “我很不舍啊�！蔽捏薜纳袂橐琅f認真，難道她看著不像么？

        相比較于馬文才的無奈和文筠的平靜，馬統和小珊之間感情倒是顯得熱烈很多。究其原委不過是馬統給了人小姑娘許多吃食，果脯點心裝得滿滿一口袋。有這一堆吃的比什么肺腑之言都要貼心，差點把小珊感動壞了。

        “嗚嗚……馬統，你真好！”小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知道我要走了，你還是有點良心的�！�

        “……”后半句話可以不說！馬統滿腔情緒突然梗在胸口化為氣結。

        文筠好笑地幫小珊擦拭淚珠，提醒半大的姑娘趕緊看顧好行李，一會馬車就到。

        女扮男裝也要有頭有尾，文筠脫下院服換上來時曾穿過的月白色男裝。曾經的小女孩身量已經舒展開來，體態窈窕曼妙，婀娜蹁躚，猶如一顆飽滿誘人的果實，引得人垂涎。

        “一定要想我，文才哥哥！”

        未及走遠，文筠粲然一笑，眉眼彎彎。在馬文才還沒反應過來之時，蜻蜓點水般飛快觸碰到他的唇上，鼻尖芬芳掠過，唇上的柔軟芳香又立即消散。

        “等、你、來、娶、我、哦�！�

        文筠本來已經背過身緩步離去，忽而腳步一頓，又轉過頭來張了張嘴，一字一頓從口型可以模糊辨別出她的話語。

        馬文才自然看出來了，笑意便從眼里溢出，低聲的呢喃從嘴里吐出，

        “我會的�！睖厝岬难哉Z飄散風中，伴著已經遠去的身影漸漸消失。

        ……王藍田在不遠處目睹了一全過程，一時間震驚到失語，想起馬文才眼中膩到讓人雞皮疙瘩掉一地的深情，他嚇得一哆嗦連忙清醒過來。

        劉文筠就這么走了？

        這走得也太快了吧？！

        明明學期未滿，難道他不評次第等級了？

        ……白瞎他那么好的品狀排名。罷了，自己才沒心思管這對斷袖的閑事，算那劉文筠運氣好，不然非得讓他倒大霉！

        都說彭城劉公子溫良知禮，君子如玉，但他王藍田卻嗤之以鼻。

        成天裝作一副善良的老好人模樣，長得就是個小白臉娘娘腔，巴結依附于馬文才，賣乖討好的面目讓人不齒。也不想想馬文才真是個什么好東西么？偏偏就有那眼瞎了的當寶貝似的天天形影不離，恨不得長在人身上。

        呸，真讓人惡心！王藍田受的內傷還沒好，一動氣五臟六腑就如同火燎般灼痛難忍，也因此對文筠的仇視就更深一寸。

        王藍田癟了癟嘴正要離去，轉身之際，一道不可忽視的凌厲目光突然射向自己。慫包似的廢材察覺后戰戰兢兢地回頭，就見馬文才眸色郁郁沉沉，全然不見上一刻的溫柔似水。

        “你在這里干什么？”馬公子揚起下巴，毫不掩飾身上的鋒芒，厲聲質問。

        “馬，馬公子，”王藍田怯怯地縮回脖子，磕絆掩飾：“我沒干嘛啊，正巧路過，路過……”

        馬文才看著王藍田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郁色更沉，生生將方才與文筠分別前與現在割裂成兩個人。

        他說過的，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馬文才可從來不是什么仁慈的好人、善人。

        ……………………

        “——哎，就這樣走了還真擔心他……”

        文筠心里念著馬文才，還沒離開多遠就在下山路上頻頻掀開轎簾往回望。

        馬文才曾說過只守著她一人，她也并不懷疑心上人的忠貞。只是現在自己離開了，又擔憂以文才兄脾氣秉性很難不與人起摩擦沖突。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文才兄性子偏執陰鷙，

        但她認為，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即便馬文才有缺點，在文筠眼里也是十分可愛。但古往今來，恃才傲物的人下場多半凄慘……所以她一直努力維系文才兄與梁祝等學子們的關系，只愿能好好度過讀書時的光陰，希望她不在的最后一段日子，文才兄與書院里的同窗們能相安無事。

        “小姐泥當興什么呢？”

        小珊已經拆開馬統給她包在紙袋，現在正津津有味地品嘗里面的點心，因為糕點實在太合她胃口，被塞得滿嘴費力咀嚼的小姑娘含含糊糊地開口。

        文筠笑了笑，放下簾子�！皼]什么，只是有些想他了�！�

        “唔，”小珊費力咽下后，開口促狹她的小姐，

        “小姐你才剛離開呢就惦記著馬公子，回彭城后不得相思入骨，泛濫成災呀～”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我喜歡著他便忍不住時時刻刻都惦記，”文筠耳邊微微泛紅，回過頭，故作嗔怒地拿起糕餅整塊塞進小丫鬟嘴里。

        “小丫頭片子什么都不懂還這么多嘴，快吃你的點心！”

        小珊被文筠堵住嘴，只怕自家小姐將要惱羞成怒于是不敢再吭聲，在一旁安安靜靜啃她的點心。

        文筠面對滿心滿眼都是吃食的小珊，很難想象她一個天真單純的小女孩能一直陪伴自己不離不棄，委屈受苦女扮男裝在書院求學近三載。

        想不到短短兩年多的時光，比起從前在彭城的日子卻實在豐富太多，她不用仰著頭看墻外的雀飛鶯啼，而是可以隨心所欲學習明理。

        左太沖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劉文筠雖沒有大志向，可也希望胸襟曠達，識聞通透。善惡、好壞、正邪，曾經蒼白模糊的觀念幸得這一趟求學之旅才有所體悟，下山尋陶先生也好，不得已闖青樓也罷，這些來到書院后才有的奇幻遭遇，讓她真實又深刻地接觸到世間百態。

        世態紛亂，四方動蕩，時局不安，在此之下一個女子又或者說一個人怎樣才算活好這一生呢？

        與自己不約而同，做出男扮女裝這等驚世駭俗舉措的祝英臺；不讓須眉，博學廣識的才女謝道韞謝先生；賢淑溫柔，善解人意的師母；嫻靜文雅的蘭姑娘、活潑可愛的小蕙姑娘，還有張揚卻脆弱的郡主司馬娉婷、癡心錯付身不由己的花魁玉無暇、勤快干練的蘇大娘……

        她們有著不同的身份地位，年齡閱歷，有著屬于她們自己的不同的活法。

        至于文筠，她的愿望很小很小。只希望活好當下，充實幸福，身邊人無痛無災，平安喜樂。

        ——

        飄飄忽忽的想法隨著晃晃悠悠的轎子一路沿著來時路歸去。

        待轎攆車馬行至山下，文筠在等待渡船時見到了祝英臺的八哥。

        奇怪，祝八公子怎么會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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