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過州縣踏看稼禾好 大槐樹…
鄧知府打算先往襄陵縣,沿汾河西向北過鄉(xiāng)寧、吉縣、隰州;再過汾河,在洪洞縣停留兩日返回,這幾個是納糧大縣。
一行人順官道向南,戶房操辦農(nóng)桑的鐘副主事與知府騎馬并行。
鐘副主事叫鐘鳴岐,南京鳳陽府人,三甲進(jìn)士出身,中規(guī)中矩做官十幾年,沒得過賞識,也沒出過什么過錯。
鄧知府:“上次去冶鐵所是你陪著本府,這次巡視還是你相隨。”
鐘副主事:“屬下本是農(nóng)桑副主事,有時兼任其它。”
鄧知府:“我知戶房諸事繁雜,想做成事不易,不過只要盡力,總不會差太遠(yuǎn)。”
鐘副主事:“大人,我平陽稼禾以汾河、府城為界,汾河之東、府城之北為麥,之南為粟;汾河之西、府城之北為麥,之南為稻。”
鄧知府:“何以如此?”
鐘副主事:“皆因地勢。旱田種粟,水田種稻,水旱相間種麥,城周邊雜以菜蔬供城中日常。”
鄧知府:“無論稻麥,多產(chǎn)些糧心里才安。依鐘副主事之見,關(guān)鍵何在?”
鐘副主事:“大人,無非一個水字。”
鄧知府:“我們守著汾河,謀劃好一個水字能有多難?”
鐘副主事:“雖守著汾河,卻是近水河岸能得些益處,其余若無泉水便是旱田。”
到達(dá)襄陵縣境,立在東岸渡口,對面就是去年新筑的嶄新堤壩,鄧知府心情大好。
“我們?nèi)魏笮陆ǖ拇迩f看看。”
刑房梅副主事昨日就安排好了船,兩條船渡了五、六趟,方將鄧知府一行全渡過岸。
鄧知府見壩下新建的村莊,土房、土院已成模樣,壩背坡上種的楊柳已披滿綠葉,很是滿意。
在壩上來回踱幾步,一邊是流淌的汾河水,一邊是翠綠的寬廣良田。
看著自己操辦的成就,鄧兆恒心里有些得意,背著手默默享受著不說話。
一行人馬站在堤上很是顯眼,壩下流民村里的人望見了。
這些人對官家人不陌生,老幼、婦女紛紛出來看熱鬧。
有的認(rèn)出了鄧知府,便跪下磕頭,大老爺、大恩人地喊著。
鄧知府一行被人群簇?fù)碇M(jìn)了村,挨著壩的田地都劃給了這個村。正在田里勞作的人們望見這個陣勢都往回趕。
南北向的土路,兩邊是高的土房或矮的窩棚。
鄧知府進(jìn)了一家新蓋的土房,家徒四壁,一個盛水的瓦缸、一口鐵鍋、幾只粗陶碗、炕上一堆爛棉絮。
嘆了口氣出來,“好歹有個遮風(fēng)避雨的家,有口熱飯吃。但似這樣還是經(jīng)不起折騰,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又得去當(dāng)流民。”
對鐘副主事道:“這里人口無半點(diǎn)積蓄,凡拆窩棚蓋新房者,由戶房出木料。”
工房任副主事道:“大人看,此處緊貼河谷,隆冬時北風(fēng)順河而下,這村一下就吹透了。若在村北筑一擋風(fēng)堤,一可使大壩更堅實(shí),二可使村莊免受北風(fēng)之虐。”
鐘副主事接道:“恐要農(nóng)閑之時才能興土,到時我們再一起來看。”
鄧知府一行人上馬出村,有那上些年紀(jì)的,燃香摟土插上,全村人磕頭送別。
鄧知府回望一眼,眼圈兒有點(diǎn)兒發(fā)紅。
他自視算個有為的能吏,而改變區(qū)區(qū)幾百人的處境卻如此之難,所謂“丈夫貴兼濟(jì),豈獨(dú)善一身”,可又有誰知其中之味啊。
邊走邊看,鐘副主事道:“大人請看,襄陵大部低洼,與汾河水持平,故此地宜種水稻,只有少數(shù)高地種麥。無天旱之憂,唯憂水澇,故每一塊田的禾苗都出的整齊,襄陵地界不大,畝產(chǎn)卻排名前頭。”
鄧知府:“鐘副主事每年都來此巡視?”
鐘副主事:“每年春種之時,屬下帶人到鄉(xiāng)下,走村串巷,田間地頭,敲鑼催耕,發(fā)現(xiàn)撂荒地塊,必傳來鄉(xiāng)里長老問個明白。平陽府地廣,遠(yuǎn)處州縣,得三、五年才去得一回。”
襄陵高知縣五十來歲,面白、溫潤的小個子,帶著縣丞幾人將知府一行迎進(jìn)縣衙,眾人坐于大堂邊飲茶邊談。
鄧知府:“高知縣,防洪壩筑成之后,壩之西荒地變良田,去年你縣收成增了多少?”
高知縣:“承大人恩澤,去年增收稻谷近五千石。”
鄧知府:“筑這堤壩,各房都出了不少力,今日飯間,你就敬幾位副主事各三大杯。”
高知縣:“大人,莫說三大杯,就是十大杯也難表我縣感激、敬佩之情。只是屬下常常一大杯就倒,顧不得后面了。”眾人哄地一聲笑了。
席間,鄧知府問起糧賦之事。
高知縣說:“諸位大人,本縣水足地肥,百姓一般年份無溫飽之憂。但人多地狹,若以人頭論,在平陽府卻也算不上富裕,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爾。”
鄧知府:“我聽鐘副主事講,襄陵乃十年九豐之地,今年如何?”
高知縣:“回大人,筑壩之前恐有澇災(zāi)不敢定論,今有堤壩護(hù)佑,產(chǎn)糧應(yīng)不低于去年。”
鄧知府:“我要的就是這話,明日北上赴鄉(xiāng)寧縣。”
次日臨行,高知縣送上一百兩盤纏,道:“微薄銀資,充作大人與諸位大人一路茶水,請笑納。”
鄧知府知道,身為一縣父母,若公私分明,怕是全家連吃肉都要省著;若是想往腰袋里貪,那銀庫就是自家的;家藏十萬,縣庫卻只有幾十兩也是常有的事。
這次收他一百兩,下次就會送一千兩,此風(fēng)不可長。
便道:“身為父母,經(jīng)營一縣百姓衣食,實(shí)屬不易。我等一路視察,有各州縣招待,無甚耗費(fèi),我且收下十兩心意,余下充入縣庫,要緊之時百兩也能救急。”
高知縣就是千兩也拿得出,但他對鄧知府這個人拿捏不準(zhǔn),怕貿(mào)然送了一注銀子,反招來對方警覺與審視,先用一百兩探一探。
一百兩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眼下世風(fēng)也沒必要裝,看來這個知府不怎么愛銀子。
鄧知府率屬下沿汾河西岸官道北走,過鄉(xiāng)寧、吉縣、隰州,沿途所見田地都種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只余窄窄的田埂。
隰州的西山里居然出了土匪,雖已經(jīng)剿滅,但平陽這個豐糧之地,土匪從何而來,由何而起?這讓鄧知府很不解。
知州道:“本州田地多為大戶所有,有十戶九佃之說,剩下的當(dāng)長工。有不甘為大戶勞累的歹人,便白日藏匿,夜間出來游蕩,干些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
鄧知府:“可有應(yīng)對之法?”
知州道:“這些大戶雖佃租高了些,卻與佃戶兩下自愿,且無地戶仍有增長,屬下一時想不出應(yīng)對之策。”
鄧知府:“糧賦能否按期征完?”
知州:“屬下到任后,尚未有過拖延。”
鐘副主事道:“大人,挖石炭的役夫可否從此地多征些,只要高出租地所得,想是有愿意去的。”
鄧知府:“倒是個辦法,今年秋糧收罷,工房、戶房一起操辦一下。”
從隰州過河往洪洞,岸邊農(nóng)商往來不絕,有挎著籃子賣吃食的,還有一人蹲在路邊,面前多半籃手指長的小銀魚。
見官府的人過來,人們紛紛避讓。
梅副主事望見那個賣魚的,便給了隨從一錢銀子把魚買了過來。
說:“這魚我先前來此督案時吃過。順河水下來,雖小卻味兒鮮美,晚上與大人下酒。”
鄧知府:“這樣的小魚如何捕得?”
梅副主事:“在水流平緩處,小口大肚的柳條小簍里放半塊饅頭,半個時辰提上來便能得幾條,多下幾個簍,一日能撈出半筐。”
洪洞白知縣早已得了消息,身著官服,率縣衙一眾鳴鑼前來迎接。
洪洞縣對平陽府來說太舉足輕重了。
土地最廣,產(chǎn)糧最多,平陽府六州二十八縣,洪洞向朝廷納糧獨(dú)占平陽府兩成。
人口又稠密,數(shù)次大移民都以洪洞大槐樹為聚集地,原因就在于此。
更兼與洪洞相關(guān)的有名有姓的前朝故事,鄧兆恒也聽了不少,便想探一探究竟。
晚飯間,梅副主事買的小魚紅燒了三大盤,鄧知府讓給老何他們送一盤。
白知縣道:“大人留一盤即可,屬下已備了大魚。”
說話間,只見兩個廚子小心翼翼抬著一個大木盤,上面是大瓷盤,一條紅燒的大魚幾段接在一起,足有兩尺多。
白知縣道:“屬下知大人某一日會來洪洞,一到任便擇魚大者,在縣衙之內(nèi)精心喂養(yǎng)以待,只是沒料一晃三年有余,正想著將此魚留給下一任同僚相候,今日其方得正終。”
眾人說笑著,贊白知縣的有心與耐心,鄧知府也覺得這白知縣不是等閑之人。
一路走來,見汾河兩岸稼禾長勢茁壯,鄧知府心里踏實(shí)了不少。
眾人知道,鄧知府喝酒必談公事,果然,席間問起洪洞糧產(chǎn)預(yù)估多少。
白知縣道:“按去年入庫十七、八萬石,軍糧去八成,余兩成以備災(zāi)荒,今年應(yīng)與去年相差無幾。”
鄧知府:“可有增糧之策。”
白知縣苦笑了一下,“年年就是打這點(diǎn)水的主意,水還是那么多,糧也就還是那么多。”
鄧知府:“鄉(xiāng)民爭水鬧了械斗,當(dāng)下情形如何?”
白知縣:“刑房第二日便派獄訟和刑捕來,拿了十幾個,當(dāng)下彈圧下去了。若沒平息,屬下怕是在分水口走不脫,也無法迎接大人了。”
鄧知府:“有無一勞永逸的辦法?”
白知縣道:“大人,洪洞雖有汾河水,除臨河能引渠灌溉,南北數(shù)十萬畝卻是全仗霍泉和洪安澗之水。麥苗拔節(jié)之時,澆不上水就是一堆燒草。那鄉(xiāng)民搶水,有時連我派去的衙役也打壞。若此時一場透雨,南北則相安無事,屬下也能睡個好覺。故一到此時,衙役們守在分水處,屬下則在分水欄邊龍王廟長跪求雨。”
說著,白知縣撩起下擺讓眾人看膝蓋,眾人嘿嘿笑著,卻也說不出什么辦法。
鄧知府:“每年這紛爭以何結(jié)束?”
白知縣:“看那帶利器來的、挑頭要拼命的,先鐵鏈拴了關(guān)獄里,待平息后再放回。派人巡察一番,哪邊缺水更甚,多放一天,總歸是有三成澆不透,好歹讓他們看到官家是公平的。這幾年沒鬧出人命,也是下官有了些經(jīng)驗(yàn)。”
梅副主事說:“霍泉分水欄南三北七古已有之,這些年也大體遵守,何不嚴(yán)格按此分水,沒有了含糊也就沒有了紛爭。”
鐘副主事?lián)u搖頭說:“非也。所謂油鍋撈銅錢也好,神仙安民也好,其實(shí)是一碗水沒端平,也沒法端平。”
白知縣:“大人,魚都涼了,屬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明日屬下陪諸位大人先去大槐樹看一看,再去霍泉,最后去廣勝寺,我們邊看屬下邊稟報。”
次日,一行人自衙門乘轎,向北走了二里,拐下官道。
一片廣闊的平地,四周松柏楊柳環(huán)繞,平地之西是個池塘,塘堤之上楊柳高大,難以合抱。
平地正東,幾棵數(shù)人合抱的槐樹盤虬臥龍,枝繁葉茂。樹下一座精致小亭,亭中一光滑石碑,上刻大槐樹下過往的移民大事及建碑略記。
那大槐樹枝杈空中橫臥,人不能及,而周圍楊柳松柏之上卻綴滿紅、黃、綠的彩色綢布條。
白知縣道:“洪洞戲,摔鍋戲。臨別故土之時,兄弟摔鍋為據(jù),各執(zhí)一片,以示鍋碎人散,鍋合人聚之意。摔鍋之時,嚎哭聲起,實(shí)是催人淚下,故洪洞人唱戲,必唱摔鍋戲。”
老何、高力對鄧知府道:“老爺,我們想去磕個頭。”
洪洞縣丞拿出香和幾根彩色綢布條遞給老何,“太行以東來的客都稱大槐樹下是祖先故地,洪洞迎來送往的官家人都隨身帶著綢布條。”
眾人肅立,看著老何與高力燃香磕頭,把彩綢布條系在槐樹旁的松枝上。
高力問:“何爺,系這布條是何意思?”
老何:“你千里迢迢來拜祖先,送不了布匹,送不了金銀,一根彩綢布條系上,算表后人心意。”
高力眼睛有些紅,“爺爺,孫兒替你了心愿了。”
二人磕頭的時候,鄧知府也躬身作揖。
他雖出自陜西,但到京城后,偶爾便會遇到自稱祖上來自洪洞大槐樹下的人。
而后,眾人圍著大槐樹瞻仰一圈兒。
鄧兆恒站在池塘大堤上,凝神端詳著,想象著一回回樹下官府點(diǎn)卯、百姓聚集、兄弟摔鍋的場面。
心里自言自語:濟(jì)蒼生,當(dāng)自平陽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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