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入了秋后,深夜偶有薄風(fēng)撲來,裹挾著絲絲入骨的涼意。
晨間的暑氣散得差不多,每到午夜,人在月下走一圈,輕易便凍得指關(guān)節(jié)青白。
近來姚楹身子一陣好一陣壞,急得瓊琚對她是寸步不離。
姚楹半倚著美人靠,身上蓋著一方色澤濃郁的牡丹纏枝薄衾,少女纖細手指撫著暗紋,面色讓床頭小幾鎮(zhèn)著的琉璃風(fēng)燈映得蒼白。
瓊琚手中端著一碗苦味沖天的中藥,遠遠聞見了,姚楹眉心蹙起淡淡紋理。
“姑娘可不興皺眉,這都是太子殿下吩咐我親手給姑娘熬的。”
姚楹側(cè)過臉,聲音悶著,多少有些賭氣的意思。
“他倒好,什么苦揀什么。”
瓊琚乖覺地笑了一笑,變戲法似地從后腰摸出巴掌大的白瓷小碟,哄孩子般在她跟前晃了晃:“姑娘,您要乖乖喝藥了,我才給您一顆酸梅。”
姚楹哪是那樣任性的人,不過是氣薛劭某些時刻真有些拎不清,忘了她醫(yī)者自醫(yī)的本事,惶急惶忙從宮中打發(fā)了兩個老資歷的太醫(yī)過來。
薄衾下攏出一雙暖玉似的手,端了那令人舌根發(fā)澀的藥,瓷勺貼著碗沿慢條斯理地攪拌了一瞬,稍待涼了些,她一勺一勺,面無表情地飲了干凈。
姚楹向來喜食酸口,她微微探著一截細軟的頸子,銜了那顆酸梅。
“姑娘,后日的秋獵,是要預(yù)備著去嗎?”
瓊琚會這么問,實在無可厚非。
自打進了九月,急雨是一陣接著一陣,姚楹不慎著了道,昏昏沉沉地病了好幾日。
姚楹沒準(zhǔn)備讓薛劭掛心,無奈他近日找借口來相府是愈發(fā)勤快,不日前叫他堵了個正著,還不等薛劭同她說什么,姚楹手帕掩唇,咳得面色發(fā)白。
猛然是把薛劭嚇壞了。
姚楹漱過口,藥性苦烈,含著酸梅剛好沖淡濃郁苦澀,她慢慢用帕子拭著唇角,閑閑地應(yīng)了:“怎么不去?”
瓊琚愁眉苦臉地望過來,把小腦袋搖成個撥浪鼓:“不若姑娘推了吧,咱們也沒那女眷必須到場的先例。”
姚楹掛了點飄忽的笑,也不繼續(xù)同她口舌,闔上眼,一派的風(fēng)輕云淡。
“不過是尋常風(fēng)寒,再過兩日便好全了。”
這病雖然來勢洶洶,好賴不牽肌動骨,是以姚楹決意要與姚相同赴秋獵。
瓊琚勸不動她,半蹲在床榻,聽她模糊不清地嘆了一聲。
兩日光景轉(zhuǎn)瞬即逝,姚楹與瓊琚共乘馬車,車頂華蓋如云,松松地罩下四方,翹角掛著朱紅幔帳,風(fēng)一背道,叫那朱紅掀得動人。
姚相同姚長信共乘一輛馬車,已于半刻鐘前先姚楹一步出發(fā)。
往年姚楹也參加過秋獵,不過她沒有馬背騎射的功夫,只是和女眷圍坐在一旁,等著前頭好消息的傳來。
她低眉垂眸,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理著腰間珠穗,心思被悠遠綿軟的風(fēng)勾得很遠,想起年紀不大時,薛劭悄悄給她捉了一只紅眼睛的小兔子——
真是捉,鬧得他一身白凈衣衫染上塵土,少有的狼狽況味。
想著想著,不自覺起了一抹笑,瞧得瓊琚好奇。
“姑娘想了些什么?”
她今日扮得鮮妍,一雙杏眸清凌凌地淌過水,笑著朝她睨了眼。
姚楹素手撫著柔皙頸側(cè),指尖碰到被粗糲紅繩,她輕輕捻著,檀唇親啟,存了玩笑的心思:“在想麻辣兔頭。”
瓊琚:“”
不出一個時辰,姚楹一行抵達皇家禁園。
她扶著瓊琚,穩(wěn)步踩下馬鐙,腳下觸感并非是堅硬的青石板,而是松蓬如云的草場。
秋日日頭正好,不驕不躁,微風(fēng)烘過來,擾得鬢邊發(fā)絲亂舞,卻被人用手從身后輕輕壓住。
瓊琚忙要見禮,姚楹偏要拿喬,在他手背上一拍。
只是她那力道同一只奶貓無甚分別,掌心是軟的,力氣也是軟的,就連虛張聲勢也是軟的。
“殿下好孟浪。”
薛劭繞到她面前,俊朗面容噙著笑:“郡主好大脾氣。”
眼尾瞥到瓊琚已經(jīng)乖覺地退下,薛劭這才牽起她的手,仔細地揉了揉,口中低聲問:“近兩日咳得還厲害嗎?一夜要醒幾次?”
姚楹覷他,美眸微瞇:“整夜不曾醒,咳倒是不咳了。”
“那就好。”
薛劭安下心來,知道她多少有些難以宣泄的怨懟,也樂得讓她磋磨一番。
皇家禁園山高水長,蔚藍的天空低得快要壓下來,幾乎同不遠處纏綿流淌的涓流融為一體。
再往前走兩步,隨著流云飄忽,人也好像要踩著云階,要往云深不知處去。
薛劭領(lǐng)著她往別館走,他比姚楹高出許多,擋在前方,小心翼翼不讓風(fēng)撲了她。
“這兒風(fēng)大,你身子尚未好全,小心過了風(fēng)。”
姚楹笑起來,唇紅齒白,香腮薄雪,好笑又無奈地搖了搖頭:“哪就那么嬌氣了?”
薛劭反手掐了掐她白凈臉頰,喟嘆似的低啞語氣:“我倒是盼著你嬌氣些。凈月,都是我連累你”
說到后半句,青年聲音卻像是驟然剪斷的燈芯,忽地矮了一截。
姚楹舒展眉心,停下腳步,她不動,牽著她的薛劭自然也得駐足,他略帶疑惑的偏過頭,正對上少女落落大方的笑眼。
一身雪膚玉骨,明麗動人。
沒人比薛劭還要明白姚楹,她從不是空有尖銳美貌的女子,若論膽識和手腕,姚楹從不遜色男子半分。
只是愈愛她,愈是想保護她,愈無法將她置于險境之中。
“這話說得,修瑾哥哥是要與我生分了?”
薛劭沒應(yīng)她的玩笑,將她小小一只手合攏在自己掌心,另只手替她抿了抿稍亂的鬢發(fā)。
“凈月,若不我讓白術(shù)先送你回去。”
“哪能。”姚楹蹙著眉尖,食指在他掌心輕輕一劃,唇角綻著淺淺笑窩:“我是你們博弈之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若缺了我,這臺戲恐唱不下去。”
“你舍得,我總是舍不得的。”
姚楹知他心意,她不是容易羞赧的性子,可聽他說著這類肺腑之言,也難免腮頰薄紅,如同染了瑰麗胭脂般奪目誘人。
兩人正閑話幾幾,冷不防一支尾羽絳紫的長箭破風(fēng)而來,薛劭神色一沉,瞬息間將姚楹護到懷中,毫無猶豫抽出腰間佩刀,凌厲之姿切上長箭。
冷刃兩兩相撞,刺得人耳鼓作痛。
那支箭并未奔向姚楹命門,只是出招詭譎,似有三分傷人的意思。
姚楹沒有后怕,她微微皺眉,清明水眸含了淡淡冷意,抬眼朝來人看去。
淮王倒提著通體黑金的長弓,他閑庭信步地走過來,笑得坦坦蕩蕩:“方才被一只小鹿擾了視線是我失手,本王在這里給郡主賠個不是。”
他端得一派無謂,就好像方才箭矢偏了一寸,擦著姚楹脖頸而過,也能歸結(jié)于一句風(fēng)輕云淡的“失手”。
薛劭差點被氣笑。
“二哥真是犯渾了,若那箭錯了準(zhǔn)頭,難道二哥還是這般輕飄飄的道歉嗎?”
薛擇提著唇角,眼中閃過精光,卻不看薛劭,而是意味深長地盯緊了姚楹。
他那番話并非隨口杜撰,他是真把姚楹,當(dāng)成了可以隨意圍獵的小鹿。
姚楹笑意淡淡,天邊浮卷雪白流云,輕巧地遮了日頭,恰到好處遮去她眸中暗光。
這要是能論上失手,那怕一會兒直取她性命而來時,就算不得失手了。
“我當(dāng)是風(fēng)急了些。”
姚楹同薛擇見了禮,清潤眼底帶上些好奇,微微偏在薛擇身后,無辜問道:“怎的今日不見王妃?”
菩鏡寺之前,姚楹與淮王妃沒有半分交集,兩人對彼此的存在僅限于旁人口中聽來的爾爾。
她有意在這個節(jié)骨眼提起,反讓薛擇多看她一眼。
他一雙眼眸生得深邃,鼻梁高挺,但是骨相太過鋒利,是以給人不近人情之感。
偏偏眼角眉梢風(fēng)月多情,一副紈绔浪蕩的做派。
薛擇單手揉了揉肩膀,隨手把長弓丟給身后侍衛(wèi),抬了眼看姚楹。
九月日光不烈,一泓淺光輕薄在她柔皙如明珠的臉頰,她站在薛劭身后,可那雙干凈極了的杏眼卻沒躲沒避,堪稱彬彬有禮地望回來。
薛擇又想起舞姬纖瘦腳踝戴著的銀鈴。
在百姓之口,薛擇自有他寵妻愛妻的賢良美名,可關(guān)起門來,究竟是五是六,卻沒人能說個明白。
薛擇好美人,更好美人脆弱踝骨。
那么細那么薄,好像輕輕一捏,就如蝴蝶斷了的翼。
上京城富養(yǎng)美人,單說那醒春樓,便有一水兒的精致姑娘,各個模樣拔尖,身段裊娜,又是自幼在秦樓楚館中長大的,勾男人的花招一套一套。
但是見多了,難免味同嚼蠟,漂亮是漂亮,美人也是美人,就是太過風(fēng)塵市儈,不大像姚楹。
薛擇目光意味深長,一點點往下滑,最后可有可無地停了她的足尖。
裙琚擋著,便如云遮霧繞,看不大清。
偏偏就是這種不大清的景致,愈發(fā)叫人惦念。
三人各有計較,眉眼官司打得默不作聲,姚楹緊了緊薛劭的手,借著輕紗寬袖的遮掩,在他手心一筆一捺地描出一個字。
薛劭用力扣住她不安分的小手,果然摁下心中不快。
和薛擇這種慣常笑里藏刀的人打擂臺,敞亮話是一句也說不得。
偏偏薛劭就同她那二哥一般,縱有彎繞心思,也從不防備手足,哪怕知道對方不懷好意,也斷不會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薛擇晾了姚楹許久,手掌輕抵了下額角,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來:“抱歉,風(fēng)沙迷了眼——方才郡主問了什么?”
姚楹仍是好氣性地笑著,并不惱他的無視和怠慢。
“沒什么。”
話不投機三句半,薛劭不欲與薛擇多說,讓姚楹入別院歇著。
眼見日頭越升越高,很有炙烤的意思。
薛擇仍是大喇喇地站著,沒有要讓步的意思,姚楹不想他們兩再生事端,牽了牽薛劭袖角,主動提議往另個方向去。
只不過,這一換,原本是薛劭和薛擇的側(cè)身,就變成了薛擇和姚楹。
姚楹身量纖細,一身浮光溢彩的玲瓏錦緞,很淺的天青色,像是工筆畫淡墨的最后一痕,逶迤而過時,那點碧翠的顏色,赫然讓更加柔嫩的頸給比了下來。
薛擇眼光沉了沉,想不到姚相那五大三粗的人,竟能生出這么個天仙似的女兒。
姚楹不看他,與薛劭說著調(diào)笑的話,兩人攜手走遠了,薛擇才嗤笑一聲。
漫不經(jīng)心地:“這郡主,熏得香怪別致。”
(https://www.dzxsw.cc/book/18252640/30397125.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ǎng):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wǎng)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