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這時節的上京城,早不像過去那般墨守成規,女子亦可以跟隨父兄來到獵場,而非只困于一方狹窄天地。
二品以上官員皆可以攜帶女眷前來,那左節度使王大人的千金,身著明麗紫衣,騎著一匹威風凜凜的小棗馬,隨著好幾個公子哥馳騁草場。
瓊琚兩手扒著雕花檻窗,眼巴巴地瞧著外頭,口中低聲咕噥:“姑娘,那王姑娘可真氣派。”
“瞧你眼睛都要飛到外邊去。”
姚楹斜靠著美人榻,丁香屏風落著淺淺浮光,照出后頸手腕的冰肌玉骨。
這別院安靜幽雅,伺候的侍女全被姚楹打發到外殿,她閑眼掃過面前擺著的一方白玉棋盤,心念一動,細白指尖銜了顆云子把玩。
她目光專注,眼底閃耀著熠熠輝光。
琴棋書畫,姚楹并不醉心“棋”字,或者是天賦疏疏,她的棋藝不如薛劭暗藏刀光血影,也不如杜云若游刃有余,若是和棋藝大家真過起招,勉強戰個平手都需耗費巨大心力。
自知短板,姚楹當然不會上趕著去碰壁,不過她這人的性子中很有一股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倔勁兒,若是一局不贏,回頭就能仔細復盤,慢慢見招拆招。
與自己博弈,姚楹樂在其中,斜入而過的微風吹開她的發絲,她用小指勾到耳后,另只手從容落子。
云梨長幾置了一鎏金云爐,細小孔洞裊裊升煙,恍如天邊云卷云舒。
琉璃瓶中的澄金沙漏有序流動,她斜著視線瞧了一眼,漫不經心地扣住小巧瓶身,將那金山倒置過來。
前頭不知誰先獵得了彩頭,引來一陣歡呼。
“那王大人的千金好厲害,竟是獵了一只大雁下來。”
瓊琚看著意猶未盡,心思早飄到了熱熱鬧鬧的秋獵中。
姚楹斂下思緒,抬眼朝著喧囂方向笑了下:“大雁么,還是成雙成對的好。”
瓊琚歪著頭,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
姚楹仍是笑,牽了荷紋暗影的袖角,指尖一扣,云子落聲清脆。
她信手扇了扇香爐,一剪輕薄煙煴彌上眼睫,映得眼前少女眉眼如畫,背姿松竹般筆挺,自有萬物傾塌也不為所動的澹定。
若說姚楹是上京城貴女的門面,那王姑娘便是貴女圈的另類,她不喜梳繁復發髻,也不愛女紅首飾,整日在京中提槍打馬,比上京城的花花太歲還要入木三分。
旁的人看不上王姑娘,王姑娘也很懶得去瞧那些貴女的做派,倒是姚楹與她有過一面之緣,很投王姑娘的青睞。
極偶爾的時刻,姚楹也會發散地想,如若她沒有生在上京,而是生在瀛南,是不是也會活成另一位王姑娘,她可以慈濟天下,做她所有曾經想做卻又沒辦法做的事情。
她和王姑娘活成了兩個極端,偏偏,姚楹就羨慕她身上的無拘無束。
“再瞧,把你眼珠子瞧出來。”
姚楹打趣她,剛巧看見白術打廊外而過,姚楹喚住他,讓他把瓊琚薅到外邊。
她樂得自顧自博弈,瓊琚又是個好奇心旺盛的,得了姚楹首肯,轉頭就歡歡喜喜和白術離開了。
姚楹支著粉腮,食指時不時擾過金鑲紅寶石耳珰,正要捻起一枚黑子,兜頭卻罩下一身的暗影。
她的手頓在半空中,很細的腕子,掛著雙通透翡翠的玉鐲,青翠欲滴的綠,襯得一雙柔夷更加白凈。
薛擇目光直白到堪稱失禮,若是尋常人家的姑娘,被這么冷不防地盯上半日,早該羞紅了臉。
可姚楹只是從從容容地揀著黑子,唇邊描出秀昳的笑:“淮王也不差人通報一聲。”
薛擇聲音又冷又涼,還伴有一絲晦澀不明的嗤笑,他掃了眼棋局,循規蹈矩的很。
“為何不見我那三弟?”他無不嘲諷地說:“怎好放郡主獨自走棋?”
撇開薛擇品性,他這人,倒是生了副與薛劭完全不同的樣貌。
眉眼間肖似陛下多一些,可似笑非笑的唇,卻多了鄭貴妃的影兒。
總笑得人心里不舒坦。
合該和薛擇有一場明面上的交鋒,姚楹牽著袖角,向他比手:“淮王殿下,請。”
薛擇一掀衣袍,當真施然落座。
兩個各執一色,姚楹先行,薛擇看她落子動作,無聲哂笑。
姚楹自知不是他對手,故以不走尋常,反而次次誘他,行了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子。
博弈時無人聲語,手中起落動作卻又狠又兇,每步從不思考,幾乎憑心而落。
黑子兇悍,白子也不落下風,細瞧卻隱有潰敗之勢。
薛擇乜著姚楹,誠然是個美人,但世間美人何其多,他對姚楹上心,無非是得不到的欲念在作祟。
他好細踝,平生最愛在美人腳踝掛一串銀鈴,無論起舞還是行步,鈴鐺作響,仿佛是牽了小貓小狗似的,令他有種隱秘征服的愉悅。
他袖籠里放著一串鈴鐺,精工細鑿,精美無雙。
唯有姚楹配得上。
姚楹不作煩惱,該如何走仍是如何走,不為前路擔憂。
薛擇慢了動作,大有捉弄模樣,大馬金刀地仰坐著,雙眸如出鞘長劍,直勾勾地射向姚楹。
他再一次聞到那股如影隨形的味道。
對弈之間,天地悄寂,周遭安靜的仿佛可以聽到沙漏細微流動的聲音。
最后一子落下,全盤定局,薛擇閑散后仰,開襟蟒紋不加掩飾地敞露著,姚楹驟然移開視線。
她聽他輕慢地笑了一聲,語調無窮無盡的揶揄意味。
“郡主棋差一著。”
薛擇轉玩著案桌上供著的一支夾竹桃,晶瑩粉白的花瓣在他指腹的揉捻下絞開一星汁水,他慢慢搓著,含笑說了句:“夾竹桃美麗卻有毒,這花擺在這里不合適。”
前廳垂著一面落花竹簾,天光錯落疏密地投下來,正正投在姚楹側臉。
她很輕地呼了口氣,舉了茶盞,玉雕似的手指碰著杯壁,淺淺抿了口茶水。
薛擇不動聲色地打量她,許是受風帶病生病的緣故,面色較之從前更顯蒼白,偏偏唇上染了略艷的口脂,俏生生的一抹紅,成了冰天雪地中又冷又艷的朱砂。
姚楹身上還有些不舒坦,此刻懶得繼續和他周旋,論心思城府,姚楹不過是個閨閣少女,所見所聞皆有尺寸;比不得薛擇天高地遠,連南疆那樣的部族也能勾搭上一二。
“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薛擇睇她,可能覺得這番話出自瑯窈郡主之口是有些稀奇,當即懶散把臂,他微瞇眼眸,極幽極深,仍是那副眼錯不眨鎖著她的傲慢姿態。
“郡主輸了,我得問郡主討個什么。”
姚楹曼聲“嗯”道,水潤潤的杏眸兜了身后密密而入的天光,映得她耳珰上小小寶石晃出七彩異色。
姚楹信手攏過香爐,順帶擾開薛擇視線,她輕輕一笑,笑意如山巔之上化開的第一縷光線,既璀璨又迷蒙。
薛擇見她又攏過那爐熏香,不由得想起先前在她身上聞到的香味。
他看向鎏金云爐,細聞片刻,好像是,卻又不完全是她身上的味道。
泥金小勺挖了半塊的熏香,細柄在邊緣不輕不重地一磕,利利落落地滾入爐中。
她這番動作做起來不急不緩,彷如高山流水,零落化泥,很有看頭。
“郡主熏的什么香?”
他表面是位知禮的正人君子,私底下玩的花樣卻不少,若要真細究起女兒家的熏香,他還能點評上一二。
姚楹斂了笑,淡聲道:“不是什么正經名貴的香。”
姚楹腕間懸著的翡翠手鐲不慎撞到博古棋盤,一聲斬金斷玉的脆響,生生振了下薛擇。
一種莫名古怪的思緒瞬間填滿所有理智,他怔忪地呆了一息,回過神來卻沒把方才怪異放在心上。
四面沉靜如許,正當姚楹又要撥過流沙時,外頭猛然起了一陣颶風,掃著落花直奔別院內廳,起勢之大,幾乎要掀落藤編棋簍。
姚楹敏銳接住,可棋簍中剩余的棋子還是圓溜溜地滾了滿地。
滴滴答答的,薛擇居然產生一種,那聲音是滾進自己腦海的詭異念頭。
竹簾飄飄蕩蕩,削的瘦長的竹片上下起伏,翻滾出碧青海浪。
姚楹微微一嘆,薛擇挑挑眉,睥睨傲物地笑起來。
天地狂風大作,黑云壓城,霎時天昏地暗,風雨欲來。
姚楹禁不住狂風,抵著帕子嗆咳幾聲,惹得薛擇目光又降到她身上,無不調侃地說道:“郡主身子抱恙?”
她蹙眉微笑,很快直起腰身,從容應答:“不煩淮王掛心,臣女無事。”
薛擇掌著桌案桌一角,朗朗起身,眸光輕慢掃過遼闊草場,約定了半息,又轉回姚楹面上。
方才一陣猛烈咳意,讓她一張雪白小臉透出明艷艷的紅來,姚楹撇開手帕,徑直沏了一盞茶潤喉。
纖瘦的頸子微微后仰,線條繃得又細又好看。
“外邊要鬧雨了。”薛擇垂眼看她,玩笑浪蕩:“郡主不妨與本王一同去看看?”
姚楹沒答話,徑直揀起擱在琺瑯花瓶旁的傘,同薛擇一道走了出去。
他在前頭佯佯而行,姚楹錯后一些,兩人避開男女大防的距離。
薛擇極擅聽聲辨位,知道她有心如此,卻也沒拆穿,仍是一面走著,一面又留心姚楹。
步過長廊雕欄,明紅芍藥開得熱烈,眼下非是芍藥花期,可那花開得那樣燦爛。
薛擇也看見了,不禁“嘖”了一聲:“這都養得都是什么,刺眼。”
姚楹定了定神,仍是不說話。
方才來時還是響晴的天,可眼下驟雨又急又密,洋洋灑灑潑天而澆,幾乎連視線都要擋避。
放眼再看,草場起伏不平,空氣中充滿濕漉潮冷的泥土腥氣。
姚楹這回是真切地嘆出了聲,她后退半步,避開無縫不鉆的雨勢,聲線輕忽:“原是一場鴻門宴啊。”
薛擇聽她語氣,卻有一種意料之中的錯覺,他深深地看了姚楹一眼,沉質的語調開口:“郡主好像不大意外?”
不等姚楹回答,刀劍無眼的廝殺,于昏天黑地的雨幕之中,拉起了序幕。
薛劭安排在別院的護衛一擁而上,將兩人圍了結實。
可雨點太大,驚雷陣陣,一晃而過的青閃電光,也沒能映出那些黑衣護衛的眉眼。
薛擇眉心頓跳,意識到事情有變,凜冽拳風逼近姚楹,他猛然扣向少女脆弱咽喉。
掌心下,她的肌膚沾了雨霧,冷得驚人。
浩大雨勢之下,薛擇竟然又聽見她似有若無一聲笑。
這個光景,她還能笑出來?
薛擇有些奇異地看了她一眼。
他皺著眉,冷聲問:“你笑什么?”
薛擇多年來摸滾打爬。形形色色的人見的多了,若說臨危不懼的人,也見過幾個,但是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兒,倒是頭一遭。
他不多想,畢竟姚楹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小姑娘罷了,薛擇不覺得她能有本事翻出什么花樣。
得不到姚楹回答,輕視和憤怒如附骨之疽慢慢爬上他的脊背,讓他想起只要他和薛劭一同出現,父皇的眼光就不會分到他身上的日子。
薛擇收緊手指,姚楹頓覺喉管受到一陣無法掙脫的壓力,她繃緊脖頸,立即被逼得氣息不穩。
“嗯?姚楹,我問你,你笑什么?”
明明已經是落入他人虎口的單純小綿羊,卻還能有如此清澈干凈的倔強眉眼,她聞聲側頭望過來,眼角沁出一絲淚花。
姚楹沒有掙扎,她知道掙扎不過是徒勞,就像是看見奄奄一息的獵物,總容易讓人存了折磨的心。
她勉力搖頭,唇邊迫出一線嗆咳,啞聲道:“我笑”
頓了頓,清亮的眼垂下,掩去瞳底微光。
“我笑殿下,三番兩次殺我,卻又不敢殺我。”
少女軟綿話語如一柄兇刀直插胸口,薛擇頸側青筋暴起,手中力道赫然加深,幾乎鉗得她快喘不上氣。
他再度收緊手,細白的脖頸頓時烙下滾鐵似的猙獰紅痕。
“本王不敢殺你?”
薛擇好似聽見什么笑話般大笑起來,他輕輕松松提起姚楹,看她眼底泛起濕潤水色,唇瓣如抹了鴆毒朱砂,齒關咬得下唇鮮血淋漓。
他冷冷嗤嘲,欣賞她這一番無能為力的脆弱模樣,“你以為你是誰?”
姚楹被桎梏得難受,聲線擠到破碎,稀薄空氣潤不到胸肺,一張小臉憋到通紅。
“我左不過是一個小小郡主淮王手中冤死的無辜之人何其多,再添我一個又何妨?”
薛擇神情陰冷,發狠似地寸寸剝奪她的空氣,咬牙切齒道:“你少給我耍把戲。”
溫熱眼淚如剪斷細線,浸到薛擇鉗制她的虎口。
他一怔,那滴淚猶如巖漿滾燙,生生讓他撤開手。
姚楹驟然失了支撐,向后接連跌足,后背纖細蝴蝶骨狠狠撞上檐下長柱,痛得低喘一聲。
“姚楹,這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死在本王手中的人不計其數。”
他看過來,眼神狠冷,搖了搖頭:“但是,本王確實不想要你的命。”
雨線密匝拍在姚楹裙角,很快洇濕一大片妖艷海棠,輕薄衣衫沉沉地浸了水,沿著肌理貼得難受。
她單手撫著自己脖頸,指尖不經意觸到淤痕,疼痛纏綿不絕。
“姚楹,讓你在死在我手中,實在是太便宜他了。”
他喟嘆似的,伸手敞懷,滿意地看著潑天大雨中,忽然揚起的一面血紅經幡。
“區區南疆野狗,想來我那向來眼高于頂的弟弟,應是不放在眼里。”
他半側過頭,一身濃重的玄色衣衫,腰間別著一枚貔貅玉佩,上頭兩粒黑亮的烏眼珠沉沉咬著姚楹。
“瑯窈郡主,他和我是血脈兄弟,我怎么會害他?本王自始至終,想要害的人,從來都是你啊。”
他俾睨天下般地,對她投來一個既嘲諷又憐憫的眼神,仿佛在笑她的自不量力。
薛擇仰天大笑,原本俊秀面容此刻顯得詭異猙獰。
姚楹順平了呼吸,她慢慢直起身,又恢復到每次薛擇見她的模樣。
清冷高潔,仿似天邊月云中雪的縹緲存在,只讓人遠遠惦記一眼,從不叫人擁有。
哦不對。她分明為了薛劭,心甘情愿被那座宮殿困囿。
一線冰涼雨水滑到她眉骨,姚楹壓下咳意,極輕地笑了一聲:“淮王,你信有人愛你,愿意為你獻出生命嗎?”
聽到“愛”這個字,薛擇面上浮現一絲微惘,但很快,那點微惘隨著雨點沒入腳下磚縫,驟然消弭于無形。
“愛?本王從不需要這種東西。”
他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姚楹拎起濕水裙擺,避開正面撲來的疾風。
薛擇瞧她一眼,她從不曾在自己面前有過這樣失態模樣,可惜,薛擇想從她臉上看見的半分慌張,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他心下微惱,喉結一動,正要出言譏諷她,不料姚楹忽然抬眼,直直地看向迷滂遠處。
好戲登場,薛擇揚唇,忽然擰住姚楹手腕,將她往外提了一步。
雖說出來時拿了傘,可那把傘到底沒有用武之地。
薛擇俯下|身。在她耳邊如鬼魅般輕聲吐出一句話:“瑯窈郡主,你瞧,薛劭來了。”
薛劭提著一把染血長劍,從馬上翻下,劍尖低垂,一路劃開及踝青草。
薛擇背手抵著姚楹后頸,將她重重往外一推。
“你說,他是來救你,還是來殺你?”
(https://www.dzxsw.cc/book/18252640/30304993.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