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朝會是大明宮一年一度的盛大活動，是日各國來朝，大小官員匯集一處，向女帝報告一年的工作情況，順便瞻仰女帝風采。

        因為女帝的手諭，李白不僅沒有被問罪，還得到特許入宮覲見。身無官職參加朝會，大唐建立以來還是頭一次。

        此刻李白正慢悠悠的走在龍尾道上，盯著排在他前面的肥胖官員一步三喘的往臺階上蹭，恨不得提起他的金腰帶，用將進酒送他一程。

        然而只能是想想而已。盯著官員緋色官服后背好一會，見他絲毫沒有加速的跡象，李白無可奈何的晃晃腦袋，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你又嘆什么氣。”

        一旁的狄仁杰依舊是一副心平氣和，不急不躁的模樣。身著紫袍，腰系金玉帶，背脊挺直，氣宇軒昂，被肥胖的官員一襯托，竟是賞心悅目的多，只是頭頂那撮綠毛依舊顯眼。

        “嘖嘖……”李白上下打量了一會，毫不掩飾的開口夸贊。

        “狄大人今日真是風姿卓然。”

        “憑你的才華，也可如此。”狄仁杰臉上沒什么表情。

        盡管站在私人角度，狄仁杰對這個特立獨行的酒鬼頗有微詞，但平心而論，李白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大唐需要這樣的人才，他一向不會讓私人感情影響大局。

        李白不置可否的轉過頭去，習慣性的去摸腰后的酒葫蘆，卻摸了個寂寞。他這才想起來腰間空空——葫蘆和佩劍在入宮核對身份和例行搜身時被扣下了。

        “……”這次李白發出了一聲重重的嘆息。

        他抬起頭望著綿長的龍尾道，斜斜向上延伸仿佛直通天闕，官員挨匝著魚貫而行，嚴整肅穆，紫緋分明。盛世如斯，一切都剛剛好，朝堂之中有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根本無關緊要，只愿以手中劍量萬里山河，一篇詩，一壺酒，一曲長歌，一劍天涯，足矣。

        李白心中洶涌的思潮并沒有表露半分，話從口出卻成了揶揄的調笑。

        “讓狄大人堂堂大理寺卿陪我這個白丁走在最末，李某真是榮幸萬分。”

        狄仁杰眼角微動，向一臉戲謔的某人投去一個“你知道這是為什么”的表情。

        要不是怕這個不太靠譜的家伙在這等重大場合出什么亂子，他狄仁杰本想離他越遠越好，畢竟有句話這么說的——眼不見心不煩。

        “我再嚴肅的重申一遍，待會朝堂之上，你不得肆意妄為。”

        “好說好說～”李白笑嘻嘻的拍上狄仁杰的肩膀。

        “昨晚我特意滴酒不沾，要知道二十年來我從未像今天這么守時過。”

        狄仁杰的冷臉寫滿了：我信你個鬼。不過這酒鬼今天沒有因宿醉而遲到倒是真的。

        李白明顯看出了狄仁杰的懷疑，無謂的揉了揉鼻尖笑道：“罷了罷了，只要你答應的御酒不賴賬，一切好說。”

        原來為了約束李白，狄仁杰老早就和他約法三章，只要他今天在朝會安安分分不搞事情，下朝后就把女帝御賜的三壇御酒送他。

        有求于人必先投其所好，李白好酒的脾性狄仁杰倒是摸的很透。

        天可憐見，狄仁杰真是為大唐的顏面操碎了心……

        兩人各懷心思徐徐而行，不知不覺就走完了冗長的龍尾道，到達含元殿前。

        此刻立于三層高臺之上，晨風激蕩，朝陽噴薄，整個長安盡收眼中，氣象萬千。

        官員們依次入殿，這次獨獨剩了李白一人在后，等到他終于被允許進殿時，諾大的殿內已整整齊齊站滿了人。李白一眼就看見了西列首位的狄仁杰，而狄仁杰也轉過頭來，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李白：為了三壇御酒，忍了。他不就是在朱雀門上刻了句詩嗎？這狄仁杰的心眼未免太小了……

        內侍尖銳高昂的聲音忽然響起，打斷了李白的腹誹。

        “圣人到——”

        壓著悠長的尾音，女帝沐浴著霞光從殿口緩步而入，殿中百官皆垂首肅立，只有李白毫不避諱，反將目光迎了上去。

        早就聽聞女帝貌美絕倫，難得如此近的距離，此時不看，更待何時？

        女帝身形高挑，豐神綽約，姣好面容即使藏在十二旒后也看得出精致大氣。卷曲劉海垂在臉側，端莊中平添許多成熟嫵媚。上衣深青，大紅下裳，雙手交疊握于腰間，若神女臨世，華貴端麗非常。

        經過李白身前的時候，女帝只是淡淡看了一眼這個膽大妄為直視她的青年，并沒有叫人把這個不懂規矩或者純粹是倨傲悖上的家伙叉出去。

        只這一眼，李白就有些嘆服。這眼神傳達給他的是滿滿的驕傲，自信，包容。女帝本就不是拘泥于虛禮的君主，否則不會一再寬宥李白，她的確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也是一個君臨天下的明主，名副其實。

        待女帝落座，闔殿大臣皆跪下高呼：“恭祝陛下萬壽無疆，大唐國運昌隆！”整齊劃一的呼聲回蕩在殿內，振動鼓膜。

        接下來是大臣們輪流匯報政績，你一言我一語總結出一句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好不容易等到女帝長袖一揮，宣布開宴，李白已然昏昏欲睡。

        盛大的宮廷宴在西邊的麟德殿舉行。女帝褪了袞冕，換上一身紅金相間曳地長裙，蛾眉螓首，唇如激丹，雙頰點靨，比一身朝服更顯風韻。梨園舞姬翩然起舞，琵琶笙笛不絕于耳，女帝高高在上端坐于珠簾后，百官爭相獻媚。李白獨自坐在末席，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酒，顯得格格不入。

        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后，就只剩枯燥無味的等待。

        周圍那些官員相互之間寡淡無味的吹捧，搭上皮笑肉不笑的官腔，還有時不時對女帝露骨的阿諛諂媚，看得李白對著面前的玉盤珍饈都沒了胃口。他不禁懷念起臨赴長安時在長城和友人月下“花間一壺酒”的灑脫。

        這侯服玉食的生活固然看起來十分誘人，但若真要他過這樣的日子，他選擇拒絕。

        不過——他又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是女帝的心腹，身居高位，按理說也該是被巴結的對象才對，但看起來他的情況沒比自己好多少，只有寥寥數個官員能與他攀談幾句，多數都是禮節性的敬了酒就走，而狄仁杰只是象征性的把酒杯放在唇邊碰了碰就放下了。

        ……不喝酒嗎？怪不得舍得把那三壇好酒做籌碼。李白突然有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又一杯酒下肚。就在李白百無聊賴開始思考一個能提前開溜又讓狄仁杰沒理由扣他酒的方法時，突然敏銳的聽見身后不遠處一個隱蔽的房間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私語。

        “公主，為什么我們又要躲在這啊？不能光明正大的出去嘛……”

        “噓，小聲一點。這里挺好的呀，外面都是官員和使節，出去也只能傻坐著，還要被那么多人打量來打量去，我可不喜歡那樣。”

        少女的聲音清甜悅耳，帶著一絲俏皮，又小小抱怨似的嘟囔了一句：

        “唔，好濃的酒味啊……”

        ……？

        李白剛準備灌下去的一杯酒就這么僵在了半空，然后他莫名心虛的看了一下四周——

        還好，殿內到處都是酒味，應該不是在說自己……李白這么自欺欺人的想著，心安理得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說的也是，大臣們只會說些好聽話，外國使臣呢就明里暗里使絆子，尤其是扶桑使臣——啊，公主你看，那個扶桑使臣又來了！”

        “我看到了。扶桑使臣每年都與我大唐為難，不知道今年又在打什么壞主意。”

        李白聞言朝宴席上掃視過去，看到一個戴著烏帽子的矮胖男人正低頭與他身旁的精瘦武士說著什么，想來就是那個扶桑來的使臣了。

        “哼，管他有什么壞點子，以往不都是我們大唐“大獲全勝”嗎，今年一定也是一樣！”

        “可是喜鵲，我這次有種不好的預感。”

        “哎呀公主，您又胡思亂想了！醫官說了，您得吃好睡好休息好，不能老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

        “不是的……”少女的聲音低了下去。她也說不清這種預感從何而來，僅僅是一種很不安的感覺，讓她有些透不過氣。

        ……

        本來有著樂聲作掩護，兩人的聲音可以很好的掩蓋過去。但偏偏這暗間離末席最近，李白又感知敏銳，所以輕易聽到了身后所有動靜。

        劍眉微挑。

        這場宴會，看來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無趣。

        仿佛在印證少女的話，酒過三巡，扶桑使臣突然端著酒杯起身。

        “陛下，如此盛宴，為何席間獨不見公主殿下？”

        很顯然，扶桑使臣又要開始作妖了。

        女帝蛾眉輕皺。

        “公主身體不適，故不能赴宴。”

        “外臣記得去年來時，公主亦是抱恙，何以年年如此？”

        “公主殿下身體孱弱，玉體不安是常事，使臣這話是什么意思？”狄仁杰顯然對扶桑使臣的無禮拗怒已久，言語間不太客氣。

        “陛下恕罪，外臣并無對大唐不敬之意，只是聽聞公主盛名，求見心切。如外臣沒有記錯，公主殿下今年及笄，不知何人可堪相配？”

        “自然要文武雙全德才兼備之人。此時還言之過早。”

        使臣絲毫未察覺女帝話中的不耐，依舊不屈不撓：

        “吾國天皇有一子，年二十，正是文武雙全，德才兼備。外臣此次奉天皇之命，特來大唐求娶公主，愿兩國結秦晉之好。”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女帝的臉色也難看起來。

        清瑤沒有想到扶桑使臣這次居然會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皺起眉頭，十指緊握。

        “呸！不要臉！”喜鵲更是氣的怒罵了一聲。

        即使知道女帝不可能答應這件事，但扶桑使臣仍仗著女帝不會把他怎么樣而盡逞口舌之快。

        狄仁杰是文官，說話要斟詞酌句顧全體面，但武官性子直，說出來的話就顧不得客氣兩個字了。

        “嗝——邊陲小國不自量力！小瑤兒這么嬌貴，嫁到你們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受苦啊？！”

        寬敞的大殿平地驚雷般響起一聲洪亮的醉罵，惹得眾人紛紛看過去。說話的將軍赤著上身，一身勁爆的肌肉格外顯眼。

        “這？!”

        突然聽到如此粗俗的話，扶桑使臣顯然沒反應過來，睜著圓眼，有些氣虛的打量這個一身酒氣，五大三粗，看起來十分不好惹的人物。

        “你看什么看？想干架啊？！”將軍踉蹌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緊了緊肱二頭肌，一副真要沖過去的架勢。

        “不不！女帝陛下！”使臣怕他真的沖過來，緊張的有些語無倫次，急忙向女帝求助。

        “哇！不愧是程將軍，喝醉了都這么有魄力～”喜鵲忍不住要豎一個大拇指。

        “程叔叔酒量很好，沒這么容易醉的，他是借著醉酒的幌子給我解圍。”清瑤溫潤的杏眸里滿滿的感激。

        她很喜歡這個性格豪爽熱情的叔叔。他會在她小時候把她架在肩頭騎馬，也會在游歷大陸時給她帶回來各種各樣新奇的東西。清瑤沒什么朋友，就連父母的記憶也是一片空白，從某種程度上說，程咬金就像父親一樣，給她孤單的童年帶來一份普通小女孩該有的快樂，所以她私下里總是叫他叔叔。而作為帝國的開國元勛加前朝老臣，女帝對他也是敬重的，因此往往對他種種出格行為睜只眼閉只眼。

        女帝自然看出來程咬金是佯醉，但也樂得他給扶桑使臣一個下馬威，于是她揮了揮袖子假意慍怒：

        “程將軍喝醉了，竟然如此言行無狀！使臣無需在意醉話，來人，扶將軍下去休息吧！”

        “我沒醉！嗝——取我板斧來，讓我和這孫子大戰三百回合！”

        程咬金被兩個侍從架著一路走一路喊，直到出了麟德殿很遠還能聽見他渾厚的嗓音……

        李白津津有味的看完了這出好戲。只是沒想到朝堂之中還有如此有趣的人，如果有機會，他倒是很想結交一下。

        經程咬金這么一鬧，扶桑使臣也不提公主的事兒了，但很明顯心有不甘。

        “我扶桑雖是邊陲小國，卻并非不自量力。方才那位將軍說要比試，這位小松原二郎是我國數一數二的武士，不知能否與大內高手切磋一番？”

        使臣身旁站著一個人，上身黑色羽織，下身藍白條紋袴，身材短小精瘦，藏在寬大的衣服下，莫名的不和諧。

        而躲在暗間里的清瑤看著那個武士，心中的不安感越發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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