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闕之上流云靄靄，皓月西沉，照鑒大明宮朱紅色的宮墻。

        紫宸殿內，鑄銅鎏金熏籠中燃著鳳髓香，裊裊輕煙從鏤空的孔洞升騰起來又向四周彌散，直到整個大殿都充盈著馥郁的暖香。女帝披著白狐裘，斜靠在木雕漆金貴妃塌上，蔥白的手指輕輕按著太陽穴，聽著面前狄仁杰的匯報。

        “你是說，清瑤現在和李白在一起？”

        “是，程將軍是這么說的。”

        “呵，這個程咬金，真是越來越放肆無度了；清瑤也是，到底是女大不由人了。”

        狄仁杰立在青瓷連枝燈的陰影里，表情晦暗不明。

        “那是否要將公主接回來？”

        “不必了。”女帝鳳目微闔。“既然程咬金和你對李白的看法是一致的，那就足以說明李白是個可靠的人，和他在一起，不必過于擔憂。”

        “可是陛下……”

        “狄卿大可直言。”

        “李白的品行的確可以信得過，但是其人…太過特立獨行，我擔心他會帶著殿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只要清瑤是安全的就好，其他的事都無所謂。”

        女帝的目光越過殿門，望向長安城的中心。

        那里是感業寺，埋藏著女帝最灰暗也最深刻的過往。

        “七年了。”

        “那天是你和我一起封印了…那個人。你我都知道，清瑤與十二奇跡的秘密息息相關，而又有多少人在暗中覬覦這份秘密。”

        “保護好清瑤，保護她不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稷下的賢者也是這么囑咐我的。所以我把她當成妹妹養在宮中，是因為擔心那個人栽培的其他爪牙會找到她。”

        “一直以來我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忽視她的孤獨，就像當初那些人對我所做的一樣。”

        “我很愧疚。因此當程咬金提出要帶清瑤去逛千燈會時，我同意了，想借此給她一點微不足道的補償。”

        “不過……”女帝看了看玉漏上的時辰刻度。

        “現在看來，清瑤和李白在一起，玩兒的更開心呢。”

        “……”

        狄仁杰卻不怎么開心。他只是擔心公主會被李白帶偏，卻引出女帝這么多話來，這分明是在拐著彎說自己沒有情調吧……

        他突然想到曾和元芳“討論”過李白這個酒鬼在長安這么受女孩子歡迎的原因，元芳翻了翻他的小本子，給出的答案是：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好吧，他承認自己有時候是嚴正過了頭，但想讓他認可李白的所作所為也是不可能的，一輩子都不可能的，這是他的原則。

        ……

        “清瑤很美，對嗎？”

        女帝突然說了一句和之前話題看似毫不相關的話，打斷了正“自我檢討”的狄仁杰。

        “啊、呃嗯。”狄仁杰下意識的應了一聲，然后意識到自己的回答太草率了，有種一瞬間暴露心事的尷尬。

        或許是因為他的反應有些有趣，女帝輕笑一聲，卷翹濃密的羽睫被燭火染上淺淺的橘色，整個人看上去富麗且慵懶。

        “美貌也是一種力量。”

        女帝留下這么句模棱兩可的話。

        她知道美貌的力量有多強大，因為她自己就是憑借過人的美貌被送到長安，然后被先帝愛上，最終一步一步站在權利中心。

        她沒有告訴狄仁杰自己的私心：若李白終有一天會因為某些原因站在大唐的對立面，也會因清瑤而有所顧慮。

        畢竟李白太過桀驁不馴，權力不能約束他，只有情義可以。

        清瑤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女帝精致肅穆的臉。

        宿醉的感覺著實不好受，眼睛酸澀，口干舌燥，頭也是暈乎乎的。

        “皇姐……”一開口，才發現聲音也喑啞的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

        女帝招了招手，喜鵲焉巴巴的端著一杯清神茶走上前，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

        女人美若柔荑的手親端起茶水，緩緩攪動著湯匙降溫。雖是一言不發，周身威嚴的氣勢也能讓人噤若寒蟬。

        此刻女帝越是沉默，清瑤心中越是愧疚不安。

        昨晚她做了什么來著？好像子時不僅沒有回宮，反而跟著李白一起玩的忘了時辰，更更過分的是，她還喝了很多酒，喝到不省人事，連最后怎么回來的都不記得……完了完了，皇姐一定要氣死了！

        清瑤瑟縮著把被角往上拉了拉，擋住半邊臉，只留了一雙明亮的眸子在外面，眼巴巴的看著自家皇姐。

        “還躲著？起來把茶喝了。”

        “皇姐……昨晚是我貪玩不回宮的，你要責罰的話就罰我一個人吧，別怪其他人了。”

        清瑤揉搓著絲被的絨絮，語氣軟軟的沒什么底氣。之前每每闖了禍，撒撒嬌服服軟，女帝多半不會對她過于苛責，可這次夜不歸宿實在是過分了，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其他人？你是讓我不要責怪程咬金呢，還是不要責怪李白？”女帝將溫度剛好的一匙茶水送到清瑤唇邊，使清瑤不得不抬起頭和她對視。

        聽到李白的名字，清瑤眼神閃爍了一下

        ，雙頰迅速漫上一抹可疑的粉，然后垂下眼瞼，一副小女孩的嬌羞神態。

        這些盡數落入女帝眼中。

        “你是不是喜歡他了？”

        女帝的直白打的清瑤措手不及，險些被剛咽下去的茶水嗆到。

        “我、我不知道……”

        說沒有太假，說有又不太肯定。

        女帝心中有數，伸手替少女理好鬢邊亂發。十五歲，也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只是，偏偏是李白。

        “清瑤，你要想清楚，李白是個留不住的人。”

        “我許他入朝為官，他拒絕了。李白是天生的浪子，終究是要離開長安的，那個時候，你要怎么辦？”

        游蕩四方的風，怎會在一個地方停留？

        女帝欣賞李白，也清楚他的秉性，所以她有必要提醒清瑤。可是感情的事，又豈是幾句提醒就可以扭轉的。

        清瑤明白，皇姐說的沒錯。李白是風，而她是被豢養在大明宮中的鳥。沒有自由的鳥，怎么能夠去追逐自由不羈的風呢？

        接下來的幾日，清瑤一直呆在自己寢宮，蒲草駱駝被她珍重的收在一個紅木錦盒里。但自從上元節那晚后，她再也沒有見過李白，直到程咬金風風火火的找到她。

        “程叔叔？有什么急事嗎？”清瑤望著氣喘吁吁的程咬金，肌肉上的汗水被陽光照的金閃閃的。

        “唉！李白那個臭小子要走了，我讓他多留幾日他也不肯！”

        清瑤的神情一瞬間黯淡下來，心開始空落落的下沉。雖然她早就有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不由自主的難過。

        “他要去哪兒？”

        “我哪知道，那小子現在在我府上，小瑤兒，你要不要和他告個別？”

        當看到清瑤出現在面前時，李白顯然是沒有預料的，一瞬的驚訝之后是有些心虛的笑。

        “李某一介草民，怎敢勞駕公主來送。”

        “如果不是程叔叔來告訴我，你是不是就打算瞞著我偷偷走了？”清瑤偏過頭，努力讓語氣輕快些，好讓離別不顯得那么傷感。

        “送別，不是什么開心的事，所以——”

        “所以你都懶得告訴我？”清瑤擺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我在你眼里，就這么脆弱嗎？”

        李白看著少女的小表情，啞然失笑。

        “公主殿下為何這么在意李某的去留？”

        為什么這么在意？

        清瑤也在心里問過自己。她想了很久，想了很多理由，最后只剩下一個：她應該是喜歡他了。

        喜歡上一個人有很多種可能。有細水長流的日久生情，也有轟轟烈烈一眼萬年。她是什么時候喜歡上李白的呢？是從朝會上他力挫扶桑武士救了梅影鶴開始？還是從燈會上他朝她伸出手時開始？她不確定自己是什么時候動心的，她只能確定一件事——

        武清瑤，喜歡李白。

        ……

        “你不能留下來嗎？”

        出于矜持和不確定對方心意，清瑤沒有選擇回答李白的問題，只是低聲反問他，而李白也沒有追問下去。

        “我還有必須要做的事。”

        李白去意已決，清瑤雖然失落，但還是擠出一個笑容。

        “你要去哪里？”

        “往東邊，順著大河一路游歷，去磨礪我的劍。”

        “那你還會回長安嗎？”少女仰著頭，真摯的望著那個比她高出許多的青年劍客。

        將軍府院落里，古樸的石桌上還擺著送別的酒，石桌旁的墻隅生著一棵杏樹，枝頭已冒出簇簇紅嫩的花苞。兩人就站在花樹下，一陣微風吹過，帶著初春的氣息。青年站在樹影里久久不語，就在清瑤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青年鄭重的承諾卻驀然響起，溫暖的不太真切。

        “當然，我可是答應過你要帶你去漠地看瓣鱗花的。”

        “……李白？”

        “怎么，你該不會以為我是開玩笑的吧。”李白低著頭，碧藍色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著少女的身影，他就這樣微笑著，褐發藏著細碎的陽光，專注的神情讓人沉溺。

        清瑤就這么輕易相信了他，并且為這個承諾感到安心且滿懷期待，卻忘了他并沒有告訴她，他什么時候回來，而她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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