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之復(fù)雜,多數(shù)時候在于人之復(fù)雜。

        每個官員都是進士出身，有家族、同鄉(xiāng)、同年，有座師、恩師,有姻親,還有很多無法理清的人際網(wǎng)。

        得罪一個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為強大的力量。

        毛巡撫出身優(yōu)渥，仕途順暢,因為書法出色，得到不少前輩的贊賞,順風(fēng)順?biāo)�到現(xiàn)在,多少有點失之警惕。

        他以為，郭布政使的后臺不算強硬,反正比不過自己,金玉樓更是一介戲子，不值得在意，卻沒想到,他們或許只是沒有機會。

        現(xiàn)在，機會來了。

        金玉樓告訴郭布政使，韃靼部曾給毛巡撫送過一對玉環(huán),產(chǎn)自吐魯番,是頂級的羊脂白玉,價值不可估量。

        所謂君子如玉，毛巡撫自詡君子，自然也頗愛此物，一直藏于身邊,等閑不肯示人。

        這叫什么？物證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的銀子，想到金玉樓的承歡，想到這么多年被壓的憤懣，終于決定冒一回險。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著京城有人要毛略滾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過，郭布政使當(dāng)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記恨，準(zhǔn)備借刀殺人。

        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道，監(jiān)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個地區(qū)，分布在山西北邊的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爭議之際，江御史就參過毛巡撫，但無人在意，這次卻不然，與胡人外通是大罪，絕對夠他喝一壺的。

        最重要的是，江御史和毛巡撫有仇。

        這事兒，是郭布政使聽人說的，在山西官場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卻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狹窄。

        某次，毛巡撫宴請賓客，有人問，為什么不請江御史呢？毛巡撫先說，御史糾察風(fēng)紀(jì)，還是不要太親近為好。

        但因為喝多了，后面嘴賤，又加了一句，像他這樣面目丑陋的人，請他來，豈不是讓人敗壞胃口嗎？

        “如彼之貌，傷之脾胃，豈能盡興？”

        誠實地說，毛巡撫的話不算誹謗，因為江御史真的長得挺丑的。

        因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試能是前，主考官看到他，就給降到末等，就連殿試也沒能意外，明明會試的時候，他考了第一名，可殿試因為丑，很不幸只掛在一甲末尾，差一點點就是同進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撫還不敢嗎？

        江御史聽說了這事，大為憤怒，從此和毛巡撫杠上了。

        參他飲酒作樂，不理政務(wù)。

        參他為買古畫，逼死良民。

        參他中飽私囊，允許走私。

        御史的職責(zé)就是監(jiān)察百官，所以，這么參倒也沒什么問題。可惜，毛巡撫頭上有人，一直相安無事。

        但此次不同。

        這天，江御史與往常一樣，去酒樓吃飯。雅間隔音不太好，他聽見隔壁有人在說話，聊的就是毛巡撫。

        出于對敵人的警惕，江御史豎起耳朵，留神細(xì)聽。

        白玉環(huán)、韃靼……戶部虧空……鹽商賄賂……他立時興奮起來，如同聞見血腥味的禿鷲，貪婪地捕捉每一個字。

        可對方只是閑聊，很快就說起別的事，不再提及毛巡撫。

        但江御史之所以長得丑，還能當(dāng)官，自有過人之處——他擅長寫文章，而且寫得特別好，聲情并茂，鞭辟入里，才華沒得說。

        雖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頓飯的功夫，就已經(jīng)打好了腹稿，回家后馬上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耗時一天，寫出了一篇辭藻華麗又不失鋒銳的奏疏。

        他很滿意，一字不改，當(dāng)天就送去京城。

        運氣很“好”，奏折才到?jīng)]多久，內(nèi)容流了出去。

        崔閣老得知，已經(jīng)是第一天了。他看完內(nèi)容，嘆口氣，和心腹說：“寫信給韜之，讓他自請離去吧。”

        為何有這么大的反應(yīng)呢？

        主要還是江御史的文章寫太犀利了。

        他先回顧了互市的來龍去脈，表示這事就是毛巡撫先起的頭，他為啥這么上心，因為收了韃靼的賄賂。

        而這么做，絕對是他狼子野心，本來大家對韃靼的經(jīng)濟封鎖已經(jīng)擊潰敵人，可毛巡撫養(yǎng)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沒有額外發(fā)財?shù)膩砺罚�所以，與韃靼一拍即合，要求開互市緩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結(jié)的另一個證據(jù)，就是每次胡人來過，他就要請朝廷賑災(zāi)撥款，但英明的蔡尚書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災(zāi)害。

        這證明什么？證明他和胡人是約定好的，那邊故意過來晃一圈，方便毛巡撫挖國庫的錢，充實自己的腰包啊！

        作為回報，他就放任山西的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給他們提供鹽茶，故而民間走私不絕，官兵圍剿次次失敗。

        內(nèi)奸，毛巡撫就是大夏最大的奸臣！

        不得不說，狠還是言官狠。

        蔡尚書只是想干點事，充實一下國庫，所以才□□巡撫吐出賄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讓他去死。

        互市真的是毛巡撫開的頭。

        毛巡撫真的收了玉環(huán)。

        十萬兩虧空，他也真的貪墨了。

        他和鹽商的來往……也不是編造。

        事實確鑿，理由和關(guān)聯(lián)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閣老提醒及時，皇帝剛派人把他關(guān)進大牢，他的請罪折就遞了上去。

        他自辯，并未和韃靼有勾結(jié)，懇求開啟互市，是不忍見百姓再遭兵禍，不過他確實有失察之罪，沒有及時催促底下的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剛過上好日子就要還錢。

        解釋了一大堆，最后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萬兩銀子我沒貪，現(xiàn)在就還，懇求寬大處理。

        皇帝將信將疑。

        這時，石大伴出來說話了。他說，毛巡撫身為文官，和韃靼勾結(jié)沒有好處，又不能得軍功，最多是收了賄賂，為他們說好話罷了，罪不至死。

        曹次輔也說，說目前來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獲益，并不虧，以此認(rèn)定毛巡撫私通外敵，未免捕風(fēng)捉影。

        這話也有道理，但不管干了還是沒干，嫌疑擺在那，毛巡撫是不可能再繼續(xù)當(dāng)山西巡撫了。

        于是，皇帝大筆一揮，讓他滾去云南順寧府當(dāng)知府。

        前任知府剛掛，正缺人呢。

        毛巡撫差點在獄中噴血。去云貴當(dāng)知府，不如罷官回家，揚州人杰地靈，提前養(yǎng)老也不錯。

        云南呢？這是流放充軍的地方啊！

        尤其這兩年，云貴戰(zhàn)事頻發(fā)，土司時常叛亂，文官的人身安全完全無法保障。

        可他不敢違抗，貶官總比真流放好，說不定還能回來呢。

        --

        七月末，毛巡撫被貶云南。

        因暫無戰(zhàn)事，一時沒有派新任巡撫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執(zhí)掌應(yīng)有職責(zé)。

        如此，昌順號只花了五千兩銀子，就避免了傾覆之禍，且間接交好了新上位的郭布政使，不算太虧。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貶官啊。”程丹若有一點不滿意，毛略這么貪，繼續(xù)當(dāng)知府，肯定還會繼續(xù)剝削百姓。

        但謝玄英說：“石大伴說了情的話，罷官并不容易，不如貶去偏遠(yuǎn)之地，再做計較。”

        程丹若一聽不對：“什么叫‘再做計較’？”

        “西南兇險，匪賊遍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發(fā)生。”謝玄英解釋，“這可比置人于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后臺，有座師，有同年同鄉(xiāng)，真要是逼死他，難保被人記恨，貶官到蠻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這個“意外”是真的意外，還是人為的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會有真的意外發(fā)生，如果沒有條件，就創(chuàng)造條件。

        程丹若：黑還是古人黑。

        “因為軍餉，還是楊首輔的意思？”她問。

        謝玄英道：“我傾向于前者。”

        “為何？”

        他道：“西北軍費甚多，怎么可能沒人貪？”

        程丹若哽住，這理由過于強大，無可反駁。

        “那，是崔閣老主使的嗎？”

        “崔閣老此前是禮部侍郎，插手軍餉怕不容易。”謝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馬監(jiān)的人。”

        “……”程丹若捋著來龍去脈。

        大夏國情在此，軍餉必有人貪墨，那么，貪了軍費后，邊境將士的工資從哪里來呢？不可能變出來，也不可以不發(fā)，否則必鬧嘩變。

        一旦兵變，事情就鬧大了，所以，給肯定要給一點，比如直接給“月糧”（月度工資）或“行糧”（打仗的口糧）。

        糧食買來肯定貴，不如拿現(xiàn)成的，比如大同府的賦稅。前任知府報災(zāi)，朝廷減免大同的賦稅，這筆糧食就能補上軍糧的空缺了。

        毛巡撫在其中，多半扮演了這個轉(zhuǎn)手的角色。

        至于拿了大頭的人是誰……反正肯定是高層。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的貪法，武將有武將的門路，再加上太監(jiān)……”程丹若搖搖頭，熄了追根究底的心思。

        以他們目前的身份地位，計較這個沒意義。

        什么都改變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昌順號。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簡意賅地告訴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干過違法的事，把屁股擦干凈——為避免這群人誤會，特地點明，是讓你們該撫恤的，就不要吝嗇錢財，該安頓的苦主，要給人一條活路。

        之后，若敢干犯法的事，別怪她殺雞儆猴。

        程正再發(fā)誓，他們沒干過特別違法亂紀(jì)的，也就送送禮，搞一下競爭對手什么的。

        程丹若沒說信不信，左右不知節(jié)制，吃得太肥，就早點被下刀子，懂得克制，還能活得久一點。

        這道理都不明白，他們就是咎由自取。

        讓她發(fā)愁的，是另一件事。

        ——金玉樓的請求不好辦。

        他愿意出賣毛巡撫，委身于郭布政使，幫忙挑撥遞刀，不是無償?shù)摹２�順號試圖用錢，可他不要，唯一的要求是請他們替一個女子贖身，并給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個妓子，今年一十五歲，卻落了一身的病。

        給她贖身倒是不難，昌順號出了五十兩銀子，就拿到了她的身契。可她的病卻非常難治。

        肢體上長有紅色毒瘡，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癡呆。

        太原的大夫看了，說是濕熱之毒所致，開了清熱解毒的方子，卻毫無效果。

        但這不是昌順號找的大夫不好，實則是這種病是外來的。

        假如在廣東一帶，或許還有人知道叫“楊梅瘡”，可在大同這樣的地方，大夫們的知識從未涉及過。

        是的，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歷史上有的花柳病是淋病和軟下疳，人們對其認(rèn)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臟病，是因為不可描述傳播的，還以為是男人精氣太盛，或是酒色過度導(dǎo)致的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帶傳入，完全是從西方帶來的，要在大規(guī)模爆發(fā)之后才弄明白傳播的途徑。

        崔娘曾是太原頗有名氣的妓子，時常伺候外來的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的大夫，從未見過此病，要醫(yī)治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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